小歐根離開母親的時候,只有三歲,但他見過利奧波德一世,他的母親也驕傲地說過,他是“國王之子”,只是今年他也已經九歲了,對自己的這個尷尬身份充滿了厭惡——他名義上的父親蘇瓦鬆伯爵慷慨地接受了他,但小歐根早就決定,他也要如隆格維爾公爵夫人的長子那樣,拒絕蘇瓦鬆伯爵的爵位和領地,鑑於蘇瓦鬆伯爵在兩個女兒之後,又有了一個毋庸置疑的親生子,一個繼承人,他決定,如果可能,他會仿效蒂雷納子爵,在十二歲的時候就進入國王的軍隊,而後憑藉着自身的才能與勇氣爲自己置辦一份產業,如果不能,他就進入修道院,做一名修士。
因爲小歐根的特殊身份,他甚至不是在蘇瓦鬆伯爵的領地上長大的,他與這位名義上的父親幾乎沒有見過幾次面,還不如每年一次受國王的命令來拜望他的皮埃爾先生來得熟悉(這也是爲什麼幼年時的記憶雖然模糊,但他幾乎還是能夠確定,自己並不是蘇瓦鬆伯爵之子的緣故),也不如任何一個來到他身邊,又離開他的教師更值得信任,他感激蘇瓦鬆伯爵的寬容,可以讓他有一個不會被人詬病的出身,但一個孩子,總是渴望着來自於父母的愛。
若說他在以往的平靜生活中,因爲沒有接觸過與他年齡相仿的孩子,而無從體會到長輩的關愛,那麼自從他來到宮廷裡之後,看到國王是怎麼愛護王太子、公主與科隆納公爵的,奧爾良公爵是怎麼照看大郡主與新出生的繼承人,他也不由得產生了對這種無私之愛的渴望——國王以爲他的緊張只是和其他人那樣,懾於他的權勢,卻不知道小歐根已經陷入了一種奇特的臆想中——國王之子,他在心中這麼說道,如果我是陛下的孩子,該多麼好啊。
路易並不知道小歐根有着這樣的想法,就算知道了,他也不會去苛責一個孩子——在小歐根緊隨着他離開餐桌的時候,他還伸手攙扶了一把那個差點摔倒的孩子,小歐根與科隆納公爵的面目相似,但他們相差三歲,身高有差異,所以小歐根的腳下是一雙加高了鞋跟的靴子,不仔細看看不出來,但走動的時候肯定會不太方便。
“慢慢來,孩子。”國王說,爲了不讓昨晚的醜聞泄露出去,他改變了一下這兩天的遊樂項目,將觀看歌劇與芭蕾舞改成了凡爾賽宮內的巡遊,這個項目大部分時間都在乘坐馬車,而能夠簇擁在國王身邊的人也會減少很大一部分——維薩里說,第四天科隆納公爵就能坐起來了,到時候隨便找個藉口,像是狩獵的時候不小心跌斷了腿,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退回到路易十三的狩獵行宮休養了,狩獵行宮因爲路易十四時常在凡爾賽駐蹕的關係,所以也經過了好一番整修,有浴室與衛生設備,公爵在那裡休養既不會距離凡爾斯太遠,也不至於被人打攪。
現在的凡爾賽宮所有的體量,大概是設計師勒沃提交給路易的原方案的兩倍,拉丁十字型的建築將庭院切割成四個部分,就如描述過的那樣,南側是植株迷宮,北側是泉池與雕塑,單就這四個庭院,若是隻靠雙腳,走馬觀光般的觀賞也需要整整十二個小時或是更多,遑論駐足慢慢欣賞,所以想要巡遊凡爾賽宮,最好的方式還是乘坐馬車——從王太后起,國王和王弟都乘坐馬車,不過這次奧爾良公爵沒能和國王在一起,和國王乘坐一部馬車的是王后,王太子,公主與僞裝成科隆納公爵的小歐根,上了馬車後,伊麗莎白公主好奇地打量着小歐根。
伊麗莎白公主與小歐根年齡相仿——只比王太子小一歲,但她從路易這裡得到的憐愛與寬容比王太子還要多,因爲之前她與瑞典國王卡爾十一世訂下了婚約的關係,所以她的教育也迅速地跨越了一個階級——畢竟做一個公主,與做一個王后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女孩成熟的原本就比男孩早,現在的伊麗莎白公主幾乎可以被當做半個成人來對待了。
路易也不是喜歡將所有的事情都藏在心裡,讓身邊的人自己去揣測的君王,尤其是小盧西安諾與小路易之間的微妙關係——說起來,小盧西安諾纔是國王的頭生子,瑪利更是他在裡世界的妻子,有關於這件事情,路易沒有對特蕾莎王后隱瞞,對小路易與伊麗莎白也是如此,因爲他一開始就果斷地截斷了小盧西安諾染指法蘭西政權的可能,所以這幾個孩子之間的關係並不如人們以爲的那樣針鋒相對,不管怎麼說,他們無需爭奪同一件東西。
伊麗莎白已經看出小歐根不是她同父異母的兄弟了,她看向國王,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這也是我們的親眷,”路易說,將手放在小歐根的肩膀上:“他的祖母是蘇瓦鬆女伯爵,瑪麗.德.波旁。”事實並非如此,只是爲了避免之後的麻煩,蘇瓦鬆伯爵也認爲,有關於小歐根的真實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特蕾莎王后是知情人之一,她微笑着晃動扇子,“是的,伊麗莎白,”她說:“如果你願意,你也可以叫他一聲表弟。”只是她很快地補充道,“當然,在他還是科隆納公爵的時候不能。”
“我們應該重新見一見,等到所有的事情結束之後。”伊麗莎白公主開朗地說道:“我知道您的父親,他是一個英勇的好人,歐根.莫里斯。”
小歐根動了動嘴脣,眼神黯淡,他當然也知道現在歐根.莫里斯,他名義上的父親在戰場上博得了他母親奧林匹婭曾經渴望過的那些榮耀與錢財,不過這些都與她無關了,只是不知道身在六尺之下的奧林匹婭.曼奇尼有沒有爲自己的貪婪淺薄感到懊悔。
“你現在應該去吻大公主的手,以感謝她對您父親的讚美。”路易假裝沒有看出小歐根的異樣,就像是對待一個令人歡喜的孩子那樣,輕輕地推了推小歐根:“去吧,勇敢些,你可是要成爲將軍的人。”
這句話讓伊麗莎白公主不禁莞爾,她繼承了母親的深髮色,但皮膚雪白,在從車窗投進來的陽光中就像是上好的瓷器,她向小歐根伸出手:“你也有意爲國王效力,加入軍隊,有如你的父親?那麼我是應該讓你吻我的手,我感謝所有爲法蘭西的事業獻出力量的人。”
於是國王與王后就看着小歐根有點笨拙地吻了大公主的手,他的臉紅了,眼睛卻在發光。
國王的馬車總是在所有人前面,在車道兩側,冬青之中,是白色與粉色的玫瑰樹,它們被裝在巨大的瓷缸裡,瓷缸是靛青色的,表面如同塗抹了油脂一般光滑明亮,需要兩個成年男子才能環抱——之前的法國國王,英國國王,西班牙國王,甚至是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也沒法擁有這麼多的大缸,因爲巨型的瓷缸很難從遙遠的東方一直運到歐羅巴,還是這樣驚人的數量。
但幾年前,巫師們意外地在裡摩日,也就是凡爾賽大部分工匠的來源地,發現了製作硬瓷所需要的高嶺土,於是法國的瓷器發展史終於補上了最後一環,纔有了現在人們看到的玫瑰大瓷缸,人們一邊嘖嘖稱奇,一邊被這份豪奢深深打動。
在國王決定下來走一走的時候,跟在他身後的是王太后與蒙龐西埃女公爵,之後是奧爾良公爵與他的妻女,再往後纔是國王信重的大臣與將領,沒人能夠走到國王身前去,國王一直挽着“科隆納公爵”,沒人懷疑科隆納公爵的身份,他們的視線偶爾掠過國王身後的王后與王太子,猜想國王是否有意正式承認這個國王之子。
他們的想法全在路易的意料之中,要轉移這些趨炎附勢者的注意力從來就是這麼輕而易舉,國王對科隆納公爵的親密態度一直延續到第三天,他們一直從泉池雕塑那裡走到大運河的盡頭,大運河與塞納河連接的地方是一片矮樹林,一到這裡,科隆納公爵就向國王請求去狩獵——他和侍從們才離開人們的視線沒多久,就傳出了一陣叫嚷聲——科隆納公爵從馬上跌下來,折斷了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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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都以爲,單憑國王之前顯示的恩寵,他可能會暫停一些慶祝活動直到公爵痊癒,但國王似乎沒這個意思,於是宮廷裡的人也表現得就像是科隆納公爵夫人和科隆納公爵從未出現過,就連他們的名字也鮮少有人提起——在第五天,國王去了比鄰凡爾賽的裡摩日城區,這個城區雖然叫做裡摩日,是因爲它是從裡摩日人在這裡逐漸發展形成的集市拓展而來的,去過佛羅倫薩的人會感到有點熟悉,因爲這裡和佛羅倫薩那樣,底層都是各式各樣的商鋪,上層或是倉庫,或是臥室。
路易還記得他在少年時去過的紅孩子集市,那時候爲了安全和體面,集市裡的商販和顧客都是官員的家眷假充的,在凡爾賽卻沒有這個必要,因爲這裡最多的就是忠誠於國王的士兵。他們大多穿着深紅色,皇室藍或是黑色的制服,昂首挺胸地走在街道上,他們身邊的女眷身着露出了層層疊疊襯裙的長裙,外面披着無袖斗篷,手持精緻的小傘,和他們走在一起的普通人,小商人、工匠甚至農戶都沒有露出畏懼之色,因爲這些士兵和軍官之中的大部分人有着和他們一樣的出身,也許與他們擦身而過的一個軍官就是另外一個人的表兄或是堂弟呢。
這裡的普通人,看上去也要比其他地方,包括巴黎人更時髦和富有,不僅僅是因爲凡爾賽宮,國王的玫瑰花田和工坊,還因爲在佛蘭德爾與荷蘭之戰中,每個士兵都獲得了國王所承諾的豐厚回報。又及,他們只要還在軍隊裡,就能夠繼續拿到俸金,俸金的數字足以支撐起一個多子女的家庭,即便他們在戰爭中受傷或是死去,也有撫卹金和賞賜,他們的家人無需擔憂之後的日子。
收入充裕穩定,人們的需求就會變得強烈起來,這裡沒有在路邊擺設貨物的商販,街道寬闊乾淨,所有的貨物都在玻璃櫥窗後面閃着光——佛蘭德爾與英國產的呢絨,印度的棉布,波斯、伊拉克與敘利亞的織錦、瑟里斯的絲綢、法蘭西的蕾絲與花邊……在巴黎你能看到的織物,這裡也都有,甚至更多,除了衣料之外,這裡還有靠墊,地毯與窗簾帷幔,刺繡的桌布;象牙,核桃木雕刻的棋盤和棋子,犀牛皮的箱子和鍍金框架的箱子,精心雕刻裝飾的橡木衣櫥、椅子和大牀。
被士兵與軍官們青睞着的護甲、火槍和匕首,刀劍等,馬鞍與馬鐙,裝在靴子上的馬刺……它們做工精緻,鑲金嵌銀,絲毫不遜色於女士們身上佩戴的珠寶首飾。
新奇或是傳統的食物、酒水和飲料——茶、咖啡、蘇打水,橘子汁和白蘭地,最近興起的荷蘭的杜松子酒,不過最受人歡迎的還是法國的上等葡萄酒,就連起泡酒也有,來自於新大陸的番茄、土豆、玉米和花生;西班牙的火腿,土耳其的蜜餞,香料羣島的胡椒、豆蔻和肉桂粉……
這些都在說明凡爾賽人的消費能力有多麼驚人,就連巴黎人看到了也忍不住要覺得酸溜溜,正如國王期望的那樣,凡爾賽比起巴黎,還十分稚嫩,但它的興盛與多姿足以掩蓋這些瑕疵,將人們的注意力與渴望從巴黎轉移到這裡來。
路易不想責怪什麼人,但他確實更願意相信凡爾賽人——他在凡爾賽,可以從容不迫地走到街道上,民衆們站立在兩側,向他歡呼與鞠躬,他們的眼睛裡看不到任何對於國王的仇恨與輕蔑。
也是從這天起,法蘭西有了一個新的階級——雖然從很早開始,法蘭西就有了三級會議,但事實上,從來就只有兩級,那就是貴族和教士的一級,平民的一級。若是有人願意爲十七世紀的法蘭西造一張消費圖表,可以清晰地看出,那就是一個不穩定的倒三角形,平民需要交納賦稅,身上的負擔最重,他們的支出幾乎等同於無——全都用在最基本的需求上;教士和貴族無需納稅,他們的支出卻靡費的驚人,就像是路易十四還未親政的時候,想要斂財,就是從貴族和教士身上下手的,那些茉莉花粉、胭脂、陶瓷與玻璃、鏡子都是針對這些人的,他也確實獲得了巨大的收益。
現在,另一個階級出現了,他們是官員,是軍官,是商人——他們最統一的地方,就都是出自於路易十四的拔擢,他們的出身或許不值一提,但只要有能力,升遷的速度絲毫不遜色於貴族,國王給他們權力,給他們賞賜,讓他們無形中成爲了法蘭西的中流砥柱——無論那一方面,也許在1672年的時候,歐羅巴的人們還無從察覺,但很快地,他們就會知道,這股力量有多麼的兇猛與堅定,甚至可以說是不可悖逆。
他們舉起一個凡人,讓他成爲了一個真正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