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拉斯沒有等待得太久,他現在的身份畢竟還是教皇特使——表面上,法蘭西的路易十四還是一個相當虔誠的信徒,沒看他只在羅馬遊行卻沒將當時的教皇邀請到巴黎或是阿爾維農長居麼?
只是與腓特烈見到的國王不同,巴拉斯是在輝煌且莊嚴的朱庇特廳覲見國王的,而且在這座大廳裡,幾乎每個有資格在凡爾賽有一個房間的人都到了,甚至是才生下國王第三個兒子的蒙特斯潘夫人,也堅持來到了現場,她裝扮奢靡,妝容濃重,斜倚在國王的寶座邊,手中的扇子不時地輕輕打開,又迅速合攏,時而抵住下巴,時而按在胸口,她儘量顯示出一派平安無事的模樣,但越是如此,熟悉她的人越是感到奇怪。
比蒙特斯潘夫人更接近國王的人還是奧爾良公爵,他今天身着深紅色的織金提花外套,綴滿絲帶與寶石,不過今天他可沒自己的王兄來得耀眼,路易十四今天穿了一件絎縫的皇室藍色絲絨長袍,長袍上的絎縫線都是銀線,每一個交叉點都綴着一枚會讓任何一位女士無法拒絕的圓潤珍珠——在鑽石的新切割法出來之前,在歐羅巴的貴族心中,珍珠纔是珠寶排行榜上的冠軍,畢竟想要得到一枚完美無缺的圓形珍珠實在是太難了,當哥倫布出海尋找新大陸的時候,當時的卡斯蒂利亞女王還特意囑託他帶回珍珠——但在路易命令珠寶工匠們研究出新的鑽石切割法,讓鑽石能夠發出媲美星辰的光輝後,鑽石也成了人們追逐的目標……然後在每顆珍珠周圍,都環繞着一圈細小的鑽石,鑽石的火彩與珍珠的柔光相互輝映,將國王襯托的猶如一個凡間的神明。
路易十四因此沒有佩戴更多的珠寶,只在領巾上別了一枚別針,但這枚別針上鑲嵌着一顆杏子那麼大的鑽石。
巴拉斯必須承認自己滿懷嫉妒與悔恨之心,他在捨棄自己的職責與義務的時候,沒有絲毫猶豫,因爲當時的路易十四也只是一個會被一羣揮舞着草叉與棍棒的暴民逐出盧浮宮甚至巴黎的可憐蟲罷了,人們先是認爲當時的奧爾良公爵加斯東會成爲法蘭西的國王,後來又認爲會是戰功赫赫的大孔代成爲國王,沒人認爲——除了王太后與馬紮然主教,這個還未成年的少年會一步步地走上來,不但將加斯東、大孔代這些曾經的敵人踩在腳下,還擊敗了西班牙人,奧地利人與荷蘭人,兵臨羅馬,讓整個教會都爲之顫抖。
別說表世界的權勢無法影響到裡世界,巫師和修士們再傲慢,只要他們對外界依然有依仗,有交流,他們就不能無視這麼一個強大的統治者——雖然他們有着凡人無法企及的魔法與才能,但如果巫師、吸血鬼與狼人能夠與人類對抗,當初退避到裡世界的就不會是他們,而是凡人了。
巴拉斯不是沒想到自己仍然要向法蘭西的國王屈膝,他沒想到的是他要向路易十四,他曾經拋棄與輕蔑的……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行禮。他深深地彎下腰去的時候,即便面無表情,口中喃喃地說着動聽的話,路易還是能猜到他在想些什麼,就和任何一個賭輸了的賭徒,巴拉斯不會爲自己的貪婪與惡毒懺悔,只會恨路易與菲利普沒有去死。
當然,如果今天坐在這裡的是加斯東,巴拉斯所受到的待遇應該會好些,畢竟當初與羅馬教會勾結在一起的就是這個野心勃勃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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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前幾天,蒙特斯潘夫人還想要請求這位教皇特使爲自己的新生子洗禮的要求被駁回了,爲新生兒施洗的人將會與這個新生兒有着無法擺脫的牽繫,這點以拉略早就提醒過國王,所以路易的每個孩子,都是由拉里維埃爾紅衣主教施洗的,這位膽小而又喜好美食與金路易的紅衣主教,路易可以保證自己可以牢牢地掌握住他,但巴拉斯?就算是讓以拉略來施洗路易也不會讓他接近自己的孩子。
“您也知道吧,夫人,”路易和氣地與他的王室夫人這樣說道:“我對您的來處並非一無所知,您向我展示了您的力量,我自然會追本溯源……”他停了一下,因爲蒙特斯潘夫人已經立刻撲在了他腳下:“請您寬恕我吧,請您保護我吧,”她鬢髮散亂,面色蒼白地喊道,雖然路易很清楚,若論自私薄情,誰也無法與蒙特斯潘夫人相比——她還只有七歲的時候,就決意要朝自己的親生父親心頭刺上一刀,但同樣地,如果蒙特斯潘夫人想要求得某人的愛護與原諒的時候,她也是真心實意到了極點的……這種類似於美麗而兇悍的野獸臣服般地袒露腹部的行爲,可以讓最堅硬的石頭融化。
路易還曾經疑惑過他的御醫瓦羅.維薩里如何能夠願意原諒自己的長女,莫特瑪爾公爵又如何能夠如同一個真正的父親那樣爲她考量……現在他總算是明白了,因爲他也在遲疑:“站起來,夫人,”他說:“既然我沒有讓法官來審判你,而你的房間也在凡爾賽,不是在巴士底,”他意味深長地說道:“您就應該明白我不會以您之前的欺騙來懲罰您。”
“一株植物在錯誤的地方萌發了根芽,”蒙特斯潘夫人說道:“但它定然還是必然會向着陽光的,陛下,我爲了開了花,結了果。”
“所以我才能容忍你……接受你,”路易說:“事實上這對另一個人是非常不公平的,她在接受懲罰,而您卻還在逍遙法外。”
蒙特斯潘夫人握緊了裙襬,她知道國王指的是誰,她不得不這麼做,瑪利.曼奇尼在國王心中的地位太特殊了,除非她犯下了無法寬縱——哪怕只有一點的大錯,她是沒法得到國王的重視的,雖然她現在也在後悔——她不該那麼急躁的,不,應該說,從她丈夫這裡她就錯了,因爲他正在爲盧瓦斯侯爵做事,他的死亡很有可能被深究……別人不知道,她的父親瓦羅.維薩里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他是被巫師的毒藥毒死的。
她更沒能想到的是,她的主使人,克雷芒十世竟然失去了對羅馬的掌控,而那位樞機主教首領對他的做法不但不贊成,甚至反對,以至於派出了奧比涅夫人,一下子就揭開了她的最後一層遮羞布——她現在依仗的東西不多,除了孩子,就是她的兩個父親,還有手中那股屬於克雷芒十世的力量。
“那麼還請您告訴我,巴拉斯在這場陰謀中擔任着怎樣的角色呢?”路易問道。
“他?”蒙特斯潘夫人幾乎沒能掩飾過自己的輕視,“您知道日列島吧,”路易點點頭——日列島與加約拉島隔着一個意大利,遙遙相對,她就接着說了下去,“羅馬教會的修士們也不都是來自於一個裡世界,”這個路易也知道,因爲巴拉斯當初離開的時候就帶走了他的人,以拉略也因此能夠快速簡單地接過巴黎裁判所的權力,後來他還從加約拉島帶出了不少他的族人來補充巴拉斯留下的空白:“他將日列島賣給了克雷芒十世,整個的。”蒙特斯潘夫人說道。
“賣給了克雷芒十世?”路易沉吟道:“是我以爲的那個意思?”
“很顯然,克雷芒十世與您有着相同的想法,”如果是查理二世,或是利奧波德一世,雖然知道里世界的存在,也不會容許巫師們出現在帷幕之外——巫師們自從梅林之後,就在陰影中沉寂了數百年,可以說,如果不是出現了根本沒有任何信仰,也沒有任何顧忌的路易十四,這種情況也許會一直持續到凡人的科學能夠戰勝巫師的魔法爲止——但路易十四對巫師們的放縱與利用,不但刺激了君王們,也刺激到了羅馬的教士們,要說起對巫師的利用,路易十四可不會有他們嫺熟。
藉助曼奇尼家族,路易十四已經得到了加約拉,其他君主可能也會仿效,羅馬教會當然也不會就此放棄——這個力量可能是最後一點屬於他們的東西,巴拉斯在羅馬一直鬱鬱寡歡,在洛林的時候,他又敗在曾經的學生以拉略手中——爲了得到教會曾經許諾給他的東西,他當然會不擇手段,不過路易這才從蒙特斯潘夫人手中知道,巴拉斯竟然比曼奇尼家族,甚至瑪利.曼奇尼更瘋狂,只爲了一個沒有教區的主教位,就把日列島的裡世界“鑰匙”奉給了克雷芒十世。
說真的,巫師們若都是如此,也不怪就沒再出現過第二個梅林——不,路易想到,就連梅林當初被自己的弟子與愛人囚禁在巨石中的結局也有待商榷,不管怎麼說,要讓他相信將一個私生子打造成了一個聖王的人,竟然會像是一個酗酒的屠夫那樣被一個女人耍弄,實在是太難了。
“每個地方都有猶大,”路易搖了搖頭:“你對巴拉斯還有多少了解,都說給我聽聽吧。”
蒙特斯潘夫人當然不會與巴拉斯有多少聯繫,但她麾下的巫師與修士竟然有很大一部分是來自於日列島的,自從他們聽說巴拉斯的所爲後,除了一些不能放棄家人和家族的巫師,幾乎都反向了蒙特斯潘夫人——他們做出這個決定無可厚非,認爲蒙特斯潘夫人這樣無可挑剔的美人必然受到國王寵愛的人可不止那些廷臣親貴,蒙特斯潘不瞭解巴拉斯,他們卻一定了解,其中還有好幾個人是跟着巴拉斯一路從巴黎來到羅馬的呢。
詳細瞭解過巴拉斯是怎樣的一個人後,就有了今天這場奢靡、華美,令人眼花繚亂之餘又壓力重重的覲見儀式。
巴拉斯遭了這麼一場威嚇與冷待,之後的談判就要簡單得多了,巴拉斯帶來了克雷芒十世的諭旨,當然,完全可以當做笑話來看——那些審判(對克雷芒十世認爲有褻瀆與施行巫術的人——譬如盧森堡公爵);恢復舊教規,也就是拒絕繳付人頭稅,要求國王允許金銀幣外流(教士繳納給教會的種種費用)等等,還有的就是教會向平民百姓徵收的什一稅……因爲這筆稅賦從來就是不知所蹤的,反正教會已經有好幾百年沒有收到了;還有的就是路易清楚地說過,不會讓給教會的主教任免權——路易十四接過所謂的教皇親筆書信,隨意地往桌上一丟,巴拉斯動了動嘴脣,最終還是沒能發聲。
“我也許應該對那個真正的教首說話,”路易說:“巴拉斯,你的主人。”
巴拉斯的臉猛地漲紅了,他擡起頭,怒視國王,但國王身邊的兩個修士用更加冷漠的眼神逼迫他重新低下頭去。
“對於教會的期望,”路易慢吞吞地說:“我會履行作爲一個虔誠的君主所應履行的職責——合理的那部分。”他一邊說,一邊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肩背,安靜了沒幾年,他又要出征了——相比起克雷芒十世的癡人囈語,樞機主教首領的腦子就清醒得多了,他在信中以商榷的口吻與路易說了幾件事情,首要的就是奧斯曼土耳其人對奧地利的威脅。
雖然波蘭有大孔代——路德維希一世,又有索別斯基,但奧斯曼土耳其人冊封了特克伊.伊姆雷,一個因爲反抗哈布斯堡的統治而失去了父親與許多親人的匈牙利貴族爲特蘭西瓦尼亞大公,就是爲了在必要的時候能夠通過特拉西瓦尼亞攻打奧地利。
匈牙利被哈布斯堡,特蘭西瓦尼亞與奧斯曼土耳其分作是三部分,上、中、下,特克伊.伊姆雷一直打到了上匈牙利,也等同於打開了一條通天之路,雖然路德維希一世與索別斯基也在竭力阻截奧斯曼土耳其人,但很顯然,他們沒法穿過特蘭西瓦尼亞大公的領地,這樣,法蘭西是否願意伸出援手,就成了一個極其關鍵的點了。
雖然路易很願意看着利奧波德一世去死,但作爲天主教聯盟,他不能袖手旁觀,所以他必須派出軍隊——這次御駕親征也是必須的,不然利奧波德一世成爲聯軍統帥的話(這幾乎是必然的),他麾下的將領將會十分被動,這次路易甚至不會動用紹姆貝格,雖然紹姆貝格元帥有主動請纓。
但巴拉斯他肯定是要帶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