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看向那個中年人,他立刻擡起眼睛看向天空,一言不發了。
“能夠讓我如此急切的永遠不是敵人。”法蘭西的國王慢條斯理地說:“斯賓諾莎先生,這確實是我的失誤,但我想您來到佛羅倫薩之後,應該想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了。”如果是笛卡爾,或是一個數學家,或是一個醫生,他有可能無法猜到國王的真實用意,但斯賓諾莎這個人,與其說是哲學家,倒不如說是一個心理學家,他的聰慧讓他對所有事情都看得十分透徹,也正是因爲太透徹了,所以纔會得到那樣的下場。
“我,陛下,我……”與那個中年人期望的不一樣,斯賓諾莎對這個大好的機會並沒有露出什麼欣喜的神色:“事實上我在二十四歲的時候就離開了阿姆斯特丹,去到海牙,後來我返回阿姆斯特丹……”
“是因爲聽到法蘭西人入侵荷蘭,你要去說服那些議員和官員,讓他們留在阿姆斯特丹——無論用什麼手法也好,只要能夠將法國軍隊阻擋在荷蘭的樞紐之外一週,哪怕是三五天,事情也許都會有轉機。”路易說。
斯賓諾莎奇異地鬆了口氣:“是的,陛下。”
“那又有什麼關係,”路易拄着手杖,身體微微前傾,絲毫不在意幾天沒有沐浴的斯賓諾莎身上傳來的古怪氣味:“如果要處死所有曾經反對我的荷蘭人,那麼現在阿姆斯特丹的人口至少要減去三分之一,”他直起身體:“我對一些人十分嚴苛,但對另外一些人又十分寬容,斯賓諾莎先生,您恰好是後者,我看了您與笛卡爾先生的信件,對您的某些理論很感興趣。”
“是笛卡爾先生拿給您看的?”
“怎麼可能?”路易理直氣壯地說:“是我私拆的。”小路易,斯賓諾莎和那個中年人都不由得露出了一種難以用言辭形容的神色。
“您與我想象中的那位國王完全不同。”斯賓諾莎說。
“怎樣的不同呢?”
“我以爲您會更強硬一些。”斯賓諾莎說:“我爲我曾經的朋友與同僚擔憂,陛下,雄獅不會在乎鬣狗的狂吠,山峰不會畏懼颶風的吹襲,您越是溫和,就表示您對荷蘭的掌握越完整,越嚴密,如果他們願意向您效忠,那是一件好事,如果他們還抱着妄想,他們就要遭受巨大的挫敗。”
“您或許說對了一部分,”路易矜持地笑了笑,他必須承認自己被恭維得恰到好處:“不過我更願意在一個舒適的房間,倚靠在柔軟的座榻上,身邊擺着咖啡、檸檬水與蛋糕(說到這裡的時候,斯賓諾莎和那個中年人都忍不住空嚥了幾下),然後我們再慢慢地談。”他看向身邊的米萊狄夫人,米萊狄夫人會意地上前擺了擺手,斯賓諾莎身上突然一輕,就像是被一個無形的人擁抱了起來,他的腳尖還虛虛地碰着地面,卻已經感覺不到一點重量,他的肌肉在幾秒鐘裡還緊繃着,但隨即就放鬆了下來,並且喘了一大口氣。
斯賓諾莎有聽說,法蘭西的國王曾經與所羅門王那樣豢養一大羣魔鬼僕從,他神色莫名地看着米萊狄,猜到了她可能是個女巫,雖然在荷蘭,也有不少有權勢的人會豢養巫師,但這種交易始終都在黑暗之中進行,而路易十四卻若無其事地,像是帶着自己的王室夫人一般,將一個女巫帶在身邊,甚至還讓她當着那麼人施展巫術,“我是否可以認爲,您並不改變您原先的想法?”他看向路易十四。
“我爲什麼要改變?”路易說:“您的頭腦並未隨着您的年歲老化,您的意志依然頑強,我可以從您的眼睛裡看到勃勃生機,您身上依然有我需要的東西,斯賓諾莎先生。”
“是的,陛下,”斯賓諾莎說:“您就是一個膽大妄爲的人,既然如此,我可以認爲,您並不在乎我之前的罪名嘍?”
“私自教學?”路易說:“不,我正要您到我的大學裡去任教。”
“勃蘭登堡選帝侯也曾經向我發出過邀請,他希望我能在海德堡大學裡擔任哲學教授,但條件是永遠不可提及與宗教有關的事情,但去掉宗教,人類的哲學就像是去掉了骨肉的動物,只有一張空洞的皮毛可講了,所以我拒絕了他,陛下,現在我依然要說……”
“您可以講任何您想要講的東西。”路易說。
“不不不,您不明白,”斯賓諾莎激動起來:“既然您看過我與笛卡爾先生的信件,也調查過我,那麼您就應該知道我是怎樣在二十三四歲的時候被驅逐出阿姆斯特丹的。”
“您對上帝的理解與他人對上帝的理解,如同天壤之別。”路易說。、
“那麼您不擔心嗎?”斯賓諾莎問。
“擔心什麼?”
“法蘭西的年輕人或許也會和雅典的年輕人那樣誤入歧途。”
“這裡我要說明,”路易說:“您將會在我的大學裡講學,在這之前,你要憑藉着您的學識與理念與其他教授競爭課時——在我的大學裡,這是我的要求,如果您對上帝的詮釋能夠說服其他人,讓他們在邏輯與思想上無法反駁您,那麼您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向年輕人們宣講您的理論。”
“所有的人都是如此麼?”
“是的。”
“那麼這相當公正了,”斯賓諾莎說:“我已經四十五歲了,我厭倦了四處漂泊與磨製玻璃鏡片,如果您在聽說了我的事情後,依然願意僱請我,那麼我就去法蘭西。”
“您看上去可一點也不像是四十五歲。”米萊狄夫人說。
“衆叛親離帶來的孤寂與艱苦的生活,無人理解的痛苦會讓一個人衰老的很快。”斯賓諾莎說。
“那麼您就在這裡等待迴音吧,相信它會來到得很快。”路易點點頭,他正準備離開的時候,被斯賓諾莎叫住了:“如果您連我這樣的罪人都願意寬恕,接納,仁慈的陛下,那麼您願不願意多個可用的人?”
“可用的人?誰?”路易問道,他相信斯賓諾莎的推薦——這些過於睿智的學者眼睛裡裝不下庸俗的凡人,包括國王和大公,他們入眼的人肯定有可取之處,笛卡爾向他推薦了斯賓諾莎,現在他要看看斯賓諾莎要向他推薦什麼人。
斯賓諾莎一歪頭,“就是他,”他說:“陛下,他是亞歷山大.托裡拆利。”
“這個姓氏讓我有點耳熟,但我想不起他是什麼人。”路易坦率地說道。
“埃萬傑利斯塔.托裡拆利,這個名字您應該知道了。”斯賓諾莎說:“他是埃萬傑利斯塔.托裡拆利的養子,陛下,他的父親曾經是伽利略先生的最後一個弟子,只是在他向伽利略先生求學的時候,伽利略先生的眼睛已經失明,並且只有三個月的壽命,他和伽利略先生之前的學生維萬尼一起幫助伽利略先生完成了最後的手稿整理工作。”
這段話斯賓諾莎說的很急,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他怕路易十四在得到他後就心滿意足,不會在乎如亞歷山大這樣的一個小人物,但之前沒有亞歷山大的喊叫,路易十四也不會發現囚籠里正是他在找的人——他實在是多慮了,因爲他一提起伽利略,路易十四的神經就立刻繃緊了。
要說路易十四有什麼遺憾的地方,那就是他出生的略微晚了些,許多科學家與哲學家在他能夠掌握權力之前就死了,伽利略死去的時候他還只有四歲,像是之前的托裡拆利,也在六年後去世,他的密探無功而返,讓國王遺憾不已——但養子?
“你是托裡拆利的養子?”
“是的,”那個中年人緊張地說道,不過有可能他也沒那麼老——他們的家人甚至無法靠近站籠給他們餵食喝水,當然也沒辦法給他們清潔面孔,修剪鬍鬚與頭髮,加上風吹日曬,看起來比原先的年紀更大些也有情可原:“我是,是是是——是,埃萬傑利斯塔.托裡拆利的養子……我我……”
“你剛纔給斯賓諾莎說話的時候可沒那麼緊張。”路易無奈地說:“慢慢說吧,我聽着呢,我沒有什麼緊要的事情,也不覺得疲累。”
這個與古馬其頓國王同名的男子頓了頓,醒了醒神,深吸了口氣,才慢慢地說下去:“我確實是埃萬傑利斯塔.托裡拆利的養子,他一心鑽研學問,遲遲未婚,沒想到的是,他三十九歲就得了一場重病,隨時要塗聖油,當時我是他的學生,他問我,願不願意做他的兒子——我答應了。”
“那麼說他的遺產都已經被你繼承了。”因爲聽說托裡拆利也早早過世了,另一個學生維萬尼則可能去了英國,興味索然的路易十四就沒有命令密探繼續調查下去。
“所有的,陛下。”亞歷山大明智地說:“如果您有需要,您可以請人來抄錄,但請不要拿走,至少不要在近幾年內,”他謹慎地說:“我正在跟隨老師的筆記做研究和實驗,陛下,如果您允許……”
“一起到巴黎去做吧。”路易十四乾脆地說,擁有天賦的人總是如同砂礫中的金子那樣稀少,但科學的基礎一樣需要願意腳踏實地的人去夯實,反正一到科學院,這個亞歷山大是否有意欺騙,其他學者一試就試出來了,巴士底獄總還是能擠出一兩個位置的。
小路易拉了拉父親的衣襟。“什麼事?”路易側身問道。
“這位先生犯了什麼罪?”小路易問,路易想起他確實沒問——主要是他並不在乎對方是不是一個真正的罪犯,作爲一個君王,底線總要放得很低,他也不覺得一個面對他也依然堅持着要完成工作的學者會做出什麼卑劣到令人髮指的事情:“你不是一個猶大人吧。”
“我不是猶大人,我妻子是。”亞歷山大滿嘴苦味:“我的妻子才爲我生了一個兒子,但她奶水不足,需要僱傭一個乳母。”
“那有什麼問題?”路易的心中掠過很多念頭,是乳母偷走了重要的資料,還是奪走了他們的兒子,情急之下,亞歷山大殺了她?
“都不是,”亞歷山大木木地說:“按照托斯卡納公國的法律,基督徒的孩子不能讓猶大人的乳母餵奶,如果母親是猶大人,那麼父親要提交一份書面報告給政府,允許猶大人的乳母給孩子餵奶。”他露出一個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的神情:“我並不怎麼富有,陛下,我沒有賄賂公共禮儀辦公室的官員,他們就不通過我的申請,我也僱用不到基督徒的乳母,因爲她們擔心會影響她們的聲譽,不過就算她們願意,我的錢也不夠——她們的佣金是猶**母的三倍,我的兒子喝了好幾天的蜂蜜水,快要死了,不得已,我妻子的嫂子偷偷地餵了他幾口——然後立刻就被抓住了。那個慈悲又可憐的女人,陛下,她就在我身後的籠子裡。”
路易十四和小路易,還有其他的法國人終於明白爲什麼這裡會有那麼多女性囚犯了,仔細看,她們的胸膛都鼓脹着,面上滿是痛楚。
“我會馬上去看你的妻子。”米萊狄夫人立刻說,她雖然沒有孩子,但她曾經撫養科隆納公爵直到他成年,也幾乎可以說是科隆納公爵的乳母了。
“萬分感謝。”
“好吧,”路易十四說:“除了這位先生之外,你們還有什麼人要向我推薦的嗎?”他的視線掠過一個個囚籠:“其他人你們也不用太擔心,我會讓米萊狄夫人去處理此事。”
斯賓諾莎猶豫了一下,沒說話,路易看了他一眼,並不焦急,反正他總要說出來的——除非他會覺得把一個朋友留在這樣的佛羅倫薩是件好事,路易十四在荷蘭人的心中如何殘暴也好,他對學者,對藝術家,對有能力的人的愛護是每個人都能看到的,不然人們怎會說,第二次的文藝復興在巴黎和凡爾賽呢?
但這個問題也許不需要答案了,因爲就在這時候,廣場的守衛突然和一個人產生了衝突,那個人看樣子也不是一個強壯的戰士,一下子就被打倒在了地上,在守衛打算給他更多下的時候,路易十四的隨從阻止了他。
他被帶到國王面前,鼻青臉腫,衣衫骯髒,手上還緊緊地抓着一個布袋,布袋裡透出了蜜餞的甜香,想來他是準備偷偷溜進廣場,然後給這裡的囚犯一些吃的——酸甜的蜜餞可以讓他們支持更久。
他看了看路易十四,露出驚駭之色,然後下意識地看了看還站在囚籠裡的斯賓諾莎。
斯賓諾莎咳嗽了一聲:“陛下,”他說:“這是我的朋友克里斯蒂安·.惠更斯。”
克里斯蒂安·.惠更斯身上有三個頭銜,物理學家,天文學家和數學家,路易十四露出一個微妙的笑容:“我也讓蒂雷納子爵找過你,惠更斯先生。”惠更斯出生在海牙,也沒有離開過海牙,纔會和斯賓諾莎成爲朋友,他也應該在海牙終老——只不過他和斯賓諾莎一樣,聽到法國入侵阿姆斯特丹,就勇敢地跑去做義勇軍了,問題是他和斯賓諾莎還沒趕到阿姆斯特丹,阿姆斯特丹就已經成爲了路易十四的囊中物——他們想象的激烈戰爭或是血腥的大屠殺都沒出現,在一個朋友那裡傻乎乎地待了幾天後,聽說一個法國將軍正在找斯賓諾莎,他們就不假思索地逃走了。
他們也不敢逃回海牙,除了擔心牽連到親朋之外,海牙也已經是法國人的了,他們思考了一段時間——惠更斯身邊還有點錢,他們不敢去英國,雖然英國也是新教教徒,但他們的安立甘教派並不是那種寬宏大量的教派,斯賓諾莎不但是個猶大人,還是一個被羅馬教會通緝的猶大人,而且新教教派的信徒,聽到他那派胡言亂語,也一定會把他送到火刑架上燒死。他們也不敢去神聖羅馬帝國,西班牙或是葡萄牙,更不用說法國——那是自投羅網,後來惠更斯建議說,他們可以去意大利的佛羅倫薩。
佛羅倫薩的人們固然知道現在的佛羅倫薩已經不復以往的榮光與自由,但別人不知道啊,惠更斯和斯賓諾莎還以爲自己到了一個應許之地,可以開始呼吸甜美的空氣了呢,誰知道他們想方設法,辛辛苦苦地來到這裡,才發現托斯卡納公國的種種嚴規陋俗已經將這裡的民衆變成了行動與思想上的奴隸,他們身上套着沉重的鐐銬,幾乎無法呼吸。
斯賓諾莎和惠更斯是想要離開的,但他們……沒錢了……他們也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名實姓,於是惠更斯去了一個鐘錶作坊做事——鑑於他曾經改良過計時機械,斯賓諾莎繼續去磨製望遠鏡與顯微鏡的鏡片,問題是斯賓諾莎好爲人師的習慣還是沒能改掉,他在海牙就有幾個學生,在佛羅倫薩也漸漸地有了一些年輕人向他請教,雖然他們並不知道自己面對的就是斯賓諾莎,但智慧的閃光就像是鑽石,只需要一點微光就會吸引人們的眼睛。
後來的事情您們也知道了,斯賓諾莎被抓起來了,惠更斯暫時沒有受到波及,就想盡了辦法——他沒辦法籌夠贖金,但他也不能看着自己的朋友去死。
亞歷山大.托裡拆利之所以知道這個人就是斯賓諾莎,還是因爲他也曾是前去拜訪斯賓諾莎的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