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路易十四沒有異想天開地帶着一萬五千名荷槍實彈的士兵護送自己的大公主直到馬爾默,按照傳統,卡爾十一世應該在斯德哥爾摩等待迎婚使團將大公主送到老王宮,而後在聖尼古拉大教堂舉行婚禮。
但路易十四的御駕出現在阿姆斯特丹的時候,卡爾十一世就和他的母親,還有大臣,國會議員們爭論過他是否應該去覲見法國國王,不知有意無意,後者曾經在卡爾十一世的教育問題上造成了很多疏漏與錯誤,但也讓年輕的卡爾十一世養成了有些孤僻但又固執的性格,他和所有人大吵了一架——若他還是那個方纔成年的男孩,也許他真的要屈服在他們的喋喋不休之下,但卡爾十一世才率領着上萬人的大軍與丹麥人作戰,並且取得了勝利。
他始終牢記着大公主對他說過的話,在這個世界上,舌頭永遠不會比刀劍更鋒利,在巴黎和凡爾賽的時候,他也聽聞了許多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事情,路易十四和他有着許多相似的地方,都是幼年喪父,由母親以及重臣攝政,路易十四曾經走過的路,他完全可以仿效和參考——法國的安妮王太后與馬紮然主教比他的母親,荷爾斯泰因-戈託普的海德維希.伊麗歐諾拉更愛國王,也更能控制住自己的貪慾,即便如此,路易十四顯露在衆人前,也是因爲他的軍隊擊敗了蒂雷納子爵,人們才一次看到他們的小國王。
抱持着這樣的想法,回到斯德哥爾摩後,卡爾十一世就想盡辦法,建立起一支僅屬於自己的軍隊,其中的艱難不必多說,他要面對的敵人曾經是他最倚重的親人和朋友,但他寧願向法國的銀行家借貸,也要走出第一步——他成功了,一個毫無能力,性情平庸的少年國王與一個擊敗過宿敵的少年國王完全不同,他終於在朝廷上有了自己的支持者。
現在,他還需要一個有力的幫手,來執掌他的宮廷,取代王太后伊麗歐諾拉,這樣他纔不會被多方掣肘。
那個人當然就只有法蘭西的大公主伊麗莎白,他愛她,不僅僅是因爲她的美貌,也不是因爲她的嫁妝,更因爲她受到過系統與良好的教育,其才能與眼光絲毫不在王子和公爵之下,她不單會是他兒子的母親,也會是他的左膀右臂,甚至避風港。既然抱有這樣的期望,他就不會如其他的國王,王子那樣,冷待,或是索性無視自己的妻子。
他裹挾着之前大勝的威勢,與其說是說服,倒不如說是懾服住了他的母親和大臣,不是乘坐馬車,而是日以繼夜地策馬往馬爾默去,如此急切也是迫不得已,他雖然無需迎接新娘,但需要在大公主抵達斯德哥爾摩的第一晚,就帶着禮物(一般是昂貴的珠寶)去拜訪和撫慰她,如果他不這麼做,就表示他對新王后並無多少體恤與尊重之情,一些人免不了又要興風作浪。
他一氣奔到馬爾默的時候,已經是華燈高上,卡爾十一世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去請求覲見,但他的使者還沒出發,路易十四的使者就來了,卡爾十一世見過他,達達尼昂伯爵,一個總是笑容滿面,卻被很多人畏懼着的花花公子,他向卡爾十一世花俏地擺弄了一番帽子鞠躬行禮後,就代國王詢問他說:“需要休息嗎?還是還能支持?如果能支持,就到我的房間裡來見我吧。”
這種隨意的口吻和態度一下子把卡爾十一世帶回到數年前,他向伯爵一點頭,表示自己能夠支持得住,馬上就去覲見國王,他在伯爵離開後,匆匆忙忙地擦了臉和頭髮,換了衣服,帶着最可信的侍從,來到國王臨時下榻的馬爾默城堡。
這座營建十四世紀的城堡並不怎麼舒適,不久前這裡還打過一場攻防戰,卡爾十一世對這裡很熟悉——他甚至還記得一個士兵如何從城牆上跌倒地上,摔得腦漿迸流,但此時,對一個國王來說,城堡永遠是最合適的行宮,這裡可以容納足夠多的人,有水源,有防禦工事,也有倉庫等必須的附屬建築。
他一進門,就嗅到了咖啡的香氣,瑞典人喝咖啡的時間並不長,但嘗試過這種能夠提神醒腦的飲料後,他們就再也放不下了——因爲瑞典所處的方位實在是太糟糕了,他們位於歐羅巴的最北方,一年中有八個月日照時間不超過四個小時,上午十點到十一點纔看到日出,下午三四點它又沉下去了……現代人都知道,自然光照與人們的自然節律,主要是睡眠和消化功能的相互調節休慼相關,也會影響到人們的情緒,十七世紀的人未必瞭解這個,但他們也知道終日昏昏欲睡不是什麼好事。
咖啡能夠幫助他們在應該工作的時刻保持清醒,這讓它一躍成爲瑞典人最喜歡的飲料。
邦唐送上的一壺黑咖啡,按照瑞典人的習慣,沏得非常濃,厚重而苦澀,卡爾十一世向路易十四行禮後,馬上拿起來喝了幾口,滾燙厚重的液體流入他的胃裡,帶來一陣寒顫。
“這裡還那麼冷。”路易十四說,比起溫暖的巴黎和凡爾賽,瑞典的氣溫確實不敢令人恭維。
“是的,陛下。”
“這裡是馬爾默,瑞典的最南方,斯德哥爾摩會更冷吧。”路易看着他:“我可以叫你卡爾嗎?”
“可以,陛下。”卡爾十一世說,這裡並不是公開場合,雖然他是瑞典的國王,但面前的人同時也是他的半個老師和岳父。
“那麼卡爾,”路易溫和地說:“你知道,我幾天前,纔將我花園裡最美麗的一朵玫瑰花摘下來,送到這裡,我看着這片冰天雪地,心中憂慮,不知道它能不能習慣這個陌生的國度,能不能在這裡重新長出根芽,展開葉片,盛開花朵以及結出果實。”
“玫瑰美麗,卻不是什麼柔軟的花朵,”卡爾十一世說:“她有着尖刺,也有着強壯的莖稈——更有我,陛下,我向您發誓,您的玫瑰會在斯德哥爾摩綻放出更動人的光彩。”
“伊麗莎白應該告訴過你,言語是最空洞和蒼白的東西,”路易說:“但它可以撫慰人心,我記下你的諾言了,卡爾。”
他看了卡爾十一世一眼。
“長夜漫漫,我們不妨來聊聊天,說說一些我想告訴你的事情吧。”路易挪動了一下身體,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他已經習慣無論走到什麼地方,是打仗還是送嫁,邦唐都會好好地把他的傢俱和浴缸都帶上了——凡爾賽的椅子從很早之前開始就在椅墊,椅背和扶手上包裹綢緞,內襯鵝絨,這兩張椅子又格外寬大,邦唐拿來毯子,給兩位國王一人奉上了一條。
“一個國王,必然要娶一個公主,”路易拿這句話開了頭:“不,不要說國王,哪怕一個貴族任性妄爲,娶了身份卑微的女人做妻子,他一樣要被取締繼承權,甚至被整個宮廷排斥在外的。所以,我想您也很清楚,您將來的婚姻,必然不會是如傳說或是戲劇裡所說的那樣,出於純潔的愛情。”
“我的情況,”他繼續說道:“與其他的國王又有不同,我的少年時代,是在顛沛流離與惶恐不安中度過的。”
“是的,”卡爾十一世欽佩地說:“您是一個生而偉大的人。”雖然他的母親與攝政大臣各有心思,造成他教育缺失,但他至少還能在斯德哥爾摩的宮殿裡平靜地長大,沒有受過任何的苦,但路易十四就不同了,他的敵人無法掩藏他現在的光輝,就將他晦暗的少年時代拿出來說笑,他們說,路易十四的母親安妮王太后曾經以典賣珠寶爲生;他們說,路易十四曾經墮落地與流民廝混在一起,甚至還親自去種植土豆;他們說,現在的奧爾良公爵夫人,投靠了路易十四的亨利埃塔公主甚至差點因爲無醫無藥發熱而死……
但讓卡爾十一世這樣聰明的人聽來,這樣的艱難反而能夠歐襯托出路易十四超乎常人的理智與頑強來,就像是黑暗中的一點光芒最容易被人記住那樣,他能夠從這樣危險而又窘迫的局面裡掙脫出來,創下這樣可觀的一份事業,他的心性與魄力早就超過了那些只會搖脣鼓舌的可憐蟲。
“您看,我直到二十二歲的時候,才議定了我的婚事,作爲法蘭西的國王,我選擇的面非常狹窄,最後,您也知道,西班牙的特蕾莎公主成爲了我的妻子,她與我同歲。”路易注視着壁爐裡的火,回憶着當時自己的想法:“法國和英國曾經是敵人,波旁與哈布斯堡也是敵人,我們相互傾軋,不斷地尋找機會毀滅對方,但又不得不相互通婚,因爲我們別無選擇——那時候,我的大臣們不斷地向我推薦美貌的女士,”他向卡爾十一世笑了笑,卡爾十一世有點尷尬,因爲他的大臣也在這麼做:“我可以理解他們,因爲我們與西班牙,與哈布斯堡之間幾乎沒有和平相處的可能,我的妻子是西班牙的公主,如果她嫁過來之後,能夠得到我的愛,讓我因爲這份愛而疏忽了哈布斯堡的威脅,那麼法蘭西就要迎來滅頂之災了。但是……”
他輕輕一轉:“但我同時也感到疑惑,因爲特蕾莎公主一旦成爲我的妻子,她就是最靠近我的人,我最親密的朋友與親人都無法達到我與她的程度,我和她生兒育女,相隨到老——我曾經看到過我的母親是如何痛苦地度過了前半生,她也是西班牙的公主——我要讓這樣的悲劇繼續下去嗎?”
“我想要改變。”路易繼續說道:“我給她寫了信,希望她能夠早日學會法語,並向她介紹盧浮宮內的人物和情況,當然,只是非常粗疏的,因爲肯定會有人拆開我的信——我想她如果還有自我與思考能力的話,她一定會明白,”他看向卡爾十一世:“那就是無論別人怎麼說,怎麼做,她的丈夫並不希望她和他是一對敵人。”
“我也這麼希望。”卡爾十一世說。
“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但有時候君王是例外,”路易說:“有人說,世界上有三種人,男人是一種,女人是一種,國王是一種,”卡爾十一世笑了,路易接着說道:“我一點也不奇怪,腓力四世肯定會教導他的女兒,即便是出嫁了,也要牢牢地站在西班牙這邊,記得自己是西班牙公主,而不是法國王后,但這樣的事情怎麼有可能發生呢?卡爾,一個女孩成爲了一個男人的妻子,與他有了兒女,最終還將一起進墳墓,她在母國度過的短短十幾年,又怎麼能夠與之後的幾十年相比呢?”
“除非是一種折磨代替了另一種折磨,一種痛苦勝過了另一種痛苦。”路易說:“所以,在新婚之夜,在人們都離開了我們的寢室後,我就對特蕾莎說,別管西班牙,也別管法國,就看着我吧,我會尊重你,會保護你,會履行一個丈夫應盡的職責,而你也只要回報我就好。你猜那時候特蕾莎怎麼回答我?”
“我可以知道嗎?”卡爾十一世有點羞澀地問道。
“你可以知道,”路易說:“伊麗莎白不單單是我的孩子——特蕾莎說,一個吃慣了苦頭的人是不在意再吃一些苦的,但若是嚐到了甜頭,反而之後就要吃不得苦了。然後我就告訴她說,如果我違背了我的諾言,她儘可以愛怎麼報復我,就怎麼報復我。”
卡爾十一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別以爲她真的不會做什麼。”路易十四說:“一位尊貴的女士在遭受了欺騙之後,所能爆發出來的怒火足以焚燬整個王國。”
“但您爲什麼要做出這樣的承諾呢?”
“因爲夫妻纔是一體。”路易說:“你與伊麗莎白的婚姻,是法蘭西與瑞典的盟約,但同時,也是一樁神聖的契約,你們的手牽在一起,向上帝發誓的時候,也是作爲亞當和夏娃的後代,並不只是國王與王后。你們雖然沒有血緣牽繫,卻要創造出新的血脈——那就是巴拉丁奈特-茨韋布呂肯(卡爾十世創立的瑞典王朝)與波旁。”
“您希望我怎麼做呢?我愛伊麗莎白,但我需要您的指導。”卡爾十一世低聲道。
“我不會和您承諾,或是說一些可笑的話,譬如法蘭西人不會希望我的大公主能夠對你施加影響,讓瑞典成爲法國的附庸什麼的,別說瑞典人,就算是您也不會相信吧。”
卡爾猶豫了一下,“是的,”他坦白道:“我不會相信。”他,路易十四都是國王,他們知道任何個人情感都是無法與國家利益相比的。
“但這種顧慮,”路易十四說:“可能比您想象得更遠。您是一個國王,就有一個問題,那就是註定了要和您的大臣與諸侯做對頭,從您的父親卡爾十世就有意開始收斂從古斯塔夫二世與克里斯蒂娜女王那裡流失的王室財產與領地——那時候,他們爲了穩固自己的統治,毫無顧忌地冊封貴族,恩賞封地,現在瑞典王室的收入有多少?古斯塔夫一世時期的三分之一,又或是更少?”
您已經在有計劃地建立與拓展常備軍,建造戰艦,拔擢中低層官員,這很好,但那些人,你知道我指的是那些人,他們大概不會束手就擒,您覺得會有多少國會議員願意服從您的命令?您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窺視之下——卡爾,壽終正寢的國王纔是少數,多數國王不是死於小人,就是死於逆賊。
還有最糟糕的,您的母親,王太后與您從未意見一致過,您的總理大臣奧克森謝納公爵與她關係親密,朝廷與宮廷中的貴族只會更傾向於願意遵守舊規則的他們而不是您。
您身邊還能有什麼人,是能讓您無條件信任的呢?只有您的妻子。”
路易迅速地說了下去,“我願意給我的王后一個承諾,最初的時候只是出於憐憫,我認爲我的妻子應該得到我的尊重,但後來,我發現,一個懷抱着忠誠與熱愛的妻子,能夠給她的丈夫帶來多少力量與幫助……卡爾,我現在雖然是太陽王,是法國的主宰,但若是有一日,我失去了一切,那麼站在我身邊的也只有特蕾莎而已,因爲我們一起在上帝面前發了誓,她的光輝只來自於我,而不是來自於她的父親,人們見到她只會說,那是法國國王的妻子,是法國國王的母親,卻不會說,是西班牙的公主。”
“就像是伊麗莎白。”卡爾十一世喃喃道。
“就像伊麗莎白,”路易說道:“您將要面對的困難不比當初的我更少,雖然我不想承認,但很快,伊麗莎白就是你的妻子了,我希望你們能夠與我和特蕾莎一般,相互扶助而不是如他們期望的那樣相互仇視——因爲,”他向前傾身,往壁爐裡丟了一塊木柴:“對貴族們來說,國王也許纔是他們真正的敵人,王后裹挾着母家的勢力,可以成爲國王的助力或是掣肘,你覺得他們會如何選擇呢?”
“我選擇如您與特蕾莎王后一般。”卡爾十一世一開始或許還有一點對於婚姻與王后的畏懼,但現在已經完全不再躊躇不安了。
“至於法國與瑞典,”路易端過咖啡喝了一口:“現在我要作爲一個國王和您說話了,先生,從亨利四世開始,法蘭西謀求的就是天然邊界,也就是說西側以布列塔尼半島爲限,正對英國,東邊以羅訥河谷和馬賽-土倫-尼斯一線爲終點,比利牛斯山高山屏障隔開西班牙;東部的阿爾卑斯山阻擋意大利與瑞士,東北部的汝拉山脈、黑林山脈、萊茵河谷則切開法國與神聖羅馬帝國……”
“您不但做到了,”卡爾十一世說:“還更近了一步。”
“這就是所有的歐羅巴人擔憂的事情,除了法國人,”路易毫不掩飾地說:“您是否也想過我會得到整個歐羅巴?”
“您不想嗎?”
“之前有過一個帝國,它叫做羅馬。”路易說,無趣地旋轉着咖啡杯:“您現在還沒有徹底地瞭解您的國家,更正確地說:“掌握它,所以您不能理解——征服和統治完全是兩回事,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對於一個有理智的人來說,能夠掌控住的東西纔是真正屬於自己的,我承認我有野心,但也許並不比亨利四世更膨脹。”他望着卡爾十一世:“但有可能我會想要去看看河狸是怎麼築巢的。”
一個一口氣打下了佛蘭德爾與荷蘭,爲法蘭西增擴了三分之一新領地的人這樣說,還真是令人無法置信,卡爾十一世在心裡嘀咕了一會,不過他在和大公主通信後,也開始主動要求學習了,古羅馬史是所有君王的必修課,他當然也瞭解過——古羅馬帝國的疆域曾橫跨歐亞,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皇帝的旨意(除了最早的屋大維)甚至未必能出羅馬城,幾乎所有的領地都被分割,由當地的總督統治——還有現在的奧斯曼土耳其也是如此,不然當初利奧波德一世也不會如此輕易地就信了波斯尼亞的總督會將波斯尼亞賣給奧地利。
“那麼您呢,”路易問道:“告訴我,您看到了哪裡?”
卡爾十一世低下頭,想了想,“我想就我一生,”他嘆息着回答說:“最大的成就或許也就是卡爾馬聯盟重新成立。”
卡爾十一世所說的是在1397年,在丹麥的瑪格麗特女王主持下召開的卡爾馬會議中結成的斯堪的那維亞國家聯合,挪威、瑞典和丹麥三個王國共同擁戴一個統治者,也就是瑪格麗特女王,這個聯盟一直延續到1523年,瑞典貴族古斯塔夫.瓦薩宣佈瑞典獨立。
說起來,卡爾十一世的瑞典王位還是從瓦薩王朝傳承下來的,這種做法無疑是反客爲主,但如果能夠如路易十四那樣令得瑞典只有一個聲音,這樣的目標也不是沒有可能達成,只是明確了這點之後,卡爾十一世也懂得了路易十四的意思——他所能望見的也只有斯堪的那維亞,法國在路易十四時期,至少不會再向北拓展勢力——他們在幾十年裡都不會有需要彼此敵對的可能。那麼就算是爲了瑞典,爲了自己的野望,他也會與自己的妻子站在同一立場上。
“我更想說是爲了愛情。”卡爾十一世擡起雙手,壓着面孔說。
“嗯,那玩意兒沒用。”路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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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國王與另一個國王之間的對話告一段落的時候,一個爲愛情所苦的人則在泥沼中跋涉。
路易十四親政後就開始修路和造橋,洛林作爲最先被併入法蘭西的新領地,又是玻璃瓷器,鋼鐵與木材的主要產地,所以從很早就開始有了寬闊的道路與橋樑,平定叛亂的軍隊本來是可以沿着它們一路深入洛林的,但洛林的暴徒也不是傻瓜,他們破壞了一座橋樑,道路就此中斷,蘇瓦頌伯爵看了看地圖,確定下游,距離這裡大約一兩法裡的地方還有一座橋,就決定往那裡走。
洛林春季多雨,河水渾濁,翻騰不休,離開了大道,獵人與村民們行走的小路就是所謂的獸道,又窄又小,又溼又滑,藤蔓拖拖拉拉地扯着他們的胳膊和腳,天色昏暗的時候又下起了雨,參考地圖,還有嚮導的記憶,他們來到了一座只有兩三百人的小村莊。
這座村莊原先連名字都沒有,還是測繪地圖的教士們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做莫納,意思就是小。
莫納村的村莊居然還是嚮導的一個親眷,雖然有點遠。
這位村長身形高大,但他一進到房間裡,就一直佝僂着脊背,像是揹負着沉重的石塊似的,他從濃密又亂糟糟的眉毛下面看人,和他們見過的村民一樣充滿了畏懼與惶恐,一雙巨大的手死死地握着還算體面的綢罩衫,像是不那麼做,就會有人把它搶走似的。
蘇瓦鬆伯爵只是隨口問了問,他們這一路也在其他村莊住宿過,洛林人對他們的態度都差不多——他們終究還不能算是法國人:“這裡有多少房間?”他問,在得到一個含糊的數字後,伯爵蹙眉,看來只有軍官們可以住進屋子裡,不過士兵們也有帳篷,“給他們找個合適的地方。”他說。
村長就給他們指了一個地方,那是塊凸起的巨大岩石,出奇的平坦,據說村民們都在那裡晾曬麥子,足夠士兵們在那裡駐紮——約瑟夫和小歐根作爲軍官,是可以在村莊裡住宿的,但蘇瓦鬆伯爵要求他們必須看到所有的士兵都安然睡下了才離開。
軍隊的新帳篷還有一部分來自於卡姆尼可會戰的繳獲,不過被收繳後,被翻新、去蟲和刷過防水塗料,每頂帳篷可以容納十個人,士兵們已經能夠迅捷而熟練地完成這項工作了,不過就這樣,他們也耽誤到了天色徹底烏黑,等他們披着斗篷回到村子裡,喝了一大杯加了胡椒的熱葡萄酒,預備入睡的時候,距離天亮也不過三四個小時了。
也許是因爲太累了,小歐根反而睡不着,他躺在牀上,看着前方的一片黑沉,計算着大公主已經到了什麼地方……
然後他就聽到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