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八章 國王的巡遊(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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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下來吧,伯爵先生。”

伯爵探着腦袋看了看周圍,除了手舉火槍的兩位先生之外,還有四五個策馬在周圍遊蕩和望風的傢伙,他按捺住心中的驚慌,“如果您們需要一些資助……”

來人笑了,他動了動槍管,另外一人拉開了車門,伯爵只得順從地下了馬車,他一下馬車,纔看到他的車伕和兩個侍從正面色蒼白地趴在地上,五體投地,一動也不敢動,伯爵在心中罵了一聲,但也不敢說什麼,做什麼——這些盜匪顯然訓練有素,經驗豐富,不說他們是怎麼強迫馬伕把馬車趕到這裡來的,又如何讓兩個站在馬車車架上的侍從沒能發出一聲警告,單就整個過程中伯爵竟然一無所察,就足夠令人感到驚駭的了。

伯爵下了車,其中一個盜匪點點頭:“先生,”他說:“把你身上的武器都拿出來吧。”

伯爵還想要說些什麼,不過在兩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視下他還是改變了主意,這些盜匪們披着的斗篷都是昂貴的黑色毛呢,除了手裡的火槍,腰帶上還彆着備用的火槍與匕首,刺劍碰撞着他們直到膝蓋以上的靴子——他的視線在靴子上略一停留,就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靴子很漂亮,但只有國王的軍隊裡,軍官們纔會穿這種會將小腿裹緊的羊皮靴子,當然,還有火槍手與近衛軍,他沉吟了一會,將懷裡的火槍抽出來,反轉握住槍管交給兩人之中的一個,然後俯下身,從靴筒裡——他穿着的靴子有着寬大的翻邊,高度也直到腳踝ꓹ 這纔是多數貴族的穿着——拔出他的短劍。

“只有這兩件嗎?先生?”“盜匪”之一問道。

“我是個紳士,不是軍人。”伯爵回答說ꓹ 對方輕輕頜首,示意他回到馬車裡,然後還沒等伯爵坐定ꓹ 那兩個盜匪一個跳上了馬車,一個跳上了車伕的位置ꓹ 只聽外面有人輕輕地吁了一聲,車輪就從緩到急的轉動了起來。

那個人就坐在伯爵身邊ꓹ 伯爵彷彿不經意般的輕輕嗅了嗅ꓹ 更確定了自己的猜測。因爲他們的國王在很小的時候對潔淨就有着很高的要求,他身邊的每個人都很注重個人的衛生狀況,這種風氣一直延續到現在——現在人們每天洗澡或是擦拭身體都已經是種約定俗成的規矩,就算是這輩子也不可能踏入巴黎或是凡爾賽半步的村夫民婦都學會了用煤炭爐子溫一點熱水,用來在早上擦臉和手。

像是伯爵這樣的人,家裡更是早早按照巴黎的最新款式整修了浴室與盥洗室,大城市的旅店裡也有這樣的設施ꓹ 所以他身上絕對不會出現什麼骯髒難聞的氣味——這很正常,但一個盜匪身上也能幹乾淨淨ꓹ 只有一點松柏香氣那就不對了ꓹ 不是他們付不起洗浴的費用ꓹ 而是對大部分人來說ꓹ 將時間和金錢耗費在這上面,一兩次或許還能接受ꓹ 但每日如此ꓹ 似乎就有點……不切實際了ꓹ 這筆錢用來做什麼不好呢?

但貴族們最喜歡的就是毫無意義的拋費,這樣才能與他們輕蔑的那羣人徹底地切割開。雖然他們時常在家中大罵國王ꓹ 但真正支持起國王的種種新產業還是竭盡全力——甜蜜的糖果,提神的咖啡,豔麗的綢緞與呢絨,白如凝脂的瓷器,明淨到像是不存在的玻璃,璀璨的煤氣燈與蠟燭……以及浴室與盥洗室的傢俱與器皿,管道與設備……諸如此類,等等等等,最大的消費者暫時——可能在十年、二十年之內,還是這些爵爺與官員們。

伯爵的年紀要比國王還小些,他似乎從有記憶起,就免於遭受更年長一些的人所受過的苦,也就是污穢不堪的宅邸與道路,不過他還是嗅到過那些令人難以忍受的氣味的,尤其是那些……身份低下的人,就算是富有的商人,也有很多人寧願多撒香水而不是每天進浴室的,他們身上累積起來的氣味,彷彿已經醃入了皮肉,就算是來拜見他的時候洗了澡,也還像是一塊在滾水裡湯鍋的腥羶豬肉。

但伯爵在這個“盜匪”的身上嗅到的是同類的氣味,他轉過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對方,馬車裡懸掛着玻璃燈罩的煤油燈,因爲採取了最新的支點懸掛法,所以即便馬車時而會微微顛簸,裡面的燃料也不會輕易潑灑出來。

“我的馬伕和侍從會怎麼樣?”伯爵問道。

“他們會安然無恙,只需要辛苦地走上一晚上,就能好端端回到自己的家裡啦。”那人回答道,他的聲音帶着輕微的南方口音,伯爵馬上想起了國王身邊的寵臣之一,達達尼昂伯爵。達達尼昂伯爵的出身一向爲人詬病,他並不是伯爵(最初的時候),卻時常以這個頭銜自稱,他還是一個加斯科尼亞人,加斯科尼亞人在巴黎人的眼中就是一羣鄉巴佬,如果不是國王青眼有加,達達尼昂不可能爬到現在的位置,最可恨的是他在得位之後,設法拔擢了一大批同鄉,以至於巴黎也多了很多有着南方口音的人。

“那麼我呢?”

“您麼……”來人輕輕地摘掉了面具,讓伯爵看到了他笑吟吟的面孔。

——————

“您當然會受到最好的招待。”

旺多姆公爵說,他面前是怒不可遏的聖西蒙公爵,他將一杯加了威士忌的熱牛奶朝對方推了推:“年紀,年紀,好傢伙,您可得記得自己的年紀啊,我們都不是小夥子了,這樣發火對我們的健康沒有任何好處。”

“國王的絞架和斬首臺更沒好處。”聖西蒙公爵說:“他怎麼敢這麼做!”他相當地理直氣壯,毫不畏懼,雖然口中說着絞架與斬首臺,但因爲他與同謀還在起事階段,沒有留下任何書信,往來文件,甚至連相互之間的聯繫都很少,路易十四別想輕易給他定罪,別說處死或是囚禁他,就連剝奪他的領地和爵位都不可能!除非國王突然發了瘋——別看現在有許多貴族都成爲了國王階下的走狗,但狗兒也是需要安撫與餵食的,如果國王真敢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對一個公爵動手,就算是一個根基不夠深厚的公爵,也不免引起廣泛的質疑與動搖,路易十四是個聰明人,他不會那麼做的。

“我還以爲您會感到高興呢。”旺多姆公爵看聖西蒙公爵大概沒有進食的心思,就將大銀托盤挪到自己身前,開始吃聖西蒙公爵的“國王麪包”和熱騰騰的加酒牛奶,不說別的,國王的廚子還真是相當出色,就算是這種臨時索要的小點心也做得好吃極了:“這可是國王的邀請。”

“什麼邀請……”聖西蒙公爵喊道:“我是被抓到這裡來的!”他攥緊了拳頭,他才一離開密謀的屋子,還沒上馬車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他終究還是一個密探頭目,但還沒等他做出什麼反應,從黑黜黜的角落裡就竄出了幾道影子,一件大斗篷劈頭蓋臉地把他罩在了裡面,然後——大概有一百頭公牛坐在了他身上,他無法動彈,又被捆得結結實實,被人提上了馬車,馬車走了一段路,就走到了這裡。

要說不害怕那是假的,他的年紀大了,按理說不應該那麼畏懼去見上帝,但他的孩子太小了,他至少還要活上十來年才能保證他今後能夠安康無憂,這也是爲什麼他收了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利奧波德一世的賄賂,與路易十四作對的緣故了。他如果安安分分地交出手中的密探名單,放棄權力,守在宅邸裡,或是凡爾賽宮的一個房間裡……他的小兒子所能有的前程一眼就能看到底、也就是如旺多姆公爵的孫子那樣,向國王效忠,在軍隊或是國王的火槍手連隊裡廝混上一陣子,去軍校上學,然後從一個軍官做起——如果他有天賦,也許可以成爲如沃邦或蒂雷納子爵這樣的人,但就算是蒂雷納子爵,在戰場上也受過傷,甚至是致命傷——他怎麼能讓自己的獨子與老來子遭受這樣的威脅?!

當然,他也可以他的小兒子留在身邊,什麼地方都不去。但在路易十四這裡,憑藉着血統或是國王的偏愛就能飛黃騰達的事情早就不存在了,他就連王室夫人都要用——雖然這幾乎可以說是一樁笑談,但也可以看出,太陽王身邊必然都是一些有才幹的人——作爲從一個普通侍從攀爬到現在這個位置的人,聖西蒙公爵怎麼會不知道這個過程中會有怎樣的辛勞與艱難?

他想要爲自己的兒子謀求的是一個輕鬆、富足而又尊貴的未來……國王如果不願意給,他可以自己來拿……

但所有的設想,所有的陰謀,所有的籌謀,都似乎成了一個虛幻的美夢:“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聖西蒙公爵接着說,“我難道不是遇到了一羣可憎的匪徒嗎?”

“這樣說國王的小夥子們可不太好,”旺多姆公爵屈起手指搔搔鼻子:“別裝傻了,我還能不知道你嗎?路易十三的小狗狗可不會這麼遲鈍,您應該猜到了吧。正是國王邀請您到這裡來……”他笑了笑:“以及,”他迎着聖西蒙公爵憤怒的眼睛說出了之後的話:“您被允許隨駕,好先生,多麼令人羨慕,您可以緊隨陛下,在整個大巡遊裡沐浴在太陽王的榮光裡呢。”、

聖西蒙公爵盯着他,像是要從旺多姆公爵的臉上看出一個地獄來:“隨駕?”

“隨駕。”旺多姆公爵說:“趕快笑笑,這可真是一樁妙事啊!”

“多久?”

“我不是說了嗎,整個大巡遊,”旺多姆公爵說:“一年吧。”

一年。

聖西蒙公爵無力地跌坐在椅子裡,正如他說的,國王沒有權力無緣無故地拘捕或是謀殺一個貴族,一個男爵也不能,遑論一個公爵——君王的威嚴,法律的嚴苛在貴族面前總是不堪一擊的,就算是色當公爵,他的領地也不是因爲叛國罪被剝奪,而是爲了換回自己與長子的性命,作爲交換條件之一還回王室的,所以就算聖西蒙公爵近似於半公開的反對國王,意欲破壞國王的統治根基,路易十四依然很難直接給予懲處,甚至連申斥也不能。

也許在之後的漫長歲月裡,國王可以通過邊緣和淡化聖西蒙公爵來將他驅逐在權力中心之外,但問題是,利奧波德一世大概不會給他們那麼多時間。

但反過來想一想,如果國王不能毫無理由地貶斥一個臣子和貴族,那麼他賜予的恩惠,他的臣子是不是應該誠惶誠恐地接受呢?如果路易十四今天是派了使者到聖西蒙公爵的宅邸裡,聖西蒙公爵還能設法婉拒——他並不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人,凡爾賽宮建成後,有極盡鑽營哪怕屈居閣樓的人,也有固執地只願意留在領地的人。

但現在他已經在……聖西蒙公爵大步走到窗前,他已經在聖日耳曼昂萊宮了,想必明天的宴會上,他就“有幸”出現在國王身邊,接受人們的羨慕與恭維了。之後不必多說,他會像一件行李那樣被國王帶走。

一年,整整一年裡,他大概都沒法與自己的密探頭目聯繫了,就算能聯繫,也不等於將這些人交給國王嗎?但若是不聯繫……這些人可不是什麼聖人……沒有固定的資金注入,他們會慢慢地散掉,一年之後,哪怕他想要把這些人召集起來也不可能了,如果他的兒子已經成人,或許還有挽回的機會,但活見鬼,他也只比國王的幺子大一歲,現在連句完整得話都說不出來!

這時候聖西蒙公爵還不知道,最令人絕望的還在後面。

第二天他在宴會上見到了所有的同謀——當然,他們都是有幸被國王邀請來伴駕的人,他們會隨着國王巡遊過大半個法蘭西,持續時間超過四個季度,當然,國王帶着整個宮廷,再帶上幾十個人毫不吃力,國王還慷慨地爲他們提供了僕從和護衛……

該死的侍從和護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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