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給你們特赦,”路易十四向熱那亞人說,“西班牙政府將會分期償還對你們的錢款,條件是你們必須成爲意大利聯邦的一員。”
我擡起頭,看到在場的人都不自覺地挺起了脊背。
與戲劇與小說中的場面不同,事實上,在任何一樁重要的事情發生前,與會的每個人——能夠發言與做出決定的那些人,都對可能發生的事情做過最詳盡的探查,甚至做好了種種應對的辦法與將要給出的答案。
所以……這些人中,可能真正對科西莫三世,也就是我的父親做出的決定迷惑不解的可能只有我。
原來如此,如果路易十四提出的是這個條件,我與兄長的犧牲就不算是毫無緣由。
意大利現在的勢力,除掉那些無關痛癢的微小勢力之外,就如我之前所說的,在半島本土,米蘭與那不勒斯是西班牙的遺產,熱那亞與威尼斯保持着微妙的中立(原先偏向於哈布斯堡),托斯卡納毫無疑問地屬於路易十四的勢力範圍,此外,還有三座島嶼,從上而下分別是科西嘉島,撒丁島與西西里島,科西嘉島最小,屬於熱那亞人所有,撒丁島也是西班牙人的遺產,西西里島最大,卻是屬於薩伏伊——這也是爲何薩伏伊王室的使者在此並且高居尊位的緣故。
現在路易十四與之前的數位法國國王那樣,圖謀整個半島並不令人意外,但如果他謀求的不是合併、聯統,甚至不在意大利半島施行他的政策與法律,他遭到的反對就不會太過激烈。
父親教導過我有關於那些帝國、王國、公國乃至侯國,以及聯邦、邦聯之類政體的區別。這是任何一位貴胄最先需要知曉與懂得的知識,與繼承法、紋章法一樣重要並緊密相連。
路易十四選擇在意大利半島以及周邊島嶼施行聯邦制度,無疑會讓很多人鬆口氣,這意味着意大利的新王不會擁有如太陽王那樣對國家與貴族、民衆說一不二的權力,威尼斯、熱那亞、托斯卡納……等等將來會是意大利聯邦的一員,但相對的,它們與我們依然可以擁有相對獨立的立法、司法與行政機關,依然可以握有較大的自主權,雖然將來我們會被成爲意大利人,而非威尼斯人或是托斯卡納人,我們也無權對外發動戰爭,或是與別國結盟——如果是三百年前的文藝復興時期,或許還有人會不同意,但現在,意大利半島幾乎不再屬於意大利人的時候,就算是威尼斯與熱那亞……他們也沒有多少可以迴旋掙扎的餘地。
不說熱那亞,這個國土狹小,並時刻面對着米蘭與薩伏伊威脅的國家,無論是哈布斯堡,還是波旁,只要願意,隨時可以以微小的代價征服這片土地與上面的民衆,威尼斯呢,它確實輝煌過,但在失去克里特後,它就迅速地衰弱了下去,尤其是爲了生存(航路),它不得不一再二,再而三地與龐然大物奧斯曼土耳其打仗,不斷地征戰消耗掉了它最後一點精血,這樣一具空洞的軀殼,怎麼可能承受得起如法國這樣一頭兇獸的打擊?尤其是法蘭西不像是奧斯曼人,他們的軍隊是可以通過米蘭或是托斯卡納直接攻打威尼斯,威尼斯的軍隊從來就是一個瘸子,雖然它的徽章是一支插着翅膀的獅子——但誰都知道這頭獅子從來沒在陸地上發過威,至於它的海軍……唉,至少我們可以說它曾經強大過。
在路易十四承諾,他會將克里特島還給威尼斯之後,威尼斯人也默認了將會成爲聯邦的一員。
……
之後有人提議要在意大利聯邦中加入神聖兩字——幸好,這個提議被否決了,不過提到了神聖兩字,有幾位大使的神色也不免變得有些古怪。
雖然在名義上,聯邦的建立就是爲了承應羅馬教會與教皇的呼召,發起第十次聖戰,共同對抗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侵襲。
但我們都知道,這個聯邦最終將要面對的敵人還是奧地利的哈布斯堡,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利奧波德一世。
利奧波德一世最大的籌碼可能會就是與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默罕默德四世成了秘密盟友。別問我是怎麼知道的,這種事情法蘭西纔是始作俑者,利奧波德一世不過是個拙劣的仿效者。
就連姐姐也說,只要看最終獲得利益的是誰,就知道是誰是那隻在黑幕後操縱的手了。
別說利奧波德一世,路易十四也不是什麼好人——在這裡我沒有任何不恭敬的意思,對國王而言這種評價應當是褒義的。
面對利奧波德一世與默罕默德四世的聯手,他的反擊又快又具有針對性。
是的,羅馬諸位紅衣親王選舉出來的教皇又老,又膽小,但只要是人,都是有慾望的,當初的英諾森十一世是爲了成爲教皇,現在的亞歷山大八世——對一個隨時可能死去的老人,已經在世俗間擁有最大的權勢的老人來說,他會渴求一些什麼東西呢?
家族的延續?血親的榮耀與權柄?以及……死後的昇華與功績?就算如亞歷山大六世這樣狡詐如狐,狠毒如虎的人在死去的時候依然會在恐懼與期望中緊握着主教的雙手懺悔與哀求,何況如亞歷山大八世這樣如果不是成爲教皇,只能說是平庸無能的人?
但越是平庸的人,越是願意在最後一刻孤注一擲。
紅衣主教們,還有那些反對路易十四的人固然與他,與他的家族做了交易,家族得到了錢財與職位,他成了教皇,但教皇何其多,他之前有兩百個教皇,之後還會有更多,他的統治時期顯而易見的不會太長,一年兩年就是極限,他也沒有才能,沒有魄力提出什麼能讓人眼前一亮的政策來,他將來也就是一個會讓人面露迷惑之色的普通人——就像是那兩百名教皇中的寂寂無名之輩。
哪怕是做夢,他也沒指望自己能成爲聖彼得那樣的存在,就連亞歷山大六世這樣的聲名狼藉,千夫所指,他也做不到,他的私生子皮埃羅可不是如亞歷山大六世私生子切薩雷那樣的有雄心壯志的人,他以爲自己所作的最大的一個決定也不會是質疑波旁的夏爾對西班牙的繼承權。
路易十四告訴他說,你錯了。
他可以成爲第二個重振教會權威的烏爾班二世,也可以成爲第二個將教會權威提到最高位置的英諾森三世,就算事情到了最後發展不盡如人意,他也可以作爲第三個發起了十字軍聖戰的教皇與前兩位並肩於世。
有多少人記得烏爾班二世,英諾森三世,就有多少人記得亞歷山大八世。
當以拉略說“只要發出了這道旨意,就算明天就要應天主的呼召,您也是可以與聖人同列的。”的時候,亞歷山大八世就確定自己是受不了這份誘惑的。
雖然這份旨意只能算是一個引子。
要將四分五裂長達近千年的意大利半島整合起來何等困難?但對路易十四來說,如今倒是一個好時機,正所謂握緊拳頭才能將麪粉糅合成團,意大利半島的諸侯們不面對一個龐大的,足以吞噬他們所有人的壓力是不會妥協的,甚至可以說,即便有了這樣的壓力,沒有足夠的利益誘惑,他們也很難齊心協力。
現在外部的壓力與內部的誘惑,都由一個人承擔了,那就是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默罕默德四世。
如今的歐羅巴人,尤其是意大利人心中還殘存對奧斯曼土耳其的畏懼,雖然這點他們或許不會承認,但經過了大會戰,路易十四敏銳地發覺,奧斯曼土耳其或許還是一頭單影子就足以遮天蔽地的大象,但這頭大象已經太老了——或者說,奧斯曼土耳其的“奴隸”制度從一開始限制了它的能量與發展,哪怕最早的時候它因此得益與強悍,但除非蘇丹的臣子與軍官、士兵都是沒有自我的玩偶,這種將蘇丹之下的人統統看做奴隸的思想與行爲註定了要讓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龐然大物崩潰。
默罕默德四世和他身邊的人難道看不出路易十四所施行的改革的好處嗎?歐羅巴的君王們或明或暗地向其學習的可不少,但蘇丹不能,蘇丹不可以,他甚至不敢購買太好的武器與裝備,也不敢讓太多人看到外面,他只能盡心竭力地撿拾起一星半點的可用之物,把它們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宮廷與軍隊裡。
也許是由此發生的一些變化讓默罕默德四世有了信心,也讓一些人開始膽怯,但路易十四很清楚,他要把控法蘭西這艘艦船就足足耗費了二十年的時光,比法蘭西更大,更多變,更復雜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怎麼可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段了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第一個蘇丹所指定的制度在這時候結出了惡果——沒有成系統的編制,無論朝廷,宮廷還是軍隊,都只有蘇丹一個人能夠發號施令的結果是,就算蘇丹是個天使般的大能,他的旨意也只能抵達他所能看到,所能聽到,所能觸碰的那一小小的部分。
也許給他足夠的時間,這份旨意會如同倒進泥土的牛奶一樣慢慢地往下滲透,最終遍佈各地,下達最底層,但……
不過這些都是我在很久之後才能領悟到的東西,那時候我已經是個老成的官員了。
……
意大利聯邦王國在這場會議不久之後建立,科隆納公爵,安茹公爵,托斯卡納大公被推舉爲意大利國王。
以及,第十次十字軍聖戰的領袖。
……
事實上,就算是當時的我,也知道年輕的意大利國王所依仗的絕不是意大利人,而是法國人。
路易十四堅持要將意大利的諸侯們捆綁上聯邦的戰車,也不是指望他們那點可憐的戰力,而是爲了避免戰後有人背信棄義——這種事情意大利人還挺擅長的,所謂的盟約對國王,大公與諸侯們也不過是比一紙空文更好點——太陽王一邊用奧斯曼土耳其人來恐嚇他們,一邊也用奧斯曼土耳其人來誘惑他們。
畢竟這些奸惡的政客是辦法用死了就能上天堂之類的話術來勾搭的,但實實在在的土地與港口能。
第十次十字軍聖戰與前九次也沒什麼區別,那些興致勃勃,眉飛色舞的傢伙們所期待的還是劫掠、佔領和另外一些不能明寫在羊皮紙上的東西,太陽王已承諾了,在聖戰結束後,他會公平地分割戰利品。
戰利品,不再是蘇丹的帳篷,馬匹或是韃靼人的臭靴子之類的——而是奧斯曼土耳其的領地。
威尼斯當然是克里特島,熱那亞可以得回在黑海與地中海的殖民地,那不勒斯不但可以消除奧斯曼土耳其的威脅(一般而言,奧斯曼人要攻打意大利,都會自那不勒斯登陸),還能得到更多的補償——具體要看他們能夠打到什麼地方。
是啦,太陽王一開始就沒想過只是把那些可惡的異教徒們打回他們的國家就罷手,不,應該說,這次十字軍聖戰就是爲了奪回那些原先屬於天主教徒的土地。
只是那時候,人們對他,對意大利最好的期望也不過是將奧斯曼土耳其人驅逐出半島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