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會戰的時候,路易十四就覺察出了奧斯曼土耳其軍隊的致命弱點。
奧斯曼人依仗的永遠是信仰與潮水般的兵力,從蘇萊曼一世時便是如此,至今也沒什麼改變,他們所有的戰術都是圍繞着這兩者來的。但這樣的軍隊,註定了無法成爲一個有凝聚力的整體,就像是一個龐大的蟻羣,在失去發出命令的王之後,他們就會無所適從,心思渙散——因爲……奧斯曼只有一個蘇丹,一個聲音。
默罕默德四世以爲自己能夠取代曾經的大維齊爾,或是更勝一籌,他也許是對的,但最致命的一點他依然沒有改變,更正確地說,無法改變,若是有人能夠掌握與蘇丹同樣的權勢,蘇丹隨時都會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他的子女也會隨之喪命,這是第一個弒親的蘇丹釀下的苦酒,後來人也只能飲下去。
默罕默德四世只是因爲聽說了伊斯坦布爾遭受到了反叛者的威脅,纔要回去,對一場戰役可能持續數年、十數年甚至半生的時代,這種情況並不出奇,他大可在回到伊斯坦布爾,平定叛亂後再重登西西里島,舉起權杖繼續指揮之後的戰事。問題是,首先,西西里並不如他所想的那樣,是懾於他的大軍,蘇丹的威嚴纔不做什麼抵抗屈膝投降的,他們就如阿爾貝託所想的那樣,是將猛獸引入籠子的香甜誘餌。
因爲意大利聯邦王國是在“第十次聖戰”的前提下建立的,如果只是將奧斯曼人驅逐出意大利,不誇張地說,也許就薩伏伊、那不勒斯與米蘭等較大的幾個公國都可以做到,畢竟奧斯曼人之前也不是沒有侵入過半島,最終還是在劫掠了一番悻悻然地退卻——其中有補給不足的原因,也有半島身後有着一整個歐羅巴的關係。
這樣的戰果當然是無法與一頂國王的冠冕達成平衡的,所以從一開始,第十次聖戰就是要越過意大利本土的,也就是說,他們不但要將奧斯曼人驅逐出去,還要重創他們的軍隊,殺死他們的蘇丹,引發混亂,在奧斯曼人無暇顧及外部的時候,熱那亞人要奪回他們原先在亞得里亞海的殖民地,威尼斯人要奪回希臘與克里特島,米蘭與那不勒斯也有意在這頭衰老的龐然大物身上咬下一塊血肉——譬如阿爾巴尼亞。
而西西里,就算一無所獲,至少也無需繼續面對奧斯曼人的威脅。
要說這樣的想法,早就應當有人提出來,奧斯曼人首先是異教徒,他們現在所有的疆域更是大部分掠奪自天主教國家,但,不得不屈辱地說,歐羅巴的諸位君主,甚至羅馬教會的主人,心頭依然殘留着賽裡穆一世、蘇萊曼一世這兩位勇武的大帝留下的深刻陰影,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從十四世紀到十六世紀始終沒有停下過征伐擴張的腳步,也讓一些人錯誤地認爲,這隻兇猛的巨象依然有着顛覆天地的力量。
無論是利奧波德一世,還是特蘭西瓦尼亞大公,又或是羅馬教皇,意大利人,葡萄牙人,甚至法國人,他們都覺得,能夠將奧斯曼土耳其人的進攻勢頭打回去就是很了不得的成就了,就像是太陽王在諸國中的權威最終還是在對奧斯曼人的大會戰中確立的那樣。
可就如我們所知,路易十四的思想並不如這個時代的人們受到歷史的制約,大會戰中,他只是不願意徒然地爲利奧波德一世與奧地利犧牲法蘭西人的性命,但若是——這場戰役他是主導,他絕對會嘗試着乘勝追擊,就像是一羣獅子追趕着成千上萬的野牛,看上去十分冒險,但事實上,野牛巨大的身軀,尖銳的牛角,堅硬的蹄子——並不與它們的頭腦與天性相配,它們跑起來的聲勢浩大,但也就是聲勢浩大,並不能對獅子產生任何直接的威脅。
獅子也許會被野牛踩踏,頂飛,造成傷害,甚至死亡,但這不是改變,野牛不會去吞噬獅子,可獅子永遠都會去捕獵野牛。
路易十四就有心讓意大利變成這樣一頭獅子。他們爲何遲疑,只不過奧斯曼人依然虛張着過往的功勳,所以他要做的也只是在膨脹的假象上戳出一個口子,讓那些人看看裡面只不過是一片空洞,好讓他們鼓起勇氣來——現在就是時候了。
西西里島的人們按照約定,在密探與巫師的幫助與指導下,焚燒了成百上千噸的小麥、橄欖油與數之不盡的軍需物資,他們之前一直表現的十分溫順,如此一來,讓留在西西里的奧斯曼人措手不及,完全沒有準備的他們羞惱成怒,有些在天色未央之前就開始了殺戮與縱火,有些則集合士兵,預備在天明後逐一將本地的貴族與官員拘捕起來,繼續勒逼稅金與收成。
只是他們沒有準備,西西里人卻有準備。
巴勒莫家族的士兵與僱傭兵,連同城內的民衆,在街頭奔跑着,在巷子裡埋伏着,在宅邸裡固守着,奧斯曼人的數量固然大於他們,但在天空重新變得明亮之前,皇室藍與金百合的旗幟在港口高高揚起。
一直守在鐘樓的巴勒莫家長看到法國人的艦隊,就不由得雙膝發軟——一來他年紀大了,二來他何止是之前的一夜未眠,他的兩個兒子緊緊地攙扶住了他,他倚靠在他們身上,聽到炮聲隆隆,等他喘息了一會,再看去的時候,皇室藍色與乳白色,深紅色的潮水正已經漫入了從碼頭延伸出去的大街小巷。
有了法國軍隊的加入,巴勒莫的局勢頓時向着西西里人傾斜,奧斯曼人的士兵在佔據優勢的時候格外兇殘,在落於下風的時候又格外脆弱,一見到大勢已去,他們竟然紛紛逃跑了。
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在法蘭西,路易十四倒是要爲這些潰兵煩心,不過既然是在西西里,啊,西西里的民衆可不是在幾百年後纔開始變得彪悍起來的,他們之前之所以保持沉默,忍受屈辱,既是爲了與朋友的約定,也是因爲當時的奧斯曼土耳其的大軍的確不是他們能夠抵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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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父親,”科隆納公爵忍不住問道:“您怎麼知道利奧波德一世會欺騙默罕默德四世,讓他以爲我們的艦隊還在大西洋呢?”
“如果不是這樣,默罕默德四世如何會願意做這個急先鋒呢?”路易十四舉着一艘小木船哄着坐在他膝蓋上的小公主——不久之前她還只是科隆納公爵之女,將來最好也不過是個郡主,現在卻可以正大光明地被稱爲意大利的安娜瑪利亞。
安娜瑪利亞這個名字聽起來有點累贅,因爲科隆納公爵一心想讓女兒繼承母親的名字,這點在歐羅巴並不奇怪——但路易不贊成,瑪利這個名字來自於聖母瑪利亞,在象徵美好、神聖的同時,也有苦難之意,於是在妥協之後,又加上了小公主母親的名字,變成了安娜瑪利亞。
不過宮廷裡的人只稱小公主爲瑪利亞女士。
在聖戰結束,科隆納公爵正式加冕爲意大利國王,併爲自己的妻子加冕之前,她還暫時不能被稱作大公主。
但這天肯定不會太遠。路易笑吟吟地圈住動來動去個不停的小姑娘,讓她用小小的手指去撥弄那艘小船,這艘小船雖然是玩具,但與真正的艦船一樣,有可以升降的船帆,有可以打開的炮口與舷窗,還有真正的亞麻纜繩與迷你鐵錨。
“雖然之前奧斯曼人也與法蘭西有過秘密盟約,但雙方都很清楚,只不過是不得已下的姑且爲之,無論是當時的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與蘇萊曼一世,現在的默罕默德四世不久前還攻打奧地利,利奧波德一世如此做讓我都吃了一驚,何況是默罕默德四世,他們之前可沒什麼真情實意,只有相互利用,如果讓奧斯曼人知道,我的艦隊幾乎完好無損,隨時可能出現在地中海以東,默罕默德四世可不會以爲他的所謂海軍能夠抵擋得住我們的進攻。”
“反正利奧波德一世也不過是想要把他騙過來,消耗我的兵力罷了。”
科隆納公爵聞言不禁露出了赫然之色,“是我讓您辛苦了,父親。”
有關於科隆納公爵夫人——瑪利.曼奇尼的死,衆說紛紜,也不是沒人想要從中挑撥離間,但他們大概不知道,路易十四貫注在長子身上的愛可是超乎常人的沉甸甸——不開玩笑的真金白銀,領地爵位,王太子路易曾直白地說,他嫉妒盧西安諾,因爲父親不但給了他應得的,還把他不應得的也給他了。
能夠在托斯卡納宮廷與那不勒斯宮廷這種瞬息萬變,爾虞我詐的地方如魚得水的科隆納公爵更是深諳那些陰影中的把戲,更不會被別有用心的人蠱惑,他理解自己的異母弟弟爲何會如此說,別說對待一個私生子,就算對自己的婚生子,一個父親也不能做的更好了。
而且有關於瑪利,路易對他一向不隱瞞。
“接下來,就是對你的考驗了,”路易看着他說道:“你要帶着你的軍隊,不但要將奧斯曼人驅逐出去,還要奪回他們從上帝子民手中掠走的土地——這將是一段漫長而又艱難的征途,我的孩子,”他溫和而又嚴肅地問道:“你做好準備了嗎?”
“是的,父親,我已經做好了準備。”科隆納公爵認真地說道。
路易笑了笑,正準備繼續說些什麼的時候,只聽啪地一聲,他低頭一看,小船的桅杆被小公主別斷了,他連忙展開那隻小手,幸好除了一道紅痕之外沒有別的傷口,他將露出尖口的小船遞給身邊的安娜女大公。
“哎呀,真是太可惜了。”
雖然女大公在凡爾賽宮廷居住過一段時間,也在巴黎就讀過女子學院,知道路易十四與她的丈夫不介意她擁有自己的思想,只是在軍事方面,她毫無天賦,所以就只能做一個恭敬而又沉默的聽客,之所以發出這樣的感嘆也不過是因爲這艘小船做得十分精美,據說加上發條齒輪還能在水面上航行,覺得有點可惜罷了。
“沒關係,”太陽王拔出小公主咬在手裡的指頭:“可愛的小安娜瑪利亞,等你成年了,我會送你一艘真正的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