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雷納子爵的生日在九月,卻在十月底的時候舉辦了盛大的宴會,邀請北荷蘭的人們參加,確實引起了不小的波瀾。
在荷蘭,蒂雷納子爵的威勢甚至要強過奧蘭治家族最後的繼承人威廉三世,因爲荷蘭人以及其他地方的人,都覺得威廉三世缺乏一個男性應有的勇氣,完全就是英國人手中的一個傀儡,但公平點說,威廉三世並不是那種怯懦膽小,貪生怕死的人,不然他當初也不會單身跑到倫敦去,索取查理二世對奧蘭治家族的欠款了。
一定要說的話,威廉三世不過是犯了年輕人都有的通病,魯莽,輕率,過於相信別人罷了。
後來他被軟禁在了倫敦塔很長時間,期間與他的支持者們音訊斷絕,他的支持者因此不是散了,就是轉去支持了別人,他成爲烏得勒支公爵的事情,又招致了許多性情激烈的人的厭惡,他們以爲威廉三世與查理二世勾結,將荷蘭賣給了英國與法國。
就算他這次舉起了奧蘭治家族的旗幟,依然有人認爲他是在爲查理二世做馬前卒,而不是要繼承他父兄的遺志。
於是,一種古怪的說法出現了,在荷蘭,蒂雷納子爵竟然要比威廉三世更有說服力——他是奧蘭治家族的後裔,但也是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大臣,他對國王忠心耿耿,也是一種難得的美德。
不過這裡我們還是要說,別以爲北荷蘭就能風平浪靜了,除了查理二世的陰謀之外,還涉及到荷蘭商人與議員們對法國人的不滿。
衆所周知,路易十四對他的民衆十分寬和,就算打仗也不會加稅,這種恩惠甚至延伸到了他的新佔領區。但唯獨對商人的政策甚至可以說是極其苛刻的,商人們對這位國王可真是又愛又怕——路易十四的工匠與學者研發出來的各種新產品固然讓他們大發其財,甚至成了他們敲開其他宮廷,貴人大門的磚石。但太陽王在制定對商人的法律時,同樣嚴密、細膩,幾乎不留任何空隙,量刑更是異常嚴苛,動輒就是斬首或是絞死。
如果說這些商人還能勉強忍受,那麼讓他們感覺無法接受的莫過於路易十四收回的種種特權。與另一個大陸不同,在歐羅巴,因爲國王打仗的時候必然要向商人借貸(有時候只是爲了揮霍),貴族們更是上行下效,所以商人的地位雖然卑微,卻往往擁有各種特殊的權力——都是國王與領主們爲了償還債務而賜給他們的。
還記得如今已在法蘭西銷聲匿跡的包稅官嗎?、
舉個簡單的例子,商人們從國王手中買下奧爾良三十年的稅款,但不是國王的官員收繳來給他們,而是他們自己派人或是自行去收繳的。他們在與國王簽訂合約的時候,奧爾良每年的稅款只摺合到五萬裡弗爾,等到他們去收稅,稅款就會陡然提到五十萬裡弗爾。而這四十五萬裡弗爾的差價,就直接進了商人的腰包,國王是無從置喙的。
可笑的是,當民衆因爲沉重的稅賦無以爲生,甚至掀起暴動的時候,他們認定的罪魁禍首依然是國王。
雖然這麼說也沒錯……
法蘭西的包稅制度是路易親政後第一時間取締的,然後是林林總總,只要有關於民生、國事的特權,國王陛下是無論如何都要收回的,爲此他也犧牲了不少個人利益——不過他認爲這相當值得。
所以,等國王陛下開始統治北荷蘭的時候,他的政策必然會讓荷蘭的商人們感到不適與不滿。
“荷蘭是個商人的國家。”
這句話來自何處,現在已經無法考證,但沒人會不承認這句話確如其實。當初荷蘭還被西班牙統治的時候,無論是西班牙要駐軍,要分區,要設置總督,荷蘭人都是逆來順受,沒有一點反對的意思。但等到西班牙人要收取他們認爲“過分”的稅金時,他們就將西班牙人你趕了出去。
他們在1588年建國,也不是因爲懷抱着怎樣的野心,不過是爲了商人們可以安安穩穩,順順利利地繼續做他們的生意罷了。但我們也都知道,無論如何,何時何地,讓一羣唯利是圖的商人們治理國家,都不可能讓這個國家興旺穩固的,他們和英國人打仗的時候,也沒斷了與英國人做買賣,與法國人打仗的時候,也沒斷了與法國人做買賣,有這樣的政府與官員在,就算有十個,一百個勒伊特也是無濟於事的。
這些人或許以爲在法國國王的統治下,他們還是可以如以往那樣盡情地,不擇手段地聚斂財富,畢竟每個國王都是如此,但路易十四卻是一個對商人無比了解的陛下,他深知這類人能夠多麼地無所忌憚——對商人來說,任何東西都可以用金錢來計算價值,愛情,親情,榮譽,信仰,尊嚴甚至生命……他們總是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騎士,彷彿什麼都不放在眼裡——這很正常,普通人是如何看待一把椅子,一個杯子的,他們就是怎麼看待別人的。
近千年來,善於經商的猶大人一直遭受歧視與驅逐,不是沒有原因的。
有了這樣的前車之鑑,路易十四讓蒂雷納子爵帶去北荷蘭的第一件賞賜就是一本經過數次補充與精修的“法蘭西商法”。
這本商法就是套在商人脖子上的枷鎖。
即便是無思想的動物,在被套上枷鎖的時候也會感覺不舒服,想要掙脫,何況是人呢,北荷蘭的民衆如今已經從喪國的痛苦中慢慢恢復了過來,畢竟他們立國也不過百年,路易十四又不是一個殘虐的國王。
感覺越來越無法承受的還是那些曾經的“貴人”,如今的荷蘭,已經沒有了議會,沒有了商會,也沒有行會,他們曾有的權力,全都被蒂雷納子爵握在手中,利潤的縮減是不可避免的,更讓人生氣的是,這些可觀的流水都變成了蒂雷納子爵用來強壯軍隊與艦船的資金,雖然商人必要的時候可以賣出絞死自己的繩索,但這不是因爲他們沒能拿到錢嗎?
當接到蒂雷納子爵的請柬時,一些心懷鬼胎的人確實想過尋找藉口,不去宴會——查理二世才玩過那樣的絕活兒,他們實在擔心路易十四也會仿效,但很顯然,這不是他們願不願意就能決定的。
唯一能讓他們安心的是,這場聚會還有不少窮苦的民衆代表受到了邀請。
在他們的口中與認知中,路易十四一向是個僞善的人,有這些人在,法國人大概……還不會那樣無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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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主義者。”蒂雷納子爵點評到,然後沒能得到迴音,他這纔想起維拉爾已經在海上了。
今天與那些衣着華貴,珠光寶氣的賓客格格不入的那些人,雖然也是受邀請來的,但他們與身邊的人完全地背道而馳,這些思想激進的好人已經具備了最初的,粗劣的民族意識,就如曾經的勒伊特將軍,他們已經將荷蘭視作一個國家,一個值得犧牲的理想,懷抱着這種想法,他們已經榮幸地與那些商人那樣,成爲了蒂雷納子爵的小小煩惱。
卑劣與高尚,有時候並不是用來鑑別敵友的好辦法。
這時候,身爲“理想主義者”與“民族主義者”的德波爾與商人舍恩正站在門廳處,與其他人一同觀賞門廳裡僅有的裝飾品。
被玻璃匣子保護着的法蘭西商法。
要說這本商法的裝幀固然精美,卻也不值得人們看那麼久,但蒂雷納子爵一到阿姆斯特丹,就將這本典籍供奉在人人可見的門廳裡,着實意味深長——除了對荷蘭商人的威懾之外,也有可能是因爲這本書上有國王陛下親手寫下的贈語與簽名,因爲蒂雷納子爵原本不想住在荷蘭王宮裡,是路易十四特意要求的,他才這樣做。
最主要的是這座王宮雖然因爲路易十四在此下榻過,才被視作行宮,它原先也只是荷蘭的市政廳與法院,蒂雷納子爵纔敢接受國王的好意。
“您覺得這位總督先生舉辦這次宴會是什麼意思?”德波爾聽到不遠處有人這樣問道。
“如果只是想要錢。”他的朋友回答說。“那就沒什麼。”
“還要看他是爲國王謀財,還是爲自己。”
“希望是後者。”
“希望是後者。”
聽到周圍人如此附和,德波爾不由得心生厭惡,他徑直走到另一個荒僻的角落裡,直到有人邀請他他才走進大廳。
荷蘭王宮還有一個別名叫做大壩王宮,顧名思義,它就是矗立在堤壩上的,它甚至沒有地基,或是人們通常以爲的那種地基,而是有一萬三千多根木樁承托起來的。這樣的建築堪稱奇蹟,荷蘭人也將其視作一種驕傲,只是沒想到它竣工不過五十年,就從市政廳變成了行宮。
德波爾的姓氏意思是“農民”,按照傳統,他原應該是個農民,但荷蘭的主要經濟支柱從農業變成了商業後,德波爾也成了一名水手,而後輾轉來到勒伊特將軍的麾下做了一名士兵,他不知是不幸還是幸運,在勒伊特將軍的最後一戰時,沒有死在海水裡,由此他認爲正是天主讓他有了新的使命。
就是將法國人趕出荷蘭!
前幾年的時候,他的事業還算順利,懷抱着對法國人與國王的仇恨,有不少反對者加入了他的陣營,在鄉村,城市與港口,他的支持者也不少,但隨着時光流逝,他隊伍裡的人越來越少,除了蒂雷納子爵如同篦子一般縝密頻繁的“梳理”之外,就是法國人的統治並不如民衆想象的那樣嚴苛——人民啊,從來就是最溫順的,你只要給他一點生路,他就不會輕易生出反叛的念頭。
等到自願離開的人數超過了被抓捕,被處死的人數後,德波爾就必須承認自己已經失敗了。
但一次失敗並不能讓德波爾心灰意冷,而且新的資助者出現了,只是他們讓德波爾去做的事情,面對着德波爾的語氣與姿態,都不由得讓德波爾想起了他在軍隊與商會裡遇到的那些人——那些人簡直比法國人更可惡!
商人舍恩注意到了德波爾,德波爾大概不知道自己的活動資金裡也有屬於舍恩的一磅銀子。舍恩與德波爾不同,作爲一個猶大人——當然,他在別人面前是不承認的,他的父親是新教徒,母親是猶大人,按照猶大法律,他應該是個猶大人呢,但他深知猶大人在歐羅巴沒有什麼好名聲,所以一向以新教徒自居。
反正有必要的話再改信好了。
舍恩是個純粹的商人,還是阿姆斯特丹的製鞋行會的長老。雖然阿姆斯特丹製鞋工業並不算是最發達的,但只要是行會,就註定能發財,他身爲長老,已經擁有三家作坊,兩個店面,還有一條船,在戰爭開始前,他正有望成爲行會會長,這意味着他的家族就此能夠更進一步。
當然,之後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路易十四一向很討厭行會,除了行會竟然貪婪到連國王的產業都要插手之外,它還大大地影響到了工業與商業的進步——譬如舍恩的製鞋行業,沒有行會的允許,工匠不被允許修改用料、式樣、染料等等,也不能輕易接受別處的訂單,或是接受其他的供應商,也不能自己制定價格,尋找買主。
行會也許在最初的時候保證了手工業者的安全與利益,但幾百年下來,種種陳規陋俗——幾乎都是爲了牟利而設定的,已經將這座龐大的體系變成了一座死氣沉沉的牢獄,聰明的人,勤勞的人,或是單純的人不但不能從中受益,反而會受苦,受罰,倒是那些懂得奉承阿諛,賄賂誣陷的小人,有了一條登天的捷徑。
何況這些行會發展到了今天,竟然已經有了自己的法律,自己的軍隊與自己的官員,在兩次的投石黨暴動中,行會的助紂爲虐功不可沒,路易十四可從來沒有忘記過。
在法蘭西沒有行會,荷蘭當然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