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雖然鋪設了皮毛,但牀墊居然還是燈芯草——哪怕是乾燥的,新鮮的,也一樣有蟲子鑽來鑽去的乾草牀墊的牀前站了一會,可憐的小歐根第一次有點無所適從。
他在三歲之前的記憶除了母親一再說他是個皇帝的兒子之外,就沒有多少清晰的了,可他在蘇瓦鬆的時候,蘇瓦鬆女伯爵也已經從善如流地開始使用國王推崇的羊毛牀墊。後來他來到了凡爾賽,凡爾賽在羊毛之外,也有棉花與皮毛,但無論那一種嗎,絕對都是乾乾淨淨,撒過藥粉,保證不會有一隻跳蚤與臭蟲的。
亞麻布的牀單應該是新的,經過漿洗,也許這裡的人們認爲這是一種上好的享受與特權,但小歐根只覺得像是躺在了一處蕁麻地裡——亞麻處理的足夠精細也是相當柔軟的,要不然在路易十四之前一直有人把它當做內衣穿,但還是同樣的問題,沒有那種織物能夠比棉花更體恤人類的皮膚,何況小歐根作爲國王的養子,他的牀品從來都是用阿美利加來的棉花,這種棉花的種子來自於阿拉伯,是相當難得的好棉種,紡織出來的棉布有着絲綢般的光澤,撫摸上去簡直如同流水一般。
小歐根固然打過近十年的仗,但打仗的時候,國王可以帶着他的牀和浴缸,統帥的待遇也不會惡劣到什麼地方去,他是真的沒睡過有活物的牀榻。最後他只能吩咐僕人從行李裡抽出他的白棉寢衣,將寢衣鋪在牀榻上,再蓋上海獺皮的斗篷,胡亂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就覺得臉上又疼又癢,抽出鏡子一看,才發現自己沒有保護的臉上被蟲子咬了好幾口。
他在木盆裡洗漱過,擦了藥,才勉強打起精神走下樓,僕人欲言又止,似乎要阻止他到大廳裡吃飯——他們入住的地方是一座三層建築,只是所謂的三層不過是一個高聳的閣樓罷了,至於一層,昨晚他們來到這裡的時候就已經很晚了,這裡又沒有煤油燈或是煤氣燈照明,蠟燭能夠保證他們看清檯階與地面,不至於摔倒就很好了。
他下了樓,才知道爲什麼僕人要阻止他,看得出,這裡的人還是儘可能地做了一番清潔與修整,譬如牆板上的聖像——一看就知道是從哪個教堂祭壇上拆下來的三聯畫,可能是爲了遮擋後面的大洞,地板上鋪着地毯——但一看就知道不是原配的,它太小了,小到露出了涇渭分明的明暗線,你知道的,就是經過摩擦、泥濘與油膩,或者還有陽光的折磨後,木質地板肯定會留下無法遮掩的痕跡。
這裡小歐根要說或者還有陽光的折磨——是因爲這裡的窗居然還是老舊的木百葉窗,很顯然,陽光並不是能時常光顧這裡,他在桌邊坐下,看到奧爾良公爵正在享用一份極其簡單,甚至有辱其身份的早餐,白煮蛋與酒,酒還是他們帶來的。
“如果你想吃些什麼,”公爵說:“我建議你不要。”他瞥了一眼旁邊的侍從們:“我的一個侍從昨晚跑到廚房要了一點夜宵,到現在還沒停下腹瀉呢。”小歐根一下子就沒胃口了:“先生,”他問道:“他們是有意這樣做的嗎?”
“我想不是。”奧爾良公爵說:“等會我們走出去,你就會明白了。”
小歐根只得按捺住不滿與怒火,在公爵的堅持下吃了兩個蛋。不過一會,布拉格的市長就誠惶誠恐的來了,當然,布拉格是波西米亞王國的一個城市,也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領地,但就算是在戰時,一個王弟與一個可能的皇帝私生子,也足以讓這個城市天翻地覆。
就像路易十四必須支持查理二世擊敗護國公克倫威爾一般,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也不能在停戰協議與合約已經簽訂,使團正在正常履行其義務與行使權力的時候玩弄什麼陰謀詭計,這是君王們的默契,不然的話,神聖羅馬帝國今後就別想派出使團,與他國聯姻,或是讓哈布斯堡的王子出去遊學了,他的諸侯也會譴責他行事過於魯莽,以及過於卑劣。
“我們正要去聖維塔大教堂做禮拜,您也一起來吧。”奧爾良公爵冷漠地說道。
布拉格市長略微放鬆了一點,他還擔心這些尊貴的法國人要到布拉格位於老城或是廣場的教堂,譬如救主教堂與聖尼古拉斯教堂,不是他不願意,而是在布拉格城堡裡的聖維塔大教堂顯然要比其他教堂更安全一些。
天光大亮,小歐根能夠看到的東西就更多了。
布拉格是什麼地方呢?它並不是一座普通的城市,不僅如小歐根所說,它距離維也納並不遠,它還曾經是波西米亞王國的首都,那時候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還是盧森堡王朝的查理四世,他同時也是波西米亞國王,對這座城市,他賦予重望,不但修繕與擴建了原先的布拉格城堡,還在老城邊建起了新城,還有大學,橋樑與許多教堂,布拉格城堡中的聖維塔大教堂正是其中的一座。
小歐根在早餐的時候懷疑他們遇到的事情,是否是出自於布拉格人的仇視或是輕蔑,但他一走出官邸,頓時就明白了,這座官邸可能是整個布拉格最完整,最潔淨的建築——布拉格曾有多少繁榮,現在就有多麼衰敗,街道上坑窪不平,污水橫流,建築牆面斑駁不堪,殘留着火把的油煙刻下的黑色痕跡,或許是爲了不出意外,面對街道的門板與窗戶都緊閉着,它們會讓人想起女巫的牙齒——又髒,又歪斜,又到處都是缺口,不過還是有骯髒的煙霧從裡面時不時地冒出來,與那些從馬蹄與車輪下溢出,卻很難找到根源的臭氣混在一起。
他們經過廣場邊的教堂時,教堂居然都少了好幾處彩窗,黑乎乎的一片,就像是一個瞎子空洞的眼眶。
要知道教會一向是最富有的,甚至超過國王與皇帝,“這裡的大主教實在是懈怠了一點。”小歐根不禁說道。
“主教先生一直在在忙於整修聖維塔大教堂。”市長不敢說布拉格大主教一直在忙於聚斂錢財,設法回到羅馬或是謀取另一處富潤主教區的行爲。
奧爾良公爵猜到了,但這與他確實沒多大關係。
一路上他們竟然沒遇到什麼人,直到進了布拉格城堡,城堡裡的侍從竟然都是面黃肌瘦,反應遲鈍的,小歐根甚至都快毛骨悚然了,直到他看到了布拉格的主教先生與他的教士們,教士們倒是各個肥壯,面色紅潤,才讓他放下心來。
他們簡單地領受了聖餐,做了祈禱,聽了講道之後,小歐根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這裡的貴族呢?”
按理說,就算他拒絕了利奧波德一世的冊封,奧爾良公爵在這裡,他們也應當來拜見公爵纔是。
“要麼沒有資格,”菲利普同時兼具王弟與奧爾連公爵的兩重身份,除非他特許,不然不是什麼小貴族都能有榮幸一睹其尊面的:“要麼就是跟着皇帝去了維也納。”
“是兩次擲出窗外事件嗎?”小昂吉安公爵問道,“兩次擲出窗外事件”都是由宗教衝突引發最終卻引發了政治大地震的事件,簡單地說吧,就是波西米亞的新教徒“胡斯教徒”第一次因爲其首領胡斯的死亡舉行遊行的時候,被市政廳的人從高處投擲石塊的行爲激怒,衝進市政廳將市長等人從窗口投出窗外,由此打了十五年的“胡斯戰爭”。
第二次則是因爲初成爲波西米亞國王的哈布斯堡的費迪南,因爲要在波西米亞復興天主教,而大肆迫害胡斯教徒,於是胡斯教徒重蹈覆轍,衝進布拉格城堡,將國王的三名大臣扔出窗外……這次莽撞行動帶來的是著名的“三十年戰爭”。
在三十年戰爭中,瑞典人打進了布拉格,國王連同他的大臣,將軍,王后一起逃走了,留下了布拉格人迎接搶掠、qiangbao,焚燒與屠殺,布拉格在短短几天了就化作了一片廢墟,如果在這之後,波西米亞國王還願意重新回到這裡,重建都城,布拉格或許還有興盛的機會,但哈布斯堡的薄情寡義在這個時候就初露端倪,國王不但沒有回來,還直接遷都到維也納。
布拉格從此成了一處政治與經濟的窪地,這裡可以說是哈布斯堡一處最爲醜陋的瘢痕——國王曾經在這裡被暴民逼迫,又被敵國驅逐,就像是利奧波德一世不太願意提起佛蘭德爾,當初的費迪南與繼位者也不怎麼願意提起布拉格,布拉格幾乎成了一個不可明說的流放地,凡是從維也納被髮配到這裡來的官員,都是被上層厭棄了的,他們到了這裡,不是全心竭力地搜刮錢財,好早日被調任,要麼就是自暴自棄,一心一意地盡情享樂。
雖然這裡已經糟糕到連稍有姿色的“名姝”都不會踏足的地步了。
小歐根關注了一下城堡裡的侍從,他們應當是布拉格城裡的平民中過得最好的一羣人才是,但他們除了瘦弱之外,令人心驚的就是彷彿已經失去了對生活的期望——他們身上的衣服是乾淨整齊的沒錯,但他們竟然會疏忽到擰錯鈕釦,露出內襯,折斷蠟燭,祭壇上也許足夠乾淨,但窗簾上灰塵密佈,屋角堆滿糞便,讓小歐根不由得聯想到了昨天的浴桶,那些明明能弄乾淨的小刺……
他們之中甚至沒人動過跟着他們離開的心思,他們看向法國人的使團,充滿了厭倦與憎惡,每一眼似乎都在驅趕着他們,希望他們能趕快離開,不要在這裡礙布拉格人的眼。
小歐根覺得,哪怕他們投來了如米蘭的流民兇狠的眼神,也要比這種彷彿散發着腐朽氣味的……不作爲要強得多。
“這裡與維也納相比,”奧爾良公爵笑吟吟地問道:“如何?”
小歐根不願意承認利奧波德一世已經是個不壞的統治者了,但接下來的旅程中,他看到和聽到的事情才徹底地顛覆了他原先的想法——原來看似簡簡單單的,讓民衆有東西吃,有衣服穿,有片瓦遮頂,可以有一份工作,可以養活孩子,可以在生病的時候得到治療,繼而安然在牀上離世,進一步,可以讀書,可以購物,可以享樂……居然那麼難,那麼罕見,有些城市裡的管理者,無論是主教,還是市長,又或是領主,只要能做到前面的五步,也就是說,可以保證城市與鄉村裡的平民能夠生存與繁衍,就算是又慈悲,又有能力了。
一些心性殘酷,又或是有心無力,容易被矇蔽的人,他們的領地大概就和現在的布拉格一樣,是個死氣沉沉的泥沼。
那些眼睛中沒有亮光的人,並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他們也曾掙扎過,反抗過,就如之前的胡斯教徒與波西米亞的本地人,受到了不止一次的打擊與摧殘,纔會變成現在的這個樣子——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辦,去死嗎,還是活着?那個更容易些?
“想想巴黎也差點變成這個樣子,”奧爾良公爵說:“真是可怕啊。”
“怎麼可能呢?!”小歐根立即說,旁邊的小昂吉安公爵也露出了贊同的神情。
“往下走吧,我們快到波蘭了,”奧爾良公爵說:“還有更糟糕的東西在等着你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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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歐根並不覺得還會有什麼比他們看到的那些城市更糟糕,哪怕他聽說過波蘭的施垃赤塔階層依然施行奴隸制度,也就是從烏克蘭平原上劫掠哥薩克人(有時候也有韃靼人)作爲自己的奴隸。
哥薩克原先的意思是“輕便的馱包”,代指“輕騎兵”,“哨探”,後來才被人附會成“自由人”或是:“勇於反抗的人”,事實上,最初的哥薩克是一羣不堪忍受金帳汗國奴役的斯拉夫人,他們爲了避開蒙古人的鞭子,才跑到了當時還人跡罕至的南歐與東歐草原,並在那裡繁衍至今。
只是這些斯拉夫人怎麼也不會想到,居然在金帳汗國徹底覆滅之後,落後的農奴制度居然還被與他們同樣膚色的人繼承了下來,甚至發揚光大,他們曾經逃過的劫難,再一次降落在了他們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