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8年,正值春夏之交的凡爾賽如同一副色彩斑斕的織金錦緞,在明亮卻不耀眼的晨光下散發着五十年來從未褪色的魅力。
特蕾莎王后今天起身的格外早,在簡單的洗漱後,她在侍女的幫助下在細棉的襯衣外套上了一件灰紫色的羊絨袍子,隨意地套了一雙鬆軟的平底鞋,就往國王的寢室裡去了。
早在十幾年前,國王就取消了一概繁瑣又折磨人的儀式,又將大部分政務交給了王太子小路易,他與王后原先各自佔據一個大套間——也就是由好幾個房間套疊在一起的套間,現在則是兩人一同分享一個大套間,王后的寢室與國王的寢室只間隔着一個起居室。
經過詢問後,特蕾莎王后進了國王的寢室,寢室裡的國王也已經起身了,窗幔全都拉開了,透明的陽光照得房間沒有一絲半點晦暗的地方,路易放鬆地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側對窗戶,對着一面大穿衣鏡,身上也只穿着寬鬆的襯衣,小小小尚帕涅正在爲國王梳開蓬鬆的長髮,邦唐在一邊看着。
衆人向王后行禮,王后向國王屈膝,然後走過去,拿過小小小尚帕涅手裡的象牙梳子,慢慢地爲路易梳起頭髮來。
第一次王后這樣做的時候,無論是第三代尚帕涅先生還是邦唐都很吃驚,王后自己心中也有些忐忑,但國王沒有反對的意思,甚至露出了一點高興的樣子,於是在那天之後,王后每天都會早起,然後來爲國王梳髮。
國王的頭髮依然茂密,光滑,彷彿時光在此停駐,不過從淺色變成了深色,又從深色變成了淺色,如今更是白得如同銀子,又或是冰雪,特蕾莎接過絲帶爲路易束好長髮,手指穿過捲曲着的髮尾,俯下身在國王尊貴的頭頂吻了一下。
“好了。”她說。
路易笑笑,按住王后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然後握住:“來吧,”他說:“今天我們在玫瑰園裡用早餐。”
六月正是玫瑰開放最爲熱烈的季節,因爲國王喜歡玫瑰,所以不僅法蘭西,所有與法蘭西保持往來(無論交好還是敵對)的國家都會將玫瑰作爲國禮之一,法蘭西與西班牙,還有意大利的商人們四處行商的時候,還會特意甄選當地的好玫瑰花送回凡爾賽,如今的凡爾賽玫瑰園早就可以被稱作玫瑰山了,能夠被移栽到庭院裡,被國王注目的玫瑰無一不是此時最爲珍貴與美貌,氣味馥郁的品種。
路易挽着特蕾莎走過去的時候,一朵半開的黃玫瑰引起了他的注意,即便還未全部開放,它的花瓣都已經能夠鋪滿國王的手掌,他欣賞了一會,把它折下來,插在了王后的髮髻上。
侍從在一從茂密的“中國硃紅”邊擺好了桌椅,桌上是幾樣簡單而又新鮮的食物,也是國王與王后的常例,不過在玫瑰花從裡用餐的話——“中國硃紅”是商人們從遠東帶回的硃紅月季與玫瑰的雜交品種,不但顏色濃郁,氣息也格外清甜動人,王后只覺得每一口食物都被這種沁人心脾的香味浸透了,嚐起來格外美味。
錯了,她在心中想到,不是因爲玫瑰,她的心如此喜悅是因爲——陛下在她身邊。
她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她在二十歲的時候嫁給了同齡的路易,那時候她的心中只有焦慮與恐懼,愛情佔據不了一絲半點,她幸運地爲路易生下了一個繼承人,然後是大公主,再後來是夏爾,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三世,在那些年裡,她與路易並肩作戰,相濡以沫——路易是個節制的人,身邊的王室夫人自始至終也沒有超過三個,也從不會放縱王室夫人或是大臣欺凌與羞辱她,他給了她足夠的尊重,甚至還有權力。
那時候,她每次向上帝祈禱,都會感謝祂賜給了她這樁超乎了她期望之外的婚姻。
那麼,這份感激是什麼時候產生了質變呢?特蕾莎偶爾也會嘲笑自己,在十二歲的時候她沒有春心萌動過,在二十歲的時候她如同波瀾不驚的死水,在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的時候她甘願做太陽王的得力臂助,牀幃中的重臣,誰能想到,在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候,她反而生出了千般柔情,萬般愛意了呢?
路易看見了王后的眼神,他曾在瑪利以及許多位女士的眼中看到過,他放下茶杯,伸出手拉住王后:“現在只有我們啦。”他感嘆地說道。
“是啊,陛下。”王后說。
特蕾莎王后幾乎希望這段時光可以無限制地延續下去,這當然不可能,路易雖然將大部分政務都交給了小路易,還有小路易的兒子勃艮第公爵(因爲他也叫做路易,所以在這裡我們還是以爵位相稱吧),但有時候,他也會隨心所欲地挑揀出一些有趣的事務來親自處理。
譬如今天他要接見兩個使團,而這兩個使團,來自於一個地方——遠東。
有關於那個古老而又龐大的國度,路易十四一向是保持着親近而又畏懼的態度,還讓馬紮然主教疑惑過,因爲那裡距離法蘭西太遠了,遠到了完全可以不去在意的地步——那時候他們最爲關注的還是歐羅巴的霸權,對遙遠的東方並不怎麼在意,除了那裡的絲綢與瓷器。
葡萄牙公主伊莎貝拉嫁入法蘭西的時候倒是帶來了一些遠東的珍寶,都是葡萄牙商人千里迢迢從馬口爾港運回葡萄牙的,路易也詢問了這些商人,他們說,馬可.波羅描述的黃金與絲綢之國現在被一羣韃靼人統治着,他們的蘇丹擁有無數財富,女人與土地,卻對子民十分苛刻,百姓們過着極其艱苦的生活,就連他們之中最富有的人也要忍受最卑小的官吏奴役,在城市與鄉村,他們見到的情景,與更早之前的商人們記載的完全不同,民生設施幾乎沒有,街道塵土飛揚,沒有上下水,一到雨天人和牛馬的糞便都會漂浮起來圍着你的腳打轉。
商人們的抱怨固然與他們的身份有關,聽了他們的話,路易十四就又去問詢了幾位主教,他們的麾下都有教士往那片遼闊的“野蠻之地”去,沒別的原因,就因爲那裡都是未受洗的無信者,在歐羅巴的人們不是天主教徒就是新教教徒的時候,教士們要建立功業,也只有往新大陸與那些不信奉天主教的國家走了。
主教們給了他更多一些消息,因爲他們的教士已經有一些人在韃靼人的蘇丹邊有了自己的位置,雖然韃靼人的蘇丹並不願意信奉天主教,而是對他們對醫學、數學與天文地理方面的知識感興趣,但他們所能知道的顯然要比只能在馬口爾港徘徊的商人來得多。
其中一個教士的請求引起了路易的注意,他說,他在遠東收了幾個學生,都是年輕、聰明而又開明的好人兒,他希望他們能夠來巴黎,在國王開設的學校中就讀,主教也感到好奇,就向國王轉達,順理成章地得到了允許——不多久之後,這些年輕人就到了巴黎,在最初的目眩神迷後,他們很快就投入到了學習中。
雖然穿着古怪,髮型更是奇異,又有着黃色的皮膚——但如今的巴黎,就有印第安人的總督與伯爵,他們頂多引起一些好奇,還不如英國人在這裡受歧視得多——在他們的刻苦與自律屢次得到師長的讚賞後,外貌着裝上的不同也算不了什麼了,巴黎的年輕人更嫉妒他們的成績,
更不用說,不久之後他們也學着巴黎人的樣子打扮,在獲得凡爾賽的准入許可後,他們看上去與身邊的同齡人也沒什麼不同。他們也學會了游泳、打獵,四處遊玩,唯一不同的,他們在大量地購買書籍後,又開始打探如何能夠購買得到火槍與火炮。
國王的小鳥們還回稟國王說,他們經常在咖啡館裡一待就是一整天,傾聽激烈的演說與辯論,還做筆記,他們甚至帶着驚駭與難以相信的語氣質問那些演講者——他們的國王怎麼會允許他們如此大發厥詞,聲稱一個國家未必會需要一個君主?
爲什麼不能呢?演講者說,一個符合人民期待的國王就不會在乎這種言論,而在乎這種言論的國王大多都是因爲悖逆了人民的意志,而不得不對其感到恐懼的人,既然如此,他們爲什麼還會允許這樣的國王坐在王座上?
雖然之後他就被咖啡館外經過的人打了一頓——這是後話。
但這些話造成的後果對這些黃皮膚的年輕人是很嚴重的,他們之中竟然有人回去後就發了高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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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勃艮第公爵問道,他來得有點晚,還是個好奇心重的年輕人,他確實隱約聽說過法蘭西與那個遙遠的國家有着數次數額巨大的特殊貿易……
“然後就像你看到的這樣,”路易說:“一個從衰弱腐朽的肌體裡誕生的新生兒,他們同時來到了我們的面前。”
勃艮第公爵作爲祖父的隨從,站在了王座的左側,他期待地看着沉重的雙門被打開,一行人在達達尼昂伯爵的帶領下走了進來,他們走路的姿勢非常奇怪,會讓人想起左右搖擺的鵝,每個人都在努力做出威嚴莊重的神態,卻在見了國王之後立即俯身下拜,做出五體投地的樣子,嚇了勃艮第公爵一跳!這種姿態他可是隻在最嚴苛的苦修士朝拜聖像的時候看到過。
“你沒和他們說過禮儀嗎?”路易無奈地問。
達達尼昂伯爵笑嘻嘻地——就算是已經快八十歲了,他還是這個樣子——說:“我自然是和他們說過的,不過他們仔細地研究了一番之後,認爲您應該接受僅次於他們的蘇丹的跪拜,所以……”他聳聳肩,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讓他們站起來吧,”路易說:“我一點都不覺得驚喜。”
勃艮第公爵看到他們都穿着那些與來自於遠東的年輕人差不多的衣服,只在質地與刺繡上有區別,他們幾乎都是老人,帽子拿下來後看得出都戴了假髮,據達達尼昂伯爵說,他們都是蘇丹的重臣,帶着蘇丹的書信來覲見國王,希望兩國交好,常有往來。
路易接過了他們帶來的書信,打開後……當然,是教士代筆,去掉那些無意義的修飾與無法掩飾的傲慢之外,大概意思就是,要求,哈,是的,要求路易十四下旨,命令那些商人與軍官斷絕與“叛賊”的關係,不與他們繼續交易與共處,否則那位大蘇丹就要採取嚴酷的手段對待法蘭西的商人與傳教士,將他們與“叛賊”一視同仁地對待。
“他說的那些叛賊是誰啊?”勃艮第公爵側着身體和路易十四一起看完了信,忍不住問道,因爲他在裡面看到了拉法耶特侯爵的名字,這位侯爵確實有點……但他品行高潔,爲人正直是有口皆碑的,勃艮第公爵在年前的宴會上還和他見過面,說過話,他不覺得這樣的人會和一個卑劣的叛賊同流合污。
“就是我們馬上要見到的另一個國家的使團人員。”路易小聲說。
路易的小聲可能不是那麼小聲,那些韃靼人的使節聽到了,一個人猛地瞪起了眼睛——他可能學過法語,這句話又不復雜,勃艮第公爵以爲他會大聲詰問,但他在狂怒之後,居然自己就猶疑了,直到達達尼昂伯爵把他們帶出覲見廳,他們也沒發出一點聲音。
路易搖搖頭。
緊接着,那些與韃靼人的使團來自於同一個地方的使團出現了,一見他們,勃艮第公爵的眼睛就一亮,這個使團各個都是年輕人,身軀高大,眼神銳利,可以熟練地說法語與拉丁語,甚至比法蘭西的外省人還要標準。他們每個人都剪短了頭髮,穿着緊身長褲與外套,披着短斗篷,不是巴黎的那種,是蒙特利爾的那種,更簡約與富有軍人氣質,可能是拉法耶特侯爵帶過去的。
但他們的軍銜不是太陽,是另一種更具古意的符號,路易十四的視線在上面停頓了一會,才緩緩離開。
他們向國王鞠躬行禮,而後遞交了國書。
“你們的國家在哪裡?”路易問。
“在您知道的那個地方,它從未離開過,我們只是把它奪回來了。”爲首的年輕人驕傲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