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本書——”範管記起來了,眼神中滿是回憶的溫柔,“那時我倆都沒事幹,天天窩在出租屋裡。”
範管微笑,鄭六如也笑起來。
兩人的默契來了。初見面時,那種若有若無的隔閡消除,兩人談起以前的事,笑得前仰後合。
那時他倆都是脫口秀新人,別說上電視了,就是俱樂部的表演都輪不到。
只有演員趕不上場子,實在缺人了,纔會讓他們上臺表演一小段,等正主來了,連結尾都來不及說,就要匆匆下臺。
兩人就這樣上一場,閒三天的節奏,慢慢熬上了俱樂部的舞臺。
還好那時他倆都年輕。
沒表演任務的時候,兩人都喜歡在出租房裡窩着,美其名曰充電學習,或是構思段子,其實兩人都知道是因爲沒錢,只是互有默契地不說破。
一開始,兩人關係一般,都處於謹慎觀望,不知道對方什麼性格,值不值得深交的階段。
範管給鄭六如主持過幾場脫口秀,鄭六如也給範管臨時搭檔過幾場。
關係僅止於此。
兩人變成朋友,是源自一次莫名其妙的合租。
那天範管給鄭六如打電話,說有朋友聚會,要不要一起來玩。
鄭六如正好閒着沒事,就過去了。
範管的小出租屋裡擠着六七個人,都是脫口秀這條線上的演員,有幾個還小有名氣,偶爾會在電視上露個臉。
鄭六如和他們一起玩了會兒。
所謂的玩也就是喝酒、看電視、吹牛皮聊天。
不過年輕是最好的佐料,跟一羣人在一起,吵吵鬧鬧的就覺得開心。
鄭六如不知不覺喝多了,卻不覺得醉,只是外面的世界慢下來,自己的心思還很快,這種反差讓他覺得很有意思,看誰都不由自主地帶了副笑臉,一直傻笑不說話。
朋友們漸漸散了。
只剩下範管,鄭六如站起來說要走。
範管問他:“你明天有事嗎?”
鄭六如說:“沒事。”
範管說:“那就睡這裡吧。”
鄭六如想想也是,就睡下了。
第二天醒來已是中午,範管煮了面,兩人一起吃了,又玩到晚上,其實就是看電視上的相聲小品,然後當評委,指出缺點。
這個臺詞張力不夠,那個節奏沒控制好,還有一個情緒跑快了,沒給觀衆反應的時間,本是好好的笑點包袱結果白抖了。
光點評還不夠,還會發牢騷。
一開始是鄭六如起的頭。
“這人臺詞功底不行,背書一樣,有沒有上過臺詞課?情緒都沒表達出來。換我上,我比他強。”
範管剛開始不說話,只是微笑。
鄭六如說着說着,平日裡積攢的怨氣撒出來,不可收拾。
音調漸漸升高,音色愈發豐富,內容更加偏激。
現在的鄭六如是一事無成的中年脫口秀演員,那時的鄭六如是一事無成的青年脫口秀演員。
他有滿肚子的牢騷,又因爲年輕覺得自己抱怨得理所當然。
自己跟電視上那些人有什麼區別?爲什麼他們能上電視,自己就不能上?
明知自己刻薄,尖酸,嫉妒,鄭六如還是說出來。不說出來,這些感覺攢在肚子裡,釀出一腸子的戾氣,他更受不了。
“他也不行。眼神不自然,不能去看觀衆。背對觀衆席就背對着,不要總想着用餘光去看反應。”範管說。
鄭六如呆了下,看範管,然後一種特殊的感覺在兩人間生成。
像是穿着一條褲子去洗浴中心的好兄弟。
只有一起做過壞事的男人,纔會建立起這種關係。
那天,範管喝了很多酒,跟鄭六如把電視上看到的所有人都吐槽了一遍,包括從沒露面的配音演員。
兩人喝到醉,才發現小品早演完了,自己吐槽的是動畫片。
不過沒關係,動畫片也能吐槽。
就這樣,第二天過去了。
第三天醒來,依舊是範管煮麪,鄭六如吃了。
鄭六如說我該走了。
範管問他:“你有事嗎?”
鄭六如說:“沒事。”
範管說:“那就繼續睡這吧。”
鄭六如找不出拒絕的理由,當然也因爲他那個出租屋也快到期了,沒地方回去。
於是鄭六如就在範管的出租屋裡住下。
範管沒問他什麼時候走。
鄭六如也沒問自己可以呆到什麼時候。
那時他倆都很年輕。
年輕人有些事想的很多,有些事又想的很少。
那段時間,鄭六如和範管開發了很多好玩的遊戲。
“好玩”要打上引號,因爲這些遊戲在外人看來,就是無聊到爆的神經病纔會玩的遊戲。
比如看電視裡的小品不準笑的遊戲。
誰笑就說明承認自己不如電視裡那個人,誰就輸了。
輸了也不會有什麼懲罰,就是輸了。
贏了也沒什麼獎勵,就是贏了。
鄭六如本以爲自己玩這個遊戲穩贏。
範管平時總是在笑,比憋笑,他肯定不是自己的對手。
結果卻是範管贏,總是贏。
還有“成功後你準備做什麼”遊戲。
範管說他要是成功了,就會請人做個自己的紀錄片,隨身兩個攝影師跟着,回到這裡的出租屋,問房東,你知道大明星範管以前就是住在你這裡嗎?
房東說知道,現在這個房子都封起來,一樣東西都沒動過。
然後再問房東,沒出名的範管是怎樣一個人?
房東會說挺機靈一個年輕人,當初我催他交房租的時候,就看出他一定會有出息的。
範管想象着成功後的樣子,突然抓住鄭六如的手,說:“六如,我一定要成功。我一定要買個大房子,我一定一定不要住在這種破出租屋裡!”
範管抓得鄭六如手疼。
他分不清範管是還在玩遊戲,還是在說真心話。
但有一點範管說的沒錯。
成功。
是的,他也想成功,比範管還想。比想要個漂亮女朋友還要想。
興致來了。
鄭六如翻開書,挑到喜歡的句子高聲讀出來,範管也跟着念。
“臍膏落馬,須臾蹂踏肉爲泥。”
“作爲一個失敗的典型,我很成功。”
“我要成功!我要成功!一個個輪過來,也該輪到我了吧!”
鄭六如打開窗戶,對着夜空大喊,隔壁傳來鄰居的罵聲,不過那一刻,鄭六如無所謂。
範管翻了半天書,愣是沒在書裡找到鄭六如剛纔那句話,他放下書,也跟着擠到窗口,對着夜空大喊:“我要成功!”
兩人的喊聲像柄利斧劈開夜空。
那一刻,好像有什麼東西斷開。
他倆心神一擴,看向夜空深處,覺得未來有無限可能。
然後接下來的一年,兩年,三年……
還是一事無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