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六如在電視前看記者快要採訪不下去了。
記者問最後一個問題:聽說你要去槓三的演唱會當嘉賓,對於這次合作,你怎麼看?
梅川誠摯地回答:我用眼睛看。
記者:好。謝謝。
記者迫不及待地站起,跟梅川握手。
接着又對鏡頭說:廣告過後,下一個特邀嘉賓即將登場。
電視裡播出啤酒廣告,還是梅川的歌。
鄭六如本來只是隨便看看,卻一口氣跟了下來。
他挺喜歡梅川闡釋自己創作理念的話,可惜記者沒水平,居然沒問下去。
如果是他採訪的話,他覺得自己跟梅川一定會有很多共同語言。
他打開手機,開始搜梅川的歌,想看看他的歌詞。
談吐那麼文雅深刻的人,創作出這樣低俗膚淺的歌詞,一定有他的用意。
正查着,電視裡傳出記者的聲音:“接下來這位是最近因《鄰居》在奇笑點大賽奪冠的新人喜劇演員,範管。你的藝名叫飯管飽,挺特別的,是自己取的嗎?”
“是的。”
鄭六如擡頭,盯着電視,範管衝着鏡頭微笑,臉上已經看不出那天打架的傷。
鄭六如的血一下沸騰起來。
連我給你取的名字也要說成是你自己的嗎?
你就這麼喜歡搶我的東西?
記者:“很多人非常喜歡你在奇笑點大賽上的表演,請問你平時是怎麼蒐集素材創作的呢?”
範管有點靦腆,說:“其實也沒什麼秘訣。就是多積累,多觀察。我自認天賦不是很高,只能靠努力去彌補。”
鄭六如看電視裡範管的樣子,有點恍惚。
那麼真誠,那麼青澀,那麼靦腆。
跟上次在會議室打架時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鄭六如想起章老師的話:被置於公衆視線下的人,都會本能地向大衆價值觀靠攏,變得更大方慷慨,更正面,更積極向上……
這小子特麼的現在是在裝吧!
記者:“聽說你度過了整整十二年的無名期,最近纔開始在電視節目上出現,你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鄭六如盯着範管,想他會怎麼回答。
以前他倆在一起時,一到月底錢花光的時候,範管就會找他發牢騷,說沒前途,轉行吧。我要辭職,你跟我一起辭吧。
什麼?找到什麼新工作?沒有。一定要先辭了,纔能有動力去找新工作。
去他媽的。當初是覺得能當明星,能賺大錢才做這行的。結果混成這樣。
他倆一起喝酒,喝到大醉,發了很多牢騷,說了很多刻薄的話,也罵了很多人,挑刺的觀衆,摳門的老闆,催房租的房東,還有看不起人的同事,完全沒關係的路人。
總之想到什麼就罵什麼。
等到第二天酒醒,說好要辭職的兩人又同時到了俱樂部裡,相視一笑,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繼續上臺表演。
可能是慣性,可能是躲在舒適圈裡的虛假安全感,也可能是做了十二年,其他什麼都不會,年紀又大,出去找工作都沒人要,還不如死皮賴臉地呆在俱樂部裡,發着可能有一天會火的美夢……
鄭六如很想知道範管的答案是什麼。
範管看着鏡頭,目光堅定,還帶着那絲靦腆的微笑,說:“夢想。”
記者深受感動,順着範管的語調,重複了一遍:“夢想?”
鄭六如笑出聲,先是小聲地笑,然後越來越大,笑到隔壁的傑西卡直搖頭。
夢想?
十二年前的範管說這句話沒錯,可十二年後,範管說夢想,就跟尿在雪地上的尿一樣,太陽升起,只留下一股騷味。
範管也配談夢想!
範管:“我讀高三的時候,一次模擬考結束,同學們都在討論要去哪個大學,只有我沒參與,後來一個女同學過來問我想去哪裡,我說我不讀大學。她問我那去幹嗎?我說去當脫口秀演員,我要上電視。同學們都笑起來。只有我真的這麼做了,父母當然不同意,可我一旦下定決心,就不會退縮,後來我拿着我媽給我的五千塊錢,來到這座城市,先從上培訓班、打零工開始,一點點積累經驗,最後在一傢俱樂部裡站穩腳根。夢想離我一直很遠,我抱怨過,生氣過,心冷過,可從來沒放棄過。”
記者:“太了不起了。能再說說細節嗎?也許能給想進入這行的新人一些參考。”
範管:“沒什麼。現在回頭想想很不容易。可當時年輕,根本沒想那麼多。一開始從鄉下過來,走在城裡,只覺得這裡的樓都很高,等紅綠燈的時候人很多,信號燈一變,黑壓壓一片人羣從對面過來,大家穿得都很時尚,有些女生走過來好像電視裡的模特,比我還高好幾個頭。還有很多商店,我不怎麼喜歡去逛,反正沒錢買。上完課,打完零工,沒什麼地方去,就窩在出租屋裡。”
“有時候媽媽沒寄錢過來,交不起房租,房東過來催房租,會把門敲得很響,有種獨特的節奏,不是普通的咚咚,是這樣:咚咚咚、咚咚咚!”
“那時我就縮在屋裡,一句話不說,連電視聲音都調到靜聲,假裝不在家。一直等房東走了,纔敢大聲喘氣。現在想起來,真是給他老人家添了不少麻煩啊。哈哈。”
鄭六如看傻了。
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好像有人趁他睡着,割開他的皮,剜去皮下的血肉,再胡亂塞了些垃圾進去。
他整個人空洞着,風一吹,就寒進去,毫無阻礙。
範管偷了他的段子,偷了他給範管取的藝名,還要偷走他的生活!
這些都是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他跟範管合租的時候說過的事!
記者聽得津津有味,問:“這段經歷對你後來的創作幫助很大吧?”
範管:“是的。就是這段時間的沉澱,讓我學會思考喜劇創作的本質,建立了一套自己的方法和理念。”
記者聽到“理念”有點慌:“能分享一些你的獨門密訣嗎?”
範管擺手,謙虛地說:“算不上什麼密訣,只是一點個人的總結。用三個字做核心,就是比喻句。”
記者:“比喻句?”
範管沉了沉眉,讓目光更尖銳些,說:“對,就是比喻句。把兩個看似不相干的東西拼在一起,找出它們的共同點,挖掘出笑點。”
記者:“能舉個例子嗎?”
範管目光放遠,像在計算十除以三,然後說:“臍膏落馬,須臾蹂踏肉爲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