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看照片,照片上是他扶着老奶奶過馬路的畫面。
“哦,就這個啊。”梅川鬆了口氣。
花總暴怒,下狗勢變成上獅勢,嗷嗷地叫:“叫你隨地吐痰你不聽,叫你上完廁所不衝你不聽,叫你偷看根植洗澡你不聽,叫你吃飯巴唧嘴你還是不聽,倒是扶老奶奶過馬路挺上癮啊!公司形象都被你帶壞了!放蕩不羈愛自由,活夠了早死早清靜的人生哲學也被你破壞,扶老奶奶過馬路,出息了啊!你怎麼不去給老爺爺捶腰啊?”
“我是有想過——”
花總從桌子上跳下來,隨手抄了個菸灰缸就往梅川身上砸。
梅川避開,門開了,根植開門進來:“老闆,你叫我——啊!”
菸灰缸砸根植頭上,冒着煙,接着流下血。
根植坐在地上,花總的氣總算消了一點,叫根植趕快去洗澡,血滴到地毯上弄髒了可不好洗。
根植正要出去,花總又叫住他,讓他把菸灰缸拿去一起洗乾淨。
根植帶上門,房間裡安靜了一會兒,花總坐下來,轉向窗外,悠悠地說:“梅川,爲了你的事,我急到鼻毛都白了。你到現在還沒想通嗎?”
梅川很想看花總的鼻毛,可是看不到。
花總說:“你以爲明星是什麼?”
梅川張了張嘴,回答不上來。
花總舉起手,遮住窗外的陽光,在牆上投下一個巨大的影,也蓋住梅川一半的臉。
梅川又感受到了花總身上那股獨特的壓力,他給這種壓力起了個綽號,叫渣男氣壓。
花總又問:“那你以爲人設是什麼?”
梅川說:“標籤吧。方便觀衆查找,購買。”
花總的手變成拳頭,倚在梅川臉上的影,也嘩啦一聲撲成一個拳影,捶他臉上,捶得他頭暈眼花。
花總的聲音像陽光切割過玻璃,傳了過來:“是投射。心理防禦機制的一種。”
“啥?”
“每個人都會把自己的情感、衝動、願望歸結於另外一個個體,這是結構自省的產物,這是裡表翻轉,自我探究的必然結果。觀衆之所以喜歡你,是因爲喜歡你身上某種他們渴望擁有而無法擁有的特質。他們滿足自我需求的衝動轉化成了喜歡你的外在表現。歸根結底,他們愛的是自己,而不是你。”
“你一直不喜歡自己的人設,是吧?你覺得自己是個文質彬彬,過着優雅自省生活的人,對吧?你認爲這種套人設的做法太過虛假無法長久是吧?”
“是的。花總,我——”梅川一時激動,想要趁機說出自己的心裡話,他也不是不能扮渣,只是能不能不要吐痰、罵髒話、偷看根植洗澡?
花總突然轉過身來,陽光跟着他的目光一起傾泄過來,截斷了梅川的話。
花總說:“你以爲觀衆看不出是人設嗎?你以爲他們討論你,只是因爲你活成他們期望的那個樣子嗎?你的掙扎、你的矛盾、你努力編織的真實與虛幻,都會讓他們在相信和懷疑中度過,這種矛盾的心態促進他們進一步去追求自我,他們看着你,一遍遍地問自己,我是不是也是這樣糾結地生活?這種雙重投射的心理過程如果不是有心去內省、反思,幾乎不被任何人察覺,然而由此產生的剖析快感卻是真實存在的。這種快感表現出來,就是真金白銀的市場活動,他們花錢給你打榜,給你買禮物,去看你的演唱會,買你的專輯。抽象縹緲的念頭,最終通過成熟的市場結構,落地成爲實在的經濟行爲,養活了一大批的公司和明星,還有附着其上的寄生蟲。”
“你以爲我叫你吐痰、上完廁所不衝,偷看根植洗澡只是爲了維持你的人設,好給公司賺錢?”
“不是嗎?”梅川問。他看着花總,突然有點理解吉爾英說過的話:花總太酷了,渣都渣得那麼有氣質。
“不是。只是讓你輕鬆一些,如果你在鏡頭後一直做這些事,上了鏡頭就不用刻意去演。年輕人,你覺得人設是假的對吧?可以變來變去對吧?可你有沒有想過,你所謂的本性,不也是一樣?”
花總說得梅川張不了口。
花總說了一長串,有點累了,揮揮手,把照片收起來,說:“這次的事就算了,我花了五十萬買下這張照片,不想再看到下一張。去看根植洗澡吧。記得拍照片發給我。再把菸灰缸拿回來。”
花總斜過椅子,側對着窗,點燃一根菸,菸頭燒火,點着了窗外的太陽,梅川深深看了一眼,轉身離去。
梅川去衛生間看根植洗澡,根植扔菸灰缸,梅川沒接,任菸灰缸掉地上,碎了,梅川拍了碎菸灰缸的照片,發給花總,然後走了,離開公司前,還聽到花總咆哮着衝進衛生間的聲音。
還好,戀愛沒曝光就好。
梅川回到音樂教室,給小簡發消息,說事情搞定了。
小簡回個笑臉。
梅川正要問數心跳的事什麼時候重新啓動,吉爾英拿着一疊紙過來。
“老師,我歌詞寫好了,你要不要看一下?”
梅川只好先放下數心跳的事,看歌詞。
紙上寫得密密麻麻,還有很多圈。
吉爾英解釋,“圈發嗶——的音。或者其他詞,看情況。主要考慮到音樂每個人都會聽到,不想教壞小孩。”
梅川抖了下紙,念出來:
自卑的邦邦。
英吉爾著。
有段時間我很自卑,因爲沒錢。偏偏那段時間我年輕,男人年輕的時候就想找女人。年老了也許也一樣,但我還沒老,所以不知道。
我跟一個女人說我愛你,就被拒絕,不停地說,不停地拒絕。
那時我還沒明白過來,我覺得自己可了不起了,明明沒上完大學,沒賺到錢,什麼都不是,可我就覺得自己牛,早上醒來,總覺得今天要幹出一番大事業,晚上睡覺前,又跟自己說,明天我一定會做到,就這樣反反覆覆,我從沒懷疑過自己。
可漸漸的,就有很多人看不起我,我跟他們說我想的事,寫的字,以後要賺的大錢,這幫人就像看瘋子一樣看我。
他們覺得我有病,說我是傻圈。在沒有我的飯局上嘲諷我兩塊錢的公交都坐不起,不敢來吃飯,朋友圈裡沒一個朋友,連父母都不待見我。
春節親戚聚會,問我今年賺多少錢,我埋頭吃飯。過來敬酒的人,眼角都沒看我一眼。
越是人多,我越沉默。
我希望自己是團空氣,祈禱所有人都看不到我。
終於有一天,我早上醒來,發現自己自卑到無法想象的地步。
我又想不明白了。我只是沒錢而已,爲什麼這麼多人看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