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枝抖起來,葉子摩擦沙沙響,碎月流光如水晃動,章老師的臉也在那片跳動的光裡忽明忽暗。
李雙在一片零散的光裡找到章老師的眼,呆了一會兒,說:“章老師,我說了,我眼前總是出現她跳樓時的畫面,我怕。本來我以爲沒事的,可是過去這麼久,我發現我是真的害怕。”
章本碩說:“對,所以我問你想不想再看她跳一次。”
李雙第一次對章老師生出陌生的不信任感。也許是在樹上諮詢的原因,看不清章老師的臉,總覺得好像是另外一個人。
他印象中的章老師總是溫和地笑,很少會說這種不禮貌的話,不管是對死去的蘇怡,還是對他自己。
難道他是因爲自己去找張一帆諮詢生氣嗎?
可那只是個誤會啊,而且找他諮詢的學生那麼多,也不差自己一個。
章老師的心胸就這麼狹窄嗎?
不、不,一定是自己多想了,章老師不是這種人。
李雙想起被教導主任當衆叫抑鬱,上臺的尷尬場面,要不是章老師的開導,他恐怕要貼着抑鬱的標籤在一中混三年。
也許是自己之前太害怕,說得顛三倒四,沒講清楚,還是換一個話題吧。
再說下去,蘇怡跳樓的畫面一次次重現,他都快要瘋了。
“章老師,貼標籤的問題,我想我有答案了,打回去,或者撕掉它,要麼就無視,別管哪種方法,有用就行。我只管做好我自己就可以了。你覺得這個答案怎麼樣?”李雙岔開話題。
“死。你之前不是說死行不行?”章本碩問。
李雙頭往後仰,讓自己的臉隱入陰影,“我有說過嗎?”
“你說的,要是貼標籤的人太多,或者撕也撕不掉,甚至自己也給自己貼標籤,怎麼辦?死能解決嗎?我聽得很清楚,不會錯。”章本碩的臉從半陰影中走出來,逼近李雙。
李雙覺得很不舒服,今晚章老師給他的感覺很不好,像是纏在樹枝上的一條毒蛇,分叉的蛇信簌簌地探,舔到了,就是一口倒勾的毒牙,注入致命的毒液。
李雙本能地覺察到危險,想要從樹上下去,中斷這次諮詢。
“章老師,我——不太舒服,晚飯也沒吃,這次先這樣吧。下次我們——”
章本碩突然伸手抓住李雙,李雙嚇了一跳,靠在樹幹上一動不動,他從沒見過那麼亮的眼。
“你要是覺得不舒服,隨時可以中斷諮詢,這沒有任何問題。但是請讓我問你一個問題,聽完這個問題後,你再決定要不要繼續諮詢,好不好?”章本碩說。
李雙看着章本碩,點點頭。
他還對章老師有期待,在天台上,焦慮、恐懼、無助……各種情緒雜揉一起,擰成的繩索捆得他不能呼吸,他一會兒想起暗戀者的事,一會兒又想下週考試的事,一會兒又想蘇怡跳樓的事。
他知道自己害怕,可卻不知道自己害怕什麼,只知道所有一切的開端都是蘇怡跳樓前那一笑。
以前的他本來不會想那麼多,打球、上課睡覺、下課聊天、吃飯打遊戲,生活就這麼簡單,可是爲什麼他現在變成這個樣子?
那時的他只想到一個人,就是章老師。
章老師肯定能幫他,現在他雖然失望,可還抱有一線希望。
章本碩說:“上次諮詢,我給你留了個問題你還記的吧?”
李雙深吸一口氣,眼皮往下掉,遮住半眸子的失望,又說到貼標籤,章老師爲什麼這麼固執,從天台的電話開始,到樹上,我一直在說的都是蘇怡跳樓的事啊!
這跟貼標籤有什麼關係?
李雙還是緩緩點頭。
他當然記得,爲了找答案,還跟大鳥五人組幹了一架,才引出後面一攤子爛事,讓教導主任翻出以前的錄象……
“別人給你貼標籤,你打算怎麼辦?”李雙重複了一遍。
好了嗎?現在可以中斷諮詢,讓我下去嗎?
李雙突然累了,什麼都不願想,有些事註定是找不到答案,蘇怡跳樓也好,貼標籤也好,找到答案又能怎樣?
“那個問題還有個進階版,你要不要聽?”章本碩問。
李雙茫然擡頭,看章本碩。
章本碩說:“如果給你貼標籤的那個人死了,你又打算怎麼辦?”
兩個人僵在樹上不動,像是變成了樹枝,被風吹熟了開花結果落葉,明明在變,盯着看卻發覺不到變化。
章本碩的每一個字都像開鑿山路的鏨子,敲進李雙心裡,一字一火花。
對啊,給他貼標籤的人要是死了怎麼辦?打回去?怎麼打?
撕掉?撕掉給誰看?
無視?是死人先無視自己吧?
這樣一路想下去,自己先前所想的答案都沒了意義,李雙痛苦地叫了一聲,抱着頭,靠在樹幹上,睜眼全是斑駁的光影,閉眼全是蘇怡跳樓前的那一笑。
所以到底怎麼辦?
“章老師,我真不知道,我想不出來,你告訴我吧。”李雙投降,他隱隱感覺到自己誤會章老師,可是他卻想不出要怎麼做,一點頭緒都沒有。
正像章老師說的,人死了,又能怎麼辦?
死人貼上的標籤,就像滲進骨頭的顏料,若不把外面的皮肉臟腑剪開,裡外掀出,碰都碰不到,又怎麼撕掉?
就像蘇怡跳樓前的那一笑,難道還能回到過去,叫她不要笑,不要笑得那麼開心、那麼漂亮、那麼輕鬆,然後就跳下去。
“我跟你說過了,想不想再看蘇怡跳一次?”章本碩說。
李雙終於有點明白章老師的話,問:“什麼意思?”
“很簡單,想象,想象最讓你焦慮、恐懼的畫面,盡你最大努力,去重建那天在天台上的畫面,不止是畫面,我要聲音、我要氣味、我要你當時身上的溫度和最細微的觸動。”章本碩用平穩的口氣說。
李雙聽到一半,手就開始不由自主地亂舞,像是溺水的人拼命要抓住些什麼,臉上滿是驚恐的神色,不停地說不,我做不到,我不想回去。
章本碩握住李雙的手,緊緊的,說:“沒事,這回有我在,我一直在你身邊,聽我的聲音。那天你去天台,看到了什麼?”
李雙睜大着眼,眼眸卻全無焦點,虛望着一處,漸漸安靜下來,怔怔地說:“雲,滿天的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