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我聽不懂。”阿秋扶着欄杆走回來,坐在板凳上,開始整理繩子。
章本碩也過來坐下,看她整理繩子,過了一會兒,才說:“你的案子其實很早就可以完結了,可是我總覺得有哪裡不對。翻來覆去的看文檔,然後我發現了一個問題。”
阿秋的手頓了一下,繼續整理。
章本碩也自顧自地說話:“最近我都在做在線諮詢,和麪對面諮詢不同,在線諮詢唯一能依仗的線索就是文字,我做了大量的語義分析,可能是因爲這個緣故,我對文字語義的細微變化特別敏感。每次看你的諮詢文檔時,最吸引我的是你怕死的那段。”
“你說你怕死。總會想到關於死的事。碰到狗怎樣怎樣死,坐車怎樣怎樣死,走路、吃夜宵、買房子,陽臺沒封好掉下去死,各種各樣的死,每天都會想。”
阿秋還在整理,不過手上的動作越來越慢,最後乾脆停下來,握着繩子,看着地面。
“你把死亡的畫面描繪得很具體,像是親眼看到過似的,不止是死亡時的畫面,還有之後死不成,躺在病牀上的畫面。如此清晰的畫面不像是恐懼,倒像是興趣,你想這些事的時候,就像看恐怖電影一樣,電影裡的角色再危險,也和你無關,甚至還讓你興奮是不是?”
阿秋張開嘴要說話,聲音卻發不出來,繩子掉地上,金屬扣敲出清脆的聲音。
章本碩做了個手勢,示意讓他說完。
“你說這些話的時候,沒帶一個‘我’字。我看了又看,其他的對話或多或少都有出現,唯有怕死這段,一個我字都沒有。我知道,偶然也好,習慣也好,可能你真的很害怕,不敢把‘我’放進去,好像放進去,就會真的死掉一樣。”
“只是後來發生的一些事,讓我思考另一種可能。有沒有可能,並不是‘你’想象死亡的畫面,而是你在想另外一個人死。”
阿秋的臉白了,透出幾分青色。
“比如說六六?”章本碩沒看阿秋,反而盯着地上擺着的幾條繩子,粗粗細細,饒有興致,好像他今天跑來不是做諮詢,只是單純對蹦極感興趣。
“你——你胡說。”阿秋的嗓子似是被繩子勒住,嘶嘶地發聲,一點力氣都沒有。
“你說過的,你沒被狗咬,是六六擋在你身前,被狗咬了。我來幫你回顧一下。”章本碩盤腿坐地上,和阿秋面對面。
“小狗咬到腿,不會馬上死,但會得狂犬病死。”
“大狗咬斷喉嚨,咬瞎眼睛,臉上沒留一塊好的皮。”
坐車——
走路上——
吃夜宵熬夜——
買房子,陽臺沒封好——
“你好像都在說六六,六六吃夜宵,又熬夜,剛買了房子。你想六六死,想了很久很久。對不對?”
蹦極臺上安靜下來,只有風聲和遠處的歡呼聲傳來。
阿秋突然想跑,跑哪裡都行,離章本碩遠遠的就好。
章本碩繼續說:“雖然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你幫過她,她幫過你,她過得光鮮亮麗,自由自在,你過得不差,可看她過上你理想的生活,還是忍不住嫉妒,想那些東西本該是我的,想多了,知道自己再怎麼努力也無法縮小差距,就自然而然地換一個思路。”
“我爬不上去,那你就給我下來吧。”
“你是好人,你不會去做傷天害理的事,但是你可以想,想總不犯法吧?想又方便,甚至連閉上眼睛都不用,你陪她逛街,你看車從她身邊嗖嗖地開過,就想司機接電話,一不留神偏了方向盤,撞到她。”
“她熬夜看恐怖片,你陪她一起,她邊看邊吃披薩,問你吃不吃,你說不吃,想她生活不規律,愛吃夜宵,又不愛運動,胃癌、腸癌、胰腺癌、隨便什麼癌都會找上她。”
“坐車、買房子、甚至舉辦萬聖節party,你都陪着她,你什麼都不做,只用想,就能讓自己舒服,像是放出無邊煉獄,拘了她的魂,放業火中鍛烤,聽她尖嚎,看她痛苦。”
“你不是第一天就想她死,從那次被狗咬開始,你突然覺得想也許是個好辦法,想她倒黴,她萬一真倒黴了,自然開心,沒倒黴也無所謂,你還可以想,幾分鐘,幾秒鐘,你就能想出幾十、幾百種倒黴的事,想多了,六六還是順順利利、健健康康,你就覺得,看吧,想也沒用,那不如想些更厲害的,人生最倒黴的事是什麼呢?死?六六死了,她就算生前再漂亮、成績再好、運氣再好,有花不完的錢也沒用了,人們只會說她可憐,本該享福的。好吧,就想她死吧。只是想想而已,對她沒影響,對自己卻是一大享受呢。”
“小冉說約你出去,爲了在你身上找到平衡,你其實早就知道了,你看小冉,覺得她很可笑,嫉妒寫在臉上,每個人都知道,就她自以爲掩藏得很好,明明一樣的髮型,一樣的搭配,從妝容、口紅到指甲油,六六過上了她的理想生活,她除了瘋狂模仿六六,還能做什麼?你就不一樣,你把那份嫉妒藏得那麼深,有時候連自己都察覺不出來。你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像小冉那樣,嫉妒得都失去自我。”
“可是你已經失去了。是我諮詢水平太高,一眼看穿你的秘密嗎?不是,都是你自己說出來的。你說怕死,卻不由自主地代入六六,說起她的死。你和小冉的唯一區別只是在方向上。小冉想着我要活得像六六一樣精彩,你想着六六要活得像我一樣煎熬。”
“嫉妒的久了,深了,你甚至忘了自己是爲什麼開始嫉妒六六,真的只是因爲那次考試?還是你媽媽有意無意的鄙視,或者她轉學過來的第一天,你雖然沒和其他同學一起嘲笑她,但也把她看作是低你一等的人。”
“你有的時候也會疑惑吧。到底在嫉妒什麼。那天你在小區樓下被狗堵住,六六擋在你身前,你也在想這個問題吧。爲什麼六六被狗咬了,卻不怕狗?又像小時候一樣,擋在你身前,她應該害怕纔對啊。你是不是覺得很挫折?”
“你想她倒黴、想她死想了這麼久,六六身上一定有倒黴的事發生過吧?可她還是這麼樂觀,開朗,甚至連狗咬過的傷疤都變淡了,苦難沒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唯一的變化可能是她喜歡看恐怖片解壓。”
“你嫉妒她,嫉妒到極致,卻又發現自己可能從一開始就錯了。想一下,不會發生任何事,想多了,也一樣,可是這些念頭卻慢慢改變了你自己,你沒把六六拉下來,反倒讓自己陷入泥沼。”
“以上都是我的猜測,你是打算繼續想,還是自己說出來?”章本碩說。
阿秋的嘴脣像翻開的刀口,不知不覺間咬出血來,哆嗦了半天,她說:“我什麼都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