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人沒理他,只是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還在看蜘蛛俠。
這時正是蜘蛛俠變身送外賣的鏡頭。
中年人看電視,張一帆就看中年人,這時才發現中年人比想象的要老一些,眼角的皺紋和下巴處鬆動的皮肉說明真實年齡在五六十歲左右,只是兩隻眼射出的目光堅定有力,讓人看過就不會忘記,產生年輕的錯覺。
蜘蛛俠送外賣還是遲到了,前臺指指牆上的時鐘,蜘蛛俠沮喪地回去。
中年人也收回目光,用筷子夾起餐盤裡的食物,不急着往嘴裡送,只是轉着看,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
邊上的護士小聲提醒:“黃總,您要是吃不下,可以換成其他食物,不用勉強。”
張一帆這時才發現筷子上夾得黑乎乎的一塊不是什麼紅燒肉之類的東西,而是蜘蛛、油炸的八條腿的蜘蛛!
他居然要吃蜘蛛?
張一帆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忍不住想象蜘蛛嚥下去後,又復活過來,用八條腿爬下食道,盤進胃裡織網的場面。
想象的畫面太過生動,張一帆喉頭髮癢,吞了口口水,好像真嚥了只活蜘蛛似的,脖子上一點點凸起向下滑動,胃酸燒灼着胃壁,隱隱作痛起來。
中年人搖了搖頭,說:“不用了,吃得下。”
筷子一送,嘴巴咬住,一口嚼了,嘎蹦脆響,嚥了下去。
接着筷子不停,一個個夾着吃了,一盤蜘蛛就這麼下肚,就像下酒的花生米。
護士收拾了餐盤,替中年人放平牀位,推着推車出去。
中年人這纔對張一帆說:“你來了。”
張一帆點頭。
“你要問章本碩的事?”中年人問。
張一帆說是。
“你爲什麼想知道?”中年人掀開被子,下牀,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外面的陽光一下子衝進來,一聲不響地反彈,到處亂嗅,最後尋了處最陰涼的角落窩着。
張一帆眨了眨眼,這纔看清那中年人身上穿的衣服也印着蜘蛛俠的圖案。
這人是有多喜歡蜘蛛啊。
“我想解開王老師和章本碩的誤會。”張一帆說。
“那又關你什麼事?”中年人又問。
“我想幫他們。”張一帆說。
中年人搖搖頭,不滿意這個回答,不過還是指指窗臺,說:“過來,一起聊聊。”
中年人問了他章本碩的事,張一帆如實回答了。
高樹跟他說的事張一帆也說了。
中年人感興趣的卻是在第一中學諮詢的那段經歷,尤其是學生們排隊諮詢的那段。
“真的有那麼快嗎?章本碩諮詢的速度?”中年人問。
張一帆想了想,說:“確實很快,五小時七分鐘諮詢了五十六名學生,平均時長爲六分鐘,坦白地說,這樣的速度遠超正常值,要不是我確認過諮詢效果,特意問了幾個學生,我真的以爲他是隨便諮詢的。”
中年人看着窗外發呆,過了好久,說:“我有很多事跟你聊,留下來吃頓飯吧。”
張一帆本想說好,一想到剛纔那盤油炸蜘蛛,胃就不舒服起來,中年人已經叫門口的年輕人出去準備。
這裡雖然是精神院的vip病房,看上去就跟酒店一樣,醫院也沒有專人看守,限制中年人的自由。
他真的有得精神病嗎?
張一帆雖然不是精神專科的醫生,也算半個同行,剛纔進門的觀察和談話,大體瞭解了中年人,得出的結論是一切正常。
當然精神病人沒有發病時,表現和正常人無異,現在下結論還太早。
“其實你要問章本碩的事,找我是找錯人了。我跟他不熟。只見過幾次面。”中年人說。
張一帆很失望,剛纔聊天的時候,他就覺察到了,這個黃先生對章本碩的瞭解還沒自己多。
難道第四人也沒用,只能想辦法潛行回陽光心理,偷到那個舊紙箱裡的資料嗎?
繞了一圈,問來問去,還是要自力更生,張一帆也不禁生出一種疲憊感。
“不過,我對另外一個人很熟悉。”中年人說。
“誰?”
“王壘。他治癒了我的厭食症,我很看好他這個行業,給他投了一千萬。我是陽光心理的大股東。”中年人說。
張一帆沒說話,盯着中年人看。
“我問過王壘,爲什麼公司裡沒人,員工呢?他說都辭職了。當時我也沒多問。等後來我因爲兒子的事,想找個心理諮詢師,就問王壘,他說自己沒空,在這個領域也不擅長,就向我推薦了一個人,說是前陽光心理的員工,後來出去單幹了。”
張一帆的心跳得像拖拉機,咚咚咚,敲得他胸口疼。
“那個人叫章本碩。王壘推薦了章本碩,說章本碩是他見過的最有天賦的心理諮詢師。”中年人說。
張一帆完全糊塗了,他曾邀請過章本碩到陽光心理做培訓講師,章本碩說不行,因爲不想看見王壘。
他去問王壘,王壘也是同樣理由,不想看見章本碩。
這兩人明明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怎麼王壘還會給章本碩介紹業務?還是像黃先生這樣的大客戶?
中年人接着說:“然後我就問王壘,這麼優秀的諮詢師爲什麼不留下來,放他出去單幹?”
張一帆完全集中精神,等着中年人說出下面的話,這也是他的疑問。
如果章本碩表現不好,或是做錯了事被開除,爲什麼王壘還要用章本碩編寫的教材,還要給他介紹業務?
“王壘剛開始沒回答我,直到我說如果不說出原因,我不放心讓章本碩諮詢我兒子,王壘才鬆口,他說——”
張一帆的耳朵豎起來。
“黃總,飯準備好了。是要在房間裡吃,還是去餐廳?”年輕人在門外問。
中年人停下,說:“在房間裡吃。”
張一帆看着中年人,用目光催促,快一點說下去,完全沒注意到此時外面天昏濛濛一片,已經是傍晚了。
“他說是因爲一篇論文,我問論文怎麼了?他說論文數據出了點問題。接着就再不肯說了。只向我擔保,章本碩能力絕對可靠。我不是搞這行的,回去後問了相關專家,他們說很有可能是——”
“論文數據作假?”張一帆說。
“對。”中年人說。
張一帆明白了。
論文數據作假是業內常見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得看具體情況。
如果是一般的畢業論文,爲了數據好看點,實驗結論能圓回去,改動些數據是常見的事。只要混過關,不要太離譜就行。
可要是業內重量級大拿爆出論文造假的醜聞,對職業生涯就是個嚴重打擊,證據確鑿的話,學術生涯基本上走到頭,再無進步可能。
《逗貓棒在橘貓習慣化行爲中的應用》那篇文章發表在《實驗心理學雜誌——動物行爲過程》後,if值高的可怕,成百上千的被同行引用,影響範圍很廣。
要是爆出數據作假的話,章本碩還好,只是業內一個小咖,王壘就完了,至少好幾個大學的名譽教授的稱號要被撤掉。
不對,如果是因爲這樣的話,王壘更不可能主動說出來啊!
張一帆覺得自己腦子快不夠用了,以爲見到第四人,就能知道當年那件事的原委,沒想到知道得越多,互相矛盾的地方就越多,腦子快炸了。
這時手機響起來,張一帆看了眼屏幕,是章本碩打來的。
他愣了一下,這個點了,章本碩打來幹嗎?不會又拿什麼骨灰盒威脅自己吧?
中年人看到手機上的名字,問:“我來接?剛好我有話跟他說。”
張一帆的大腦被之前的事塞得滿滿當當,超負荷運作,想也沒想就把手機遞給中年人。
中年人接通電話,打開外放,說:“好久不見,章本碩,我是黃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