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中發在半夢半醒間遊蕩。
一邊是光,一邊是暗。
他踩在光暗的交界線上,左腳光,右腳暗,交替向前,像拉鍊縫合兩個世界,漸漸融爲一體。
光裡有聲音:“都腫了,一個比兩個大。” wωω▪ⓣⓣⓚⓐⓝ▪c ○
“那怎麼辦?”
“等,醫生說消腫後再觀察。暫時沒有危險。”
“陳教授,你那腳太帥了,能教我嗎?”
“陳教授,請您一定不要教她。”
這是章本碩的聲音,黃中發聽了,有點煩,他偏暗裡走,大半身子浸進去,只有肩頭被光描着。
暗裡有蜘蛛,有鴿子,鴿子很大,還歪着頭,用那雙巨大的紅眼盯着他,地上還拉了一泡屎。
他有點噁心,繞過鴿子,繼續往暗裡探索。
這是他克服蜘蛛恐懼症後學來的本事。
一開始,提到蜘蛛,看到蜘蛛就暈,暈多了,醒多了,自己也習慣了在夢和現實中徘徊,想醒就醒,想睡就睡,來去自如。
這是個奇妙的世界,他能聽到外面的聲音,感到外面的溫度,嗅到外面的味道,也能繼續做夢,看到夢裡的東西。
這回他想找到一個東西。
不是蜘蛛、不是鴿子,甚至有頂着章本碩的臉過來的蜘蛛他都沒理會。
他是要復仇章本碩,但那不是全部。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黃中發在無形無界的暗裡繞了一圈又一圈,累了,最後在那白色的大鴿子身前停下來。
咕咕、咕咕……
鴿子歪着頭,低頭啄了下,啄到自己的屎,若無其事地擡頭,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繼續歪着頭看黃中發。
黃中發也學着歪過頭,盯着鴿子的眼砂。
這一幕似曾相識。
黃中發努力回想,搜刮着記憶,刮到痛爲止,像拿刀刮下魚鱗。
他想起來了。
要倒過來。
黃中發倒過來,鴿子頭倒過來,回憶的畫面沖刷過來,逆流而上,定格在一個美女身上。
鴿子變成美女,地上的鴿子屎還留着,但那已經無關緊要了。
黃中發低頭看自己,鬆鬆的肚肉上裹着紅黑色的蜘蛛俠戰衣,眼前的美女背對着他,只露出一個肩頭,肩頭上有紋身,包住整個右肩,是一隻青色的長腳蜘蛛。
“喂。”黃中發倒掛在虛空中,叫了一聲。
那美女沒動。
“喂!”黃中發叫大聲點。
美女身子一震,側過臉來,黃中發剛看到一個鼻尖,美女又往前跑走,腳踏在鴿子屎裡,泛起一圈圈的漣漪,撩起黃中發心裡一圈圈的期待。
他好想看看那美女的正面。
嘭!
美女跑成一個點,炸開了,飛出一羣白鴿,咕咕地叫,盤旋着往黃中發這裡飛來。
黃中發本能地覺察到不妙,想要下來,身子晃了晃,還倒掛着,下不來。
白鴿像卷被風吹上天的衛生紙,拖着白色的長尾,噗噗下着屎,落在黃中發身上。
黃中發身上長滿了鴿子,無數只鴿爪踩着他的肉,銼進他的靈魂深處。
奇怪的是,疼的不是靈魂,而是蛋。
黃中發哀嚎,好像白鴿啄走了他兩個蛋,十二月的寒風就從這兩個洞裡灌進來,橫衝直撞,喚醒了裡面孵蛋的大鳥。
大鳥爲失去蛋而悲鳴,黃中發爲滿身的屎而哀嚎。
鴿爪還可以忍受,但鴿屎他忍不了。
那臭、那粘、那溼、那膩,糊了眼,迷了心,鑽耳撓肺。
黃中發突然知道自己在找什麼了。
他害怕。那晚煙花夜,六六把他倒吊在曬衣架上,被一羣鴿子種了屎,那時的他就開始怕了。
“割了嗎?”
光外傳來一個人的聲音。
黃中發打了個冷顫,那隻悲鳴的大鳥叫得更慘了。
他急急從暗裡跑到光,敞開蜘蛛俠的戰衣,露出胸膛,迎接撲面的大雨,張開雙臂,“不要割!”
黃中發坐起來,一頭的汗,看到屋裡站了許多人。
六六和丁鈴站一起,六六瞥一眼黃中發,就不再理他,繼續問丁鈴,“後來呢?割了嗎?”
“沒有。他說喜歡自然的。”
“那你雙眼皮怎麼來的?”
“昨晚被蚊子叮了兩個大包,都在眼皮上,一下子內雙變外雙。”丁鈴拿出鏡子照,說不清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六六嘆了口氣,難怪,看丁鈴的雙眼皮像被刀砍了似的,還以爲昨晚沒睡好。
單身久了,搞得看到什麼東西都會想到“雙”,雙層公交,雙層下巴,雙層肚腩。
簡直是無法自拔。
黃中發手伸進被子裡掏了掏,確認目標完好,鬆了口氣。
這才慢慢看屋裡的人。
六六、丁鈴、陳秀梅、王壘、章本碩、張一帆、黃宇、小周。
房間足夠大,六六、丁鈴站一塊,離黃中發最近。
陳秀梅和王壘一起,王壘還拉着陳秀梅的手不放,臉上滿是掌印,毛衣的領子還遮着下巴。
張一帆正和章本碩說些什麼,章本碩一直在搖頭。
小周抱着手靠在牆角。
黃宇見黃中發醒來,過來問:“爸,你還好吧?”
黃中發沒反應,手放在被窩裡,就那樣坐着,突然,張一帆大叫:“章老師,都到這個地步了,你還不肯坦白嗎?有什麼比你和王老師顏面掃地更重要呢?”
黃中發和黃宇扭頭去看,張一帆吼得脖子上青筋爆出,一根根如同葉脈蔓開。
王壘跟着轉頭,轉到一半,又低下視線,盯着地板。
隔了會兒,章本碩才點頭,側着身子,避開能看到王壘的角度,好像只要兩人視線撞上,就會正反物質湮滅,世界毀滅似的。
張一帆快爆了。
章本碩一樣,王壘也一樣,這兩人擺明了就是不說。明明離真相只差一步,卻就是搞不懂這兩人反目的真正原因。
“你以爲他放了視頻就完了嗎?王老師,你以爲把所有罪名扛下來就行了嗎?他還有下一步,不搞垮章老師,他是絕對不會罷手的!你們不要這麼天真,好不好?”張一帆指着黃中發說。
王壘還盯着地板,章本碩還在放空。
黃中發鼓掌。
“說得好。就是我想說的。後續的媒體造勢,通稿、熱搜、公關公司我都請好了,策劃方案都搞定了。你們要是想讓我停下來,很簡單。告訴我,你倆到底爲什麼結仇。我就放過你們。”黃中發說。
張一帆不信黃中發的話,就算章本碩、王壘坦白真相,黃中發也不會停下復仇的腳步,不過,這回他暫時站在黃中發這邊。
他真的快要被王壘、章本碩兩人搞瘋了。
任何一個理智的人都不會因爲一件尷尬小事斷送自己的職業生涯和名譽。可偏偏王壘和章本碩這樣做了。
如果王壘會因爲割了那裡而尷尬,當初爲什麼要去做陽光男科醫院的代言人?
根本就說不通啊!
張一帆看向章本碩,章本碩沒反應。
他又看向王壘。
王壘盯地板,陳秀梅扯扯王壘的手,輕聲說:“說出來吧。我知道你有苦衷,就當是一次集體督導。說出來,我就跟你走。”
王壘的眼活了,看向陳秀梅,過了好久,說:“好吧。我說。其實一切都要從那18cm說起——”
“不行!王老師!你不能說!”章老師撲向王壘,按住他的肩膀。
兩人的目光第一次撞到一起,像是兩朵雲相遇,無聲、冷漠。
一朵雲裡是鳥,一朵雲裡是針。
撞擊足夠猛烈,鳥撞在針上,針捅出鳥骨隙裡的隱秘,殘忍與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