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兩個人在飛。
兩人像飛鼠一樣,張開手,腋下是連成一片的膜,劃過天際,衝向大峽谷。
“翼裝飛行!”李臨指着天空大叫,比之前叫“筋斗雲”還要大聲。他倒不是有多喜歡翼裝飛行這項極限運動,純粹是想轉移吳麗注意力。
吳麗還真被吸引了,拿出手機錄相。
本來準備蹦極的遊客們紛紛對着天空拍照,記錄下這難得的一幕。
平時只在視頻裡看過這種瘋狂運動,什麼時候親眼見過?
邊上的工作人員介紹說是集團特意請過來的特技運動員,全國數得上號的,畢竟這個運動危險係數太高,沒多少人玩得起。
一個翼裝飛行員飛過大峽谷,向太陽飛去,另一個忽然一歪身,扎進大峽谷的裂縫裡,夾在兩片高聳山崖中飛掠而過。
衆人齊聲大叫,有些人腿都軟了。
看那兩人在高空時還不覺得,沉下來近了,才驚覺速度快得驚人,幾乎是蹭着刀面般的絕壁凸巖掠過,刀尖在指縫間跳躍似的。
大家不約而同攀着欄杆低頭去看,江水喧聲鬧騰上來,帶着森森水汽,斜陽半沉在江中,燃了一線的江水,起火似的,遠橙近赤,軟硬酥脆,蹦出白浪紅波。
那翼裝飛行員描着壁緣石棱擦過,騎着氣流上下騰躍,像把遊刀插入峽谷裂口,尋骨拔筋,鑽着縫隙切來割去,每遇上阻礙,眼瞅着要撞上冷石,拍成一團熱乎血肉掛下,略一遲滯,身形轉旋,硬是透出個眼來,尖着身子跳出來。
衆人看了失了魂,眼睛、耳朵彷彿都長在那翼裝飛行員身上,心跟着咚咚亂跳。
這跟視頻裡看得不太一樣啊!
飛這麼低,這麼快,怎麼降落?
不用降落傘嗎?
啊!
女人們叫出聲,那翼裝飛行員竟摘下頭盔,扔掉,又往下墜,一頭紅髮宛若火星在燒紅的鐵上綻開。
大峽谷上寬下窄,崖面斜過來站在江頭望去,就是個倒立三角。
衆人已經看不清飛行員的身形,他幾乎和兩邊的山石融爲一體,只有跳動的紅髮偶爾提示他的位置。
嗖的一聲,之前飛走的翼裝飛行員也飛了回來,他卻不下去,只在大峽谷裂縫上方掠過。
工作人員解釋:“大家不要怕。翼裝飛行也是要配降落傘的,一般來說在空中滑行2到4分鐘,就會打開降落傘——”
工作人員說到一半,自己停下來,看那紅髮飛行員的高度只怕都快掉水裡了,還怎麼打開降落傘?
嘭!
一聲輕響,像是石子掉入江中,咕咕地沉下,又是打水漂般的嘟嘟脆響,連成一片。
那紅髮飛行員斜插着墜入江中,高速狀態下,水面跟水泥地沒什麼區別,紅髮飛行員身子打轉,急旋,跳起,噴出一蓬的血肉渣子,又掉下,彈起,染了一條長長的江路血水,最後一下撞擊,才和水中太陽抱成一團,沉了下去。
江上黑的紅的亂糟糟漂了一會兒,就被水流衝碎帶走,過了會兒,又只剩下鱗鱗金光,半江殘陽。
啪,又是一聲響,天上那翼裝飛行員開了降落傘,白白的一朵,受風斜斜朝大峽谷落下。
衆人都沒說話,等着。
等工作人員說這是特技表演,騙人的。
等他們說那紅髮飛行員是個假人。
等有人說那飛行員還活着,只是受了點傷。
然而,沒一個人說話。
蹦極前,他們就接受過安全培訓,知道從這麼高的高度跳下去,跟跳實地沒區別,而且翼裝飛行員的速度還那麼快。
靜了會,對面的峽谷響起一個人的哭聲,是那個剛降落的翼裝飛行員。
這時六六才叫:“本碩呢?快拉起來啊!”
大家都只顧着看翼裝飛行,忘了章本碩還在下面吊着,工作人員忙幫他拉上來。
章本碩臉有些白,坐在椅子上休息。
工作人員忙着打電話報警,雖然不知道現在報警有什麼用,可能連屍體都找不到,可終究是出了人命,還有這麼多人看到。
章本碩還在回想剛纔蹦極時看到的東西。
他就倒吊在江面上,看到的遠比跳臺上的遊客多。
那個紅髮翼裝飛行員撞向水面前,自始至終沒有慌亂過,除了躲避強風低頭外,他的飛行軌跡穩定的可怕,好像他一開始定好的目標就是降落在水面上,只是忘了打開降落傘而已。
紅髮在水面上撞得支離破碎,像極稀的粥流走,再沒留下半點痕跡。
那一段轉瞬即逝的血水卻帶着章本碩觸到一個從未想到過的領域。
翼裝飛行。
反覆跳樓爲什麼不是翼裝飛行呢?
比起綁着繩子,安全係數高的蹦極,翼裝飛行更像跳樓。
那個紅髮是陳石嗎?
章本碩站起來,看峽谷對面那個還穿着翼裝服的飛行員。
半小時後,警察來了,記者也來了,醫院的人也過來了,只是大部分人都站在峽谷上往下看,在聊天,在拍照,在互相寒暄交換信息。
峽谷下的河上有一條黃色的救援船,負責撈屍的師傅看了現場連連搖頭,只說盡力。
一羣記者本來是要採訪那個翼裝飛行員,只是他呆呆坐在峽谷邊上,隔着欄杆,不說話,也不走。記者們問不出什麼,只好走了。
有個醫生拿來一條毛毯替他披上,像是給雕塑披上衣服。
天色暗下來。河上的救援人員撤了。峽谷的工作人員也撤了,只留下幾個人看着那翼裝飛行員,等要閉園的時候,再勸他回家。
章本碩走到那翼裝飛行員身邊坐下。
入夜了,峽谷暗下來,下面的河水反倒亮得凸起,一條白布似的,彎彎扭扭夾在兩側山體間,像是透明的風慢下來,變成了水,嘩嘩響。
那翼裝飛行員的頭盔就在邊上,紅色,上面還裝了一個Gopro的攝象頭。
他盯着河面上發皺的地方,就是大白天,這個高度也看不出什麼,他卻看得入神,好像河裡隨時會漂上來什麼東西。
章本碩貼着他的視線看過去,沒說什麼。
翼裝飛行員也沒任何表示,就跟之前應對那些記者一樣,坐成石頭,除了眼珠在動,連呼吸都快沒了。
章本碩不急着問身邊的飛行員,遭受重大打擊後,人們常會自動激發防禦機制,降低自身的焦慮和挫敗感。
他現在只能耐心地等。
三個人了。
第一個是通過新聞,第二個是在水池裡泡了一夜纔看到屍體,第三個卻是眼睜睜地看着他死去,無能爲力。
接下來《死亡從天黑開始》,難道會比這個更慘烈?
章本碩不敢想下去。
他說:“我離他最近,看到他摘掉頭盔,撞向水裡。”
翼裝飛行員身子震了一下,扭頭看章本碩,他流淚了,眼淚不停地淌,就像峽谷底下的那條長河,卻沒發出一點多餘的聲音。
章本碩能感受到他的悲痛,問:“你是黃同學吧?我是第一章心理的章本碩,心理諮詢師,你有需要的話,可以找我聊聊。”
章本碩遞去名片,翼裝飛行員接過,眼淚還沒止住。
章本碩拍拍他的肩,“節哀順變。現在這裡沒什麼人,你要想說什麼,大聲喊出來吧。”
翼裝飛行員想了會兒,突然跳起來,衝着峽谷下方大吼:“黃同學!你個王八蛋!欠我十三萬零七百二十三塊,死了就不用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