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本碩點點頭,反而開心起來,正愁怎麼引導趙聞說出他自己的故事,他自己主動要說秘密,那是最好不過。
“有人一直跟着我。”趙聞的氣呼到章本碩耳朵上,章本碩忍着癢,微微點頭。
“他現在可能就在這裡。”趙聞沒扭脖子,只是轉着一隻凸出的眼球,上下左右,溜了一圈看。
章本碩看看角落,重新確認了一下稀奇古怪的影子,慢慢地從牙縫出氣,問:“他是誰?”
“我不知道。”
“你怎麼知道有人跟着你?”
“很多。太多了,不只是跟着我,他是貼着我,跟我一起睡、一起吃、一起工作、一起嗑瓜子!”趙聞脖子上的大筋抖起來,情緒激動,聲音卻越來越小,章本碩主動側過頭,靠近趙聞的嘴。
“那爲什麼不報警?”章本碩問。原本以爲趙聞好了,意識到他侄女已經死了,沒想到又妄想出一個人,怎麼可能會有人和你一起生活,你卻連他是誰都不知道。這隻能用深度妄想症來解釋。不過爲了避免刺激到趙聞,章本碩只有順着他的話往下說。
“報警?沒用的!他會殺了我!就像殺了隔壁那個老頭一樣。”
章本碩覺得自己找到一點思路,應該是老頭病故的消息給趙聞造成了刺激,讓他病情加重。
“那你能說說是怎麼發現那個人的?”章本碩一步步引導,妄想出的人都會帶上濃重的個人色彩,鼓勵來訪者說出腦中意象,是一個瞭解來訪者的好機會。
“太多了,太多了,不過最早是從瓜子開始。”
“瓜子?”
“對,就是瓜子,我從家裡帶了一箱,自家炒的,又甜又脆,我晚上工作沒思路的時候,就喜歡嗑幾個。有一天我明明記得還剩半包瓜子,第二天起來,就沒了。”
“袋子沒了?”
“不是,袋子還在,但裡面瓜子沒了。那時我就上了心,剛開始我以爲是小偷,趁我睡着的時候進來,一邊看着我睡,一邊嗑瓜子。我睡得比較死。”
章本碩打了寒顫,雖然知道這畫面多半是趙聞臆想的,可睡覺時讓陌生人進來,盯着你看,一邊嗑瓜子,實在是讓人不怎麼愉快。
“之後睡覺我就把門反鎖,還把門禁弄壞,只能下樓去開,這樣外面的人不會叫其他樓層的人開門隨便進來,我這裡窗戶沒有防盜窗,我就自己用木條封上。這樣做了之後,瓜子是沒少了,可是——”
趙聞頓了頓,突然抓住章本碩的手,在他手心上寫字,一邊向四周看,昏暗中,影子似乎都伴着一股奇異的節奏晃動起來。
章本碩忍着癢,感受趙聞一筆一劃地寫,一個字一個字在心裡讀出來。
他——就——在——窗——外。
小——聲——
章本碩看向那個大窗戶,和之前沒有絲毫變化,只是屋裡的燈亮着,外面黑着,窗紙沒蓋住的地方,反照出章本碩和趙聞兩人的臉,趙聞的眼睛大大的,滿是驚恐,章本碩顯得鎮靜許多,等了好一會兒,沒有動靜,兩人一同收回視線,趙聞用更低地聲音,氣幾乎是從喉嚨裡溜出來的,嘶嘶地響。
“可是其他東西少了,牙膏少了,中午燒得飯,多了一碗放在冰箱裡也沒了,晚上要刷牙,碰到牙刷,上面的毛和牙柄都是溼的,我之前還新買了一個電動牙刷,明明是充滿天能用五天,卻只用兩天就沒電了。噓,他就在這裡!”
明知就是趙聞自己做的,只不過妄想症發作,看成是另一個人,章本碩手上的汗毛還是一根根倒豎起來。
“那你準備怎麼做?”
“我已經發現他的規律了。”趙聞自信地笑了笑,沒出聲音,只是提了提嘴角,“他只在我睡覺的時候出來活動,只要我醒着,他就不會出現,所以——”
“所以怎麼樣?”章本碩有種不祥的預感。
趙聞用一隻眼盯着章本碩看,“在這裡我只認識你一個人,我信你,等會我睡着,你守在我邊上,看那個混蛋什麼時候出來,然後抓住他,再叫醒我,我要扇那瓜皮兩巴掌,問他到底爲什麼要跟着我!”
章本碩靜靜地看着趙聞那隻眼,面對趙聞的信任,他只能點頭,嗚嗚,接了個恐怖的活。萬一睡到一半坐起來,發現變成另一個人怎麼辦?怎麼跟他解釋?
如果這樣的話,就不單單是妄想症,用以前的話說是人格分裂症,現在叫分離性障礙症。
這種病常是由於兒童時期的痛苦,由於人類心理的自我防禦機制,自己發展出來的一種新人格,用來承擔超出自身承受範圍的痛苦和焦慮。
簡單來說,有點類似於小孩被高年級的學生扁了,回去叫他哥哥打回來一樣,要是小孩沒有哥哥呢?那就只能催眠自己,分離出一個“哥哥”的保護性人格,一旦遇到欺凌時,就會轉到“哥哥”模式。
睡覺很有可能就是趙聞人格轉換的刺激事件,章本碩還從沒碰過趙聞的“哥哥”,萬一很暴力怎麼辦?
兩人進了臥室聊天,趙聞躺在牀上,側過身子,一半被子蓋在身上,章本碩坐在一邊的老舊沙發上,沙發的年齡可能比房子還要久,外面的皮都已經掉了,露出裡面青綠色的內襯,全是裂痕,粘上去一拿開,就是一胳膊肘的碎末,章本碩努力不把身子陷進去。
臥室裡的燈很暗,幾乎只能看到物體的輪廓,趙聞亮着一隻眼,還跟章本碩閒聊着。
章本碩一邊搭着話,一邊努力回憶剛纔飯桌邊的對話,試圖整理出有用的線索,“曼曼”這條線是斷了,只知道是死了,然後隔壁老頭的死好像也有關聯,總不可能是趙聞的哥哥做的吧?那樣就不是單純的諮詢案件,而是刑事案件。
自己是有本章說系統,不過面對一個未知人格的病人,是不是有點太託大?
算了,大不了,真危險的話,就把那個修改本章說用了,發表一個“他是我的好朋友,我絕對不會傷害他”的本章說,然後改成作家感言,就算在本體意識的沖刷下漸漸遺忘或失效,那段時間也足夠他逃跑的。
章本碩有底牌在手,心也安定下來,背挺得酸了,慢慢往後靠,整個人陷在鬆軟的沙發裡,下巴墊在胸口上,眼睛慢慢合攏。
趙聞還在說話,章本碩也還在聽着,只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就陷入了一種深沉、靜謐的地方,那裡沒有光,只有悉悉索索的碎屑聲,他往前走,走了幾步,卻又分辨不出方向,停下來,側過頭,豎起耳朵,想分出碎屑聲的方向。
然而黑暗中突然起了風,不是自然的那種風,也不是電風扇轉動時那明顯打着旋的涼風,而是呵過來的風,帶着溼涼的口氣,像是一羣隱形人站在章本碩眼前不出聲地呵氣的風。
章本碩的皮膚瞬間變成雞皮,他轉起來,睜大眼睛想要看到一點東西,就是一點也好。
然後他看到一個人進來,那人很高,剃着一頭圓寸,臉在黑暗中跳,看不清,胸上一線光若有若無地亮,像是把玩鑽石時偏轉的光。
章本碩屏住呼吸,等那人靠近,看清了,赫然是趙聞,他抱着刀,貓着腰,警惕地四下張望,好像隨時有人跳出來嚇他一樣,他身後還跟着個人,也碎步走着,只是沒有貓腰,直直地挺着,那臉還挺帥,咦,這不就是我?
章本碩就這樣看着章本碩跟着趙聞走進來,兩人的視線撞到一起,直到那個章本碩走到牆後,章本碩才收回目光,發現身周是一片青色的布,高高低低,下面凸出各種各樣的形,方的、圓的,扁的、鼓的、像人的、像狗的、筆直一豎的、橫過幾道的,還有像囚在牢籠裡絕望插着欄杆縫隙,往外伸手的,卻都矇住了看不到真面目,邊上是四扇的窗,都關着,裡面粘上窗紙,再是自己的下面,兩條袖子,圍脖處白白的毛,是大衣。
大衣?章本碩腦子一炸,自己成了雜物間的大衣?
章本碩的心一痛,咚咚地跳起來,震得他頭上的血管一張一縮,他睜開眼,正對上一隻亮亮的眼,然後是半張扯動的嘴,嗓子裡嘶嘶地響:“你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