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多鐘,大井村徹底喧囂了起來。
村子的上空,瀰漫狗叫、豬叫、雞飛狗跳聲。
所有的牲口,不安到恨不得一起叫喚。
牲畜們時不時會連續發出幾聲嘶喊,喊的那叫一個撕心裂肺,已然說明,正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它們的主人把它們胡亂宰殺了。
老人、女人、孩子們的哭聲,凌亂的腳步聲,提醒別落下什麼東西的焦急聲,從一家又一家、家家戶戶的上空傳了出來,此起彼伏。
就是在這麼亂的情況下,有的老人,尤其是個別的老爺子,他們平時不蔫聲不蔫語,此刻卻大聲犟道:
“你們走吧,徵兵徵不到我頭上,我歲數過了,我來守祖墳、守祠堂,守家裡的一畝三分地。等有個一定了,給你們送信兒,到時候再家來,不能沒家啊。”
有的老人並不是爲守着,而是:“你們走吧,我這身體逃不遠,會連累你們的。”
他們這樣一說,孝順的兒女們猶如生離死別般,哭的更歡了。
宋里正倒是很想得開,別看他比這裡面個別人歲數還大。
他沒去制止,因爲在他看來,該講的道理已經講完了,也把宋福生說得那一套都重複給大夥聽了,再沒啥說的,誰也不可能挨家去硬勸。
宋里正只轉身對自家兒子大聲表態,也算是說給那些老人聽,企盼他們能動搖想法,當作最後一遍爭取:
“大兒,我得跟你們走,家趁多少畝田,我守着我也幹不動啊。
還守祠堂?我這麼大歲數了,再死裡頭,臭祠堂裡都沒人知道。
就算我身體不好扔半道上了,你們也能給我挖坑收屍。
甭管怎麼地,全家人在一起,擡眼就能看見子孫,要是我一人守在這,得抓心撓肝惦記。”
他大兒很感動,覺得這樣的爹纔是好爹,這麼說是不想給兒女添亂。
而宋里正這番話也算起了點作用,有的老人雖然繼續梗着脖子,可有的老人面帶躊躇了。
就在村裡有的人家還在鬧誰走誰不走的時候,他們赫然發現,宋福生家的三臺騾子車,已經率先出了院子。
並且在宋福生家後面,跟着的是多年前來的外來戶,村裡有名的殷實人家高屠戶一家,這一家子比前面的騾子車還闊氣,是三輛牛車。
宋福生和四壯駕駛第一輛騾子車,離很遠看到宋里正就喊:“阿爺,走啦。”
“走!”
宋里正一揮手,里正家的大門立刻四敞大開。
兩輛牛車由兩個兒子駕駛,兩臺手推車由五個孫子合力往外推,也出現在大夥面前。
只感覺呼啦一下,里正一家浩浩蕩蕩也跟了上去。
大夥一看更急了,催促的,叫喊的,還有人嚷嚷着:再急也得去把糧食收了,不能扔地裡頭。
有膽子大的男人說,他娘滴豁出去了,被充軍沒命活,路上沒吃沒喝更沒命活,先搶收,大不了往山裡面躲。
一句能往山裡面躲,村裡很多人忽然好像心裡有了期盼,使得越來越多的男人從自家奔了出來,肩膀扛着鋤頭,腳下生風往地裡頭跑。
等這些人到了,他們又再次赫然發現,宋福生他們這幾夥人居然沒有直接駕車離開,而是在一人一攏地,鐮刀已經甩的虎虎生風了。
而那幾家的孩子們,全下車掰玉米棒子,掰的頭都不擡。
那幾家的婦女們,也不管會不會露肉名聲好不好了,全用衣服裙子兜着玉米,
在地裡頭來回跑往車上送。
重點是,他們收割的也不是屬於那幾家人的地啊。
就在道邊,騾子牛車停一邊,那真是相中哪塊就掰哪塊地的棒子。
這些人一看,來吧,他們也這樣,還找什麼自家地。
……
晚上十點半,先是三家、五家,後來十家、二十幾家,越來越多的人涌進地裡,眼裡充血般玩命搶收了起來。
而這時,宋福生他們倒幹完了。
宋福生回頭看了眼自家的三輛騾子車,還有姐夫家的兩臺手推車,發現要摞不下了,再摞老子娘和孩子該沒地方坐了。
他擼了把臉上的汗泥:“走了!”
雖然人爲財死鳥爲食亡,但是差不多點兒夠路上吃就得,還是那句話,誰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得先有命活。
騾子車前,宋茯苓先推着錢米壽的屁股讓爬上車,又扶住奶奶馬氏的胳膊也讓上去,回頭找媽,錢佩英對她擺手:“你上去,坐不下,我和你爹走一會兒。”
“那我也走。”
“聽話,茯苓!”
馬氏坐穩了也喊人道:“老二啊,你讓金寶上來吧。”
宋老二瞟了一眼沒讓,因爲第一臺騾子車裡坐着娘、還有弟妹的侄子、三弟的閨女, 一堆三弟家帶來的東西和所有人的行李、衣裳,再加一個車把式,堆的滿滿登登,就一頭騾子拉這些,他都擔心翻車。
可他倒是真心疼兒子,畢竟盼了這麼多年,生完倆丫頭後才得這一個小子,所以他瞟了眼第二臺車,得了,只看一眼就知道沒戲。
第二臺車裡拉的是前段日子曬好的麥子,自家全年的存糧和姐夫一家的糧食,再加上姐夫以前打獵攢的醃肉和毛皮,一個車把式,這第二頭騾子更累。
至於第三臺,宋老二壓根就不惦記了,因爲那上面摞的是剛纔掰的玉米。還有姐夫家的老子娘,得讓人上車吧,那麼大歲數了,那就得坐在第三臺上。
宋老二和姐夫合力拉起手推車,他們這上面用人力拉的是大醬罈子醃菜鍋碗瓢盆,還有裝滿滿的兩個水桶。
他告訴宋金寶:“跟爹邊上走,老老實實的,要是再鬧爹還打你,累了再說。”
而此時宋老大和兩個兒子也架起了手推車,這上面是油布蓑衣等一堆亂七八糟的。
宋老大催促宋福生:“不用你,你和弟妹趕騾子去。”
宋福生也想,那活輕省,能坐着,可他不會啊。
別黑燈瞎火的,他再給趕溝裡:“我讓姐夫家虎子趕,正好和他奶坐一臺車有照應,大哥你快給我吧,讓我倆侄子先歇會兒,咱互相倒手。”
“不用,老三,你不是幹這糙活的人,聽大哥的。”
就這樣,一行人謙讓着,互相爲對方舉着火把上路了,大多數的人得腿着走。
浩浩蕩蕩的隊伍,猶如蜿蜒的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