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府的奴僕,那都是經年累月訓練過的。
每一個奴僕在上崗前,都被嚴厲訓過話:
你們的所有行爲,在外人看來,都代表着國公府。
無論在外,還是府裡來客,當你們有不妥當的行爲和露出嗤笑的表情,笑的其實不是別人,是國公府的臉面。
並對管理奴僕這一塊,設有獎懲措施。
更不用說馬老太這回來了。
各院管事有特意訓話,這是老夫人要見的客。
重點詞“老夫人”。
所以,來的客人無論穿什麼,說什麼,她也是貴客。
把你們的那些小心思收一收,給小心伺候着。
馬老太坐在平穩的轎子上。
不過,再平穩偶爾也會一顛兒一顛兒的,畢竟是人力擡的。
她頭上要是有飾品,此時應該能晃悠起來,但是,她沒有。
她深藍布衣、醬色百褶裙,農婦穿的黑色布鞋,頭上梳的溜光。
兩名管事婆子一左一右,以護送馬老太的姿態隨着轎子走。
兩名婆子身後,跟着十二名統一着裝的丫鬟。
就這支隊伍,途徑拱橋,途徑別的院落,一路向老夫人院子裡行進時,甭管途徑哪裡,書童、丫鬟、小廝、婆子,凡是遇見,都要駐足行禮、靠邊讓路。
而坐在轎上馬老太的表現,也很是讓兩位婆子在心裡高看。
這兩位婆子,是秦嬤嬤之下、老夫人院子裡的管事。
這兩位就發現,馬老太甭管看見誰、看見什麼景,竟然都沒有亂瞅,一直得體的坐在轎上,腰板挺直、直視前方。
不,或許你們誤會了。
馬老太是真的很想細瞅瞅,
活這麼大歲數也沒見過的景啊。
國公府,國公。
可是她忙呀。
心靈的思索,比來時的路上還忙叨,哪有心思看。
一路上:
我是誰,我在哪。
她們說,我等會要去見誰?
我見人家公主,叫啥呀。
哎呦,我連怎麼稱呼人家都不曉得,對,我怎麼喚公主?
回頭真得讓小孫女給自個開個補習班,主要教教見到上層人士叫啥,你看看,現上轎現扎耳朵眼,抓瞎。
而且,許小娘子說,那位公主還要和她嘮嗑。
馬老太擱心裡犯愁的不行。
嘮啥呀?公主心血來潮不要緊,可給她難爲壞了,咱還不能讓人家公主沒話找話。
要不,嘮以前吧。
可是以前活的跟一天似的,日子挖坑填坑再挖坑,和村裡的老黃牛一個命運,擡眼低頭都在幹活。
講逃荒?
逃荒更沒啥說的。
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房子不要田地不要就逃唄,再說那是啥臉上有光的事呀。
那麼,過去、曾經都不能講,不行就和公主嘮嗑暢想暢想以後吧。
以後,她想日子富足到,家裡至少能存二年嚼用,那樣的話,鬧災就不怕了。
手有餘銀,這個餘銀,想要很多。
能多到,置辦完敞亮的大房子、城裡有鋪子,家裡還有很多畝地的同時,捨得給自己弄個首飾匣。
也能幹出孫女們出門子嫁人,孫媳進門,給她磕下頭那一刻,她當老的打開小匣,贈個首飾的敞亮事。
然後最重要的是,不能花老本。
花老本,心焦,情緒該不好了,外面鋪子每日都能進銀錢,這就是她對往後的暢想。
打住,馬老太:可別暢了,不中。
說破大天,與公主聊這些,對於咱來講,是豬八戒想娶俊媳婦癡心妄想,但對於人家來講,聽完了就得笑得不行。
就因爲以上這些,馬老太規規矩矩的坐着轎子來啦,並無東張西望。
“給老太太請安。”
哎呦,這都是誰家的俊閨女?
馬老太被一堆接迎的丫鬟行禮,又被這些花一般的姑娘,簇擁着進了花廳。
輪到她行禮了。
馬老太進來還沒看清長公主的臉呢,也不敢完全擡頭,怕不禮貌,就要跪下行禮,且口中叫道:
“民婦給老壽星殿下請安。”
一聽那說話聲就知,精氣神十足。
今日長公主只穿一身布衣,只不過棉布是最軟和的那種,邊邊角角繡着金線而已。
頭戴一抹額,抹額中心有塊圓玉。
“不必多禮,叫你來,咱們啊,今兒就是說說話。”
一句咱們,另外再加上秦嬤嬤早在馬老太腿彎那一瞬就給扶住,馬老太緊張了一路的心稍稍落地,這才擡頭。
一看,長公主滿頭銀髮,圓圓的臉,白白的,那個富貴相,難怪是公主。
長公主示意,招手道:“來,坐。”
“噯,民婦謝老壽星殿下賜座。”
“呵呵呵,”長公主徹底憋不住笑了:“怎麼還喚殿下,剛不是說了,老姊妹之間嘮嘮閒磕而已,你這一口一句殿下,還怎麼聊?”
馬老太屁股只沾凳子邊,臉上更是堆滿了笑:“那民婦就喚您老壽星。”
“老壽星也?”
“不不不,公主殿下,老壽星可不能省嘍,就讓民婦這麼叫吧,能自在些。”
馬老太心想:
殿下都省了,老壽星仨字再省略,那我叫你啥?你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我該白想一道了。
而且,您說“咱”爲表示親近也就可以了,結果你整句“老姊妹”,嚇的我心口砰砰跳。
咋的,你是我姐,我是你妹,我老子和哥哥侄子也是皇上啊?你敢叫,我也不敢應啊。
“聽婉兒回頭說過,你們那合夥的點心鋪子,之前正經不錯。”
就在馬老太犯愁與公主怎麼沒話找話時,長公主忽然說道。
人家先起了話頭。
又問:“聽說你那時候一直在鋪子裡張羅,我瞧着你也添了銀髮。”
馬老太應着:是,半遮半掩,若隱若現,這白頭髮怎麼藏也藏不住。
“家裡人可放心?來回城裡城外的折騰。”
馬老太說:“不瞞您講,最開頭是爲討生活。現在嘛,幾個兒子尚可,也勸過我,但我還想接着折騰。”
“噢?”長公主說話的時候,還指了指馬老太面前的點心,讓邊吃邊說,一副咱隨便嘮的模樣,一點架子也沒有。
馬老太沒吃,認認真真地說出心裡話道:“民婦記得最開頭,剛開始倒動點心那陣,我小孫女爲給我鼓勁就說過……”
小孫女,重點詞,長公主和秦嬤嬤心裡都是一動,沒想到這麼順利。
馬老太的聲音迴盪在花廳裡:
“民婦的小孫女就說,奶,你這個歲數要理財,要在能動的時候,多攢些銀錢。
不然一旦得了什麼病症,沒了錢豈不是很可悲,到時要向兒子兒媳伸手。
咱要是自己有,那腰桿能一樣嘛。
民婦過後就琢磨她那話。
以前民婦也常嘴上唸叨,不給兒女當累贅,可用什麼方式能不當呢,掙錢,自個理財。
將來即使躺在炕上不能動,兒子兒媳最多出個力,民婦自個就能掏出治病銀,最好還讓兒媳婦不白照顧俺,她們照顧的也順心順意,呵呵。”
所以,馬老太告訴長公主,她來回城裡村裡折騰點心那陣,有奔頭,用孫女的話就是,在掙養老金。
秦嬤嬤笑着微彎腰給馬老太換熱茶。
長公主聞言疑惑:“民間,兒子們的銀錢,不是該由你這個當家的長輩管嗎?”
“民婦家裡眼下不那樣,他們自個掙的自個管,民婦和小孫女鼓動點心和旁的存項,他們也不准問。”
爲了不混淆長公主對大衆的認知,馬老太有補充道:
“不過,別人家應該還是合在一起,其實民婦家裡從前也是如此。
那時也是沒辦法, 一年兩年進項加在一起,放手心裡一小捏碎銀,那還分什麼呀,攥成團,日子才能撐下去。
遇事,也不分是哪個兒掙得的,就向外掏。
眼下,呵呵,老壽星,民婦家裡有點餘銀了,民婦的幾個兒子也尚可。
有仔細算過,經公管賬,花銷並沒有省下,該買的依舊要買,還得總尋俺要,按就不耐煩管了。
而且那幾個兒媳,也都是過日子的好手,各家過各家的日子,民婦放心,也就沒得替他們管賬操閒心。”
心態平和,不卑不亢,目光清明,這就是長公主和秦嬤嬤對馬老太的初識第一印象。
這纔是第一個話題啊。
秦嬤嬤覺得她可以出去囑咐準備午膳和晚膳了,她有預感,長公主能和馬老太聊到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