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白色的百葉窗永遠眯着一雙合不攏的窺眼,在天空大亮的一瞬間,沁出一縷朝陽。
光線落在唐笙近乎透明的臉頰上,把清淺的睫毛染成淡金。
而白卓寒在她枕邊伏了足有半分鐘,才把這翻來重複了好些氣息的字
拼湊在一起。
濃重的藥水混合着令人窒息的血腥氣,他終於聽得清楚了。
唐笙說的是——
“你媽媽……會不會有麻煩?”
白卓寒只覺得胸腔像是被瞬間轟開了一個洞,灌滿冷颼颼的風,嗚咽不止。
他之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只因他根本無法想象——如果唐笙醒來,她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到底應該怎麼應答?
他想過她會說‘離婚吧’。
那他要不要說好?
他也想過她會說‘我永遠不想見到你’。
那他該不該轉身走?
他甚至想過事情的發展可以更狗血一點。她失憶了,又或者她假裝失憶了,進而問出‘你是誰’。
那他能不能竊竊地以爲自己還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可是白卓寒就是做夢也想不到,眼前的女人摒着重生後的第一口新鮮呼吸,吃力地向他問出了這樣一句話——
唐笙,你是想逼死我麼?
白卓寒別過臉,把眼簾和脣齒同時抿得很緊。
沉默對峙,發酵着彼此怎麼也靠不攏的心跳節拍。
後來,唐笙的手慢慢脫力,從白卓寒的袖口上滑了下去。落在牀沿上的時候,輸液瓶反覆震盪了兩下。
白卓寒深吸一口氣。
“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一句看似不痛不癢的承諾,承載了他所有的勇氣和責任。
只是當他再次摒住決心去看唐笙反應的時候,才發現她已經闔上了雙眼。
從慘白的臉腮到青紫的脣上,兩滴新鮮的水漬不知什麼時候掉上去的。
唐笙早就已經失血脫水到分泌不出淚水,那是誰的呢?
白卓寒用手擦了下眼睛。還好,她昏過去了,應該什麼也沒看見。
不敢做多餘的動作吵醒她,白卓寒轉身離去。
高斌已經把車開到醫院門口等他了。
拉開後座的車門,白卓寒躋身一入。卻看到早有一人坐在後座一側。香水味熟悉,眉眼裡笑意怯怯又迷離。
高斌從駕駛座上回了回頭,有點無奈地說:“白先生,湯小姐等您好久了。”
湯藍來找他了。穿了一件很清純的白色連衣裙,像五月天裡輕盈的紙鳶。
“下去。”
白卓寒已經兩天沒閤眼了,此時只想靜靜靠着沉澱的情緒。
多餘的話。他一點力氣都擠不出來。
“卓寒,你……你躲了我幾天了,我……”見白卓寒這般反應,湯藍始料不及地紅了眼圈。那天在酒店,白卓寒丟下捱了一耳光的自己,跟着白葉溪他們奪門而出。
之後,就再也沒有聯繫過自己。
“我沒有在躲你,我只是在照顧我的妻子。”白卓寒說。
湯藍哭了,梨花打溼了春雨般的委屈。她像只弄壞了主人沙發的貓一樣蜷在後座的角落,哽哽咽咽起來。
這個有點無賴的相對位置,讓白卓寒就連拖都沒法將她拖下去。要麼就只能踹下去。
“高斌,你先回避一下。”白卓寒揮揮手,把空間留下。
“卓寒我不要離開你,哪怕……哪怕你留我在身邊做個情人我都願意,別趕我走好不好?這些年,我唯一喜歡過的人就是你啊!我答應你以後我……我絕對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求你給我繼續愛你的機會!我會像以前一樣——”湯藍湊近了幾分,抓着白卓寒的手,淚水潸然不已。
“阿藍!”
白卓寒推開她不顧一切地撲就。將雙臂伸長到最大的限度,將她按回相對靜止的距離裡。
“我很感謝你那些年,在國外時對我的照顧。可是如果我能接受你,一早就接受了。在我心裡。除了唐笙,從來就沒有過第二個女人。
這輩子,我就是與她無緣到死也只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絕不會再讓第三個人進入了。
阿藍,你就當我是個混蛋吧。”
“不!我不要!卓寒,我真的不能離開你。這些年我一直規規矩矩地陪在你身邊,從不跟你提任何要求。我只想就這樣看着你就夠了,哪怕你只把我當替身。卓寒,你別不要我……”
湯藍深諳欲擒故縱之道,這些年來,彼此的相處亦是若即若離溫溫水水的。
也正是因爲這樣,白卓寒始終沒有將她歸類爲那些庸俗的妖豔賤貨。
可是當她知道自己在攻城略地的最後一瞬。跟死在前面那些炮灰並沒有什麼區別的時候。
多年積壓的宣泄和不甘,讓她整個人再也摒不住醜態。
“卓寒,就算你再愛她又怎樣呢?她心裡根本就沒有你,而我不一樣,我真的可以爲你去死的!”
唰一聲紙張裂響,湯藍眼看着一張半巴掌寬的支票從自己眼前飄過。
白卓寒冷目如星:“拿去,數字自己填。”
“卓寒…...你……”
錢是一種侮辱。但有些時候,這樣的侮辱就如是壯士斷腕的決然。
“我說過,你就當我是個混蛋好了。除了錢,我給不了你任何補償。”
“我不要!我不要這些!”湯藍嘶聲力竭地大喊。
唰!
白卓寒又撕了一張下來:“你再這樣,我只能當你是在嫌少。”
兩張冰冷的紙頁被塞進湯藍豐挺的領口下。白卓寒轉過臉,只在倒視鏡裡抿出最無情的通牒:“下車。”
湯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撕碎了支票,然後虛弱地縮成一團,依舊不肯挪動。
“我不走!我說什麼都不會走的,有種你就打死我!就像你對她一樣!”
她大概是算準了這個用盡暴力來徒增自己內疚的彆扭男人,恐怕再也不敢有對女人動手的衝動了。
她以爲白卓寒還會有最後的修養和心軟。哪怕再抱抱自己,哪怕再說一句帶有溫度的話——
只要白卓寒心裡能有她一寸一釐的位置,她都有信心可以重頭燎原!
可是白卓寒不動聲色地盯了她一會,最後淡淡地說:“我不會動你,因爲你不是她。我不會像愛她一樣愛你,自然也就不會像傷害她一樣傷害你。”
收回了目光,男人的大手在湯藍的肩膀上拍出最後的告別。然後一推車門跨下地,白卓寒頭也不回地說:“你不走我走,車子送你!”
湯藍最終還是下車。就像被人剝去了身上最後一層遮羞布,即便站在最元氣的陽光裡,還是覺得心冷如窖。
看着白卓寒的車絕塵而去,她咬咬牙。最後抹了把糊弄的妝容,攥緊拳身。
湯藍心想:就算把路走回到地平線,她也不覺得自己就該認輸!
白家大宅,會客廳。
白瑞方手握一筆耿直的柺杖,正襟危坐於堂。
左邊下來的一排是白家二叔白靖懷,攜妻子盧雲。而白天茹和白天翼這一兒一女分立在他們夫妻兩側。
右邊那廂是白家旁系的一位堂叔,一位堂姑。這兩位長輩的年紀跟白瑞方差不多了。看這個架勢,應該是作爲調解公證方而來的。
而趙宜楠獨自一人坐在北邊最角落的一張藤椅上。
只沾小半個臀部,忐忑抖索的樣子彷彿已經意識到大勢已去,恨不得垂頭畫地爲牢。
而除了白家的自己人外,斜對面的會客沙發上還坐着三個人。一位律師,兩位警官。都是白老爺子專門叫人請過來的。
“今天的事,想必大家心裡也都有數了。長媳趙宜楠,因婆媳糾紛爭執爲由。非法監禁,動用私刑。這個情況,你們覺得該怎麼辦?”
堂叔先說話了,花白的鬍子慢條斯理地抖了兩下。他呷口茶,不緊不慢道:“咱們白家,祖上向來有家有道,有族有譜。自古父教子,婆訓媳本來都是天經地義的。但是現在畢竟早就是法治社會了,就算是遇到再不可調和的矛盾,怎麼也不該不分青紅皁白地動手。”
“老哥說得沒錯,”堂姑那頭也開口道,“像早些年姑奶奶打三媳婦那種事,至少也得是證據坐實了是不是?真是作孽……卓寒家的媳婦,我瞧着也像個乖順安分的模樣。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白老太爺哼了一聲:“且不說誤會與否,現在唐笙還在醫院裡躺着。孃家人看了。怎麼可能不追究?宜楠,你倒說說看,這事你打算怎麼解決?”
白瑞方犀利的目光挑在趙宜楠身上,令原本就已經瑟瑟發抖的她更顯狼狽而弱勢。
“我知道……我知道錯了,我……爸,您要罰就罰我吧,可千萬不要遷怒於卓寒!”
“冤有頭債有主,他的賬我回頭再找他算!”白瑞方哼了一聲,龍頭柺杖點了三下地,鬍鬚吹了又吹:“既然你沒有什麼話說,後面的事就公事公辦。如果唐笙孃家的人不依饒,你也只能吃這一官司。
但是你做出這樣的事,白家是留不得你這個媳婦了。
張律師,你起草一份離婚合同,再把那個老兔崽子也給我從巴厘島叫回來一趟!
婚還沒離乾淨就在外面自立門戶,真以爲他換個國籍我就拿他沒辦法了麼?”
白老爺子口中的兔崽子自然是他的長子白靖瑜。
當初趙宜楠始終不同意離婚,白靖瑜也不囉嗦,徑自離了本家在外面另築愛巢。
老爺子一面氣惱兒子花心,另一面又看在長孫白卓寒尚且未成年的份上。留着趙宜楠的名份,依然以長媳對待。
這一回,趙宜楠把簍子捅得這麼大,老爺子明顯也是不想幫她兜了。
此時趙宜楠慘白着臉色,輕輕點了下頭。她現在唯一可以祈禱的就是白卓寒可以不用被自己的行爲連累下去。至於其他的,她什麼都不敢再奢求。
可就在這時,白家二叔可坐不住了。
“爸?難道就這麼算了?”
白瑞方瞪了他一眼:“否則呢?還要株連九族麼!只是一點家庭糾紛,誰傷人誰認罪,還嫌鬧大了不夠丟人麼!”
他本來就很不待見這個不學無術的小兒子。今天這個事要不是因爲風聲埋不住,白老爺子本來也沒想弄這麼大。
他一輩子商場沉浮,看人跟看透視似的。如何瞧不明白這二小子一家就像蒼蠅盯了裂縫的蛋。瞄着白卓寒的後院,一起火就過來澆油哩。
於是白老爺子有心往下壓水花:“你們那點心思,別在我這耍花腔。今天趙宜楠的事也是給你們大家一個警告。都是自家裡人,千萬不要把外面那些喪心病狂的玩到我眼皮子低下。
再讓我在家裡瞧見血,別怪我老爺子拎鑽棺材板也拉你們一個墊背去!”
“可是爸,大嫂做了這樣的事,白家上下都傳開了。公司今早就有人在議論紛紛,說是因爲侄媳婦偷了公司的機密。爸,這可不是什麼小事啊。
您要是不往下追究,那不等於留個人心惶惶的把柄過下半年麼?”白靖懷不怎麼甘心,頂着風又加了幾筆追究之意。
“爺爺,我爸說的也有道理啊。”白天茹上前幫腔道:“您也知道,卓寒從結了婚後就不大回家了,跟弟媳的關係也是貌合神離的。
現在突然出了這麼一檔子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分明就是他將一個不受寵愛的女人推到公司間諜這樣的罪名上。然後再由自己的媽媽出面動手。他自己倒是無辜無害的,摘個一乾二淨。
爺爺,您就不覺得,這很像是某人的城府麼?說不定啊,這份機密的文件就是他監守自盜。唐笙不過是個可憐的替死鬼罷了。”
“你別胡說!卓寒他纔不會對公司不利!唐笙是我抓來的,我……我只是懷疑她跟別的男人有染,我怕她對不起卓寒而已!”
聽到白天茹這邊借題發揮到腦洞爆炸,同時夾槍帶棒的句句皆往白卓寒身上扣髒水。趙宜楠跳將起來,聲嘶力竭地爭辯道。
“大娘您可真會避重就輕。”白天茹冷笑道,“您家的媳婦不過是出門跟個異性朋友吃頓飯,您犯得着把她往死裡打麼?要說沒有別的貓膩,誰信啊。”
“老爺。大少爺回來了!”
隨着管家來報,白卓寒終於現身。
正踩在最激烈的節奏上,他站定大廳中央。一雙疲憊卻不減精神的眸子環顧四周,最後落在趙宜楠身上。
“你來的正好。這件事,你想怎麼說?”白瑞方輕咳了兩聲。
“媽,起來。”白卓寒伸手捉起趙宜楠的胳膊,將她從半跪的狼狽中解脫出來,“做錯了事,就勇敢點承擔。人只能下跪給懺悔,不能屈服於逼威。”
“卓寒……”看到兒子出現的一瞬間,趙宜楠淚流滿面。
她甚至以爲白卓寒再也不會原諒她了,餘下的人生就真的再也沒有意義了。
“爺爺,我媽做的錯事,我亦無法全然避責。如果不是我誤會唐笙在先,我媽也不至用這麼極端的手段激化矛盾。
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就必須要給一個交代出來。
現在距離我任職考察期還有半年。首先,如果爺爺覺得我的任何行爲有損公司利益,可以現在就免了我的職。但請讓我保留證明自己清白和能力的權利,我們年底看業績報表說話。
其次,如果爺爺覺得我們敗壞了家門,我甚至也可以帶着我媽離開白家。
就算一無所有,我也不缺重頭再來的勇氣。
我爸能在東南亞的分公司混出風生水起,我一樣可以再創一個白氏聖光分庭而治!
除此之外,一切無中生有的詆譭,請閉上嘴。”
白卓寒轉過頭,白天茹姐弟立刻心虛地別過臉。
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今天她們既然敢過來趟這攤渾水,想必手裡不可能不握一點大殺器。
“講幾句冠冕堂皇的大話誰不會!”白天茹冷笑道,“爺爺,這件事如果真的像卓寒說的那麼簡單,只是婆媳矛盾大事化了。那我們又何必揪着家醜往外揚呢?
但是如果您聽了這個的話,恐怕就不會這麼想了。”
說着,白天茹從口袋裡拽出一支錄音筆。手指一按,整個大廳裡頓時乍起了滋滋啦啦的音頻——
“你說不說?老實說了吧,你故意偷走公司的機密,跟外面不知道哪裡的野男人裡應外合是不是?只要你承認了自己先對不起卓寒,老太爺就不會再遷怒他了。”
“你這樣的女人,我們卓寒要多少有多少。趁早認了罪,對你,對卓寒都好。聽到沒有?”
幾段錄音,將那場血淋淋的景象一筆筆還原在白卓寒的眼前。他聽到唐笙的氣息掩映在呻吟裡,每一聲都像是咬着牙繃出來的。
如果眼前這個可悲的女人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他真是恨不得掐死她。
可是眼下,更大的麻煩來源於白瑞方臉頰上青筋暴戾的抽搐。
就連握着柺杖的手。都已經開始顫抖了!
白天茹得意地按下暫停鍵,上前一步直逼趙宜楠那張土色面孔——
“爺爺,您聽得清楚了吧。這哪裡是什麼婆媳家庭糾紛,分明就是大娘她在嚴刑逼供啊!
我聽說卓寒在外面有個很相好的姑娘是吧?好像還是個漂亮的模特呢。
他們擔心現在就婚變,會惹您不快,所以想盡一切辦法想讓唐笙先認罪!
爺爺,我就說這件事沒那麼簡單吧?要不要重新考慮一下,到底該追究誰,又該怎麼追究呢?”
——這隻錄音筆,應該是趙宜楠想要逼迫唐笙認罪時留下的。她本意是想要錄下唐笙屈打成招的話,後期再把自己的逼供剪下去。沒想到後來場面一亂,不知丟哪去了。
只不過現在爲什麼會在白天茹手上?進而成爲攔在白卓寒面前的最大一根荊棘。
白卓寒暫時無力去想這個細節——他全部的腦細胞都還焦灼在剛剛那端錄音裡。身臨其境的悲愴與絕望,讓他幾乎不敢去想唐笙究竟遭遇了什麼。
然而白瑞方已經氣得臉色大變。縱然顫顫巍巍地起身,卻能一邁三步地衝了上來。動作靈活得簡直不像個年過七旬的老頭子!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好哇!我還當你們真的只是一點糾紛,下手重了些。原來這裡面的門道這麼深,居然都算計到我的頭上來了?
一邊吃着碗裡瞧着鍋裡,還怕我把你掃地出局?白卓寒,我還真是沒看出來你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
你爹雖然混,但至少敢作敢當,敢玩敢認。而你,簡直是歹毒到骨子裡了!”
“爸,事情不是您想得那樣!”眼看着老爺子撩起龍頭柺杖就要往白卓寒身上砸,趙宜楠瘋了一樣護住兒子,一邊哭一邊叫。
“這都是我的錯,是我對唐笙有防備,我對她有偏見。這都是我的主意!爸,這不關卓寒的事啊!”
“媽!你讓開!”白卓寒推開趙宜楠瘋狂的身影,迎着白瑞方的怒火仰起頭來。
“爺爺,這半年來,的確是我多有對不住唐笙的地方。如果您認爲我不配做白家的男人,處置就是了。但這件事情另有隱情,誰是賊。誰喊捉賊,早晚有天會水落石出。”
白卓寒的鎮定是威脅給表叔一家看的,但是眼下這個狀況,任何辯解從他口中說出來都只能顯得無力。
“你是不是以爲我真的不敢打你!”白瑞方大怒道,“想當初這門婚事立下的時候,我就告誡過你,既然決定了要對人家負責,就不要做你爹那種爛屁股的混賬事!婚是你要結的,人是你領回家的。沒有人拿槍逼你吧?!
行,你不是有本事淨身出戶麼?你滾,滾出白家!活着別說是我的孫子。死了也別想進我們祖墳——
我就是把聖光打包賣給投資公司,也不想讓它活在你這種連做人底線都沒有的混賬手裡!”
“爺爺!”
如此激烈的場面,卻蓋不住門外低沉羸弱的一聲輕喚。
當白葉溪扶着唐笙出現在玄關口的時候,所有人都震驚了。
她沒有換下病服,只是在外面罩了一件很長的大衣。
嶙峋的瘦弱晃盪在裡面,頭髮簡單梳了下,平整地塞在脖頸裡。
仔細一點看過去,原來是爲了掩蓋身上依然掛着的幾根儀器插管。
而白葉溪手裡拎提着的,血壓儀之類的東西,此時正小心翼翼地盛放在手提包裡。
“你……怎麼會起來的!”包括白卓寒在內的所有人,皆驚詫了目光。
“阿笙。”老爺子怔怔地放下舉高在白卓寒頭頂的手杖,一臉狐疑地看着唐笙,“你怎麼會出院的?葉溪,你怎麼能帶她出來!”
“爺爺,我……是來把事情……說清楚的。不怪大姐,是我自己堅持的。”
唐笙靠在白葉溪身上,而大姐早就不忍於視地別過臉去。
每個人只能看到唐笙憔悴的容顏,似乎還有精神來堅持體力。但只有距離她身邊最近的自己才知道,唐笙那寬厚的大衣下,血腥味多重。她每說出一句話後,心跳都在竭盡全力的舒壓。
兩針異丙腎上腺素。一針強杜冷丁。直接刺激着興奮交感神經。才能讓剛剛從鬼門關爬出來的她重新站起來。
那種藥,都是配備給維和野戰部隊的。來確保你即便在一瞬間中了槍,也能堅持着吹響集結號!
白葉溪記得清清楚楚,兩小時前還疼得話都說不完整的唐笙,是怎樣苦苦哀求自己的。
“爺爺,公司合約泄密的事……是我的責任。”唐笙眉目不轉,細軟的聲音柔和在整個大廳正中央,場下頓時鴉雀無聲。
“是我沒能跟姨夫姨媽溝通好,也沒有注意到郵件被人盜取。而我姨
夫爲了儘可能迴轉資金,又貪圖對方高出的兩個百分點。不小心上了當,這才把貨出給了第三方。
卓寒知道這件事後很生氣。他以爲是我姨夫故意吃兩家,所以跟我鬧了點不愉快而已。
而媽大概是愛子心切,生怕他被人算計。於是把我帶回白家老宅問話。
媽這個人一向心直口快,話說得重了些而已。她只是威脅我一下,並沒有嚴刑逼供的意思。
是我自己害怕捱打,逃跑時從樓梯上跌了下去,被打碎的花瓶弄傷了……”
唐笙把謊言講的很美麗,但在場每一個有智商的人都明白其實到底是怎麼回事。
只不過,這整件事的散場方式,沒有任何人比身爲受害者的唐笙更有資格決定。
老爺子輕咳兩聲,就坡下驢。剛剛的氣頭這會兒消了大半,總不至於真想一鐵棍子把孫子腦袋打開瓢吧?
“你是說。你的郵箱被盜,導致合約泄密?”
“是的爺爺。我剛進公司不久,沒有職場敏感。擅自用公共電腦登陸了私人郵箱,是我顧慮不周。”唐笙舒了一口氣,慢慢攥緊拳頭。她想捉白葉溪的衣角,讓她幫忙再推一點止痛劑。
“卓寒,公司裡怎麼會有這麼明目張膽商業間諜!”
“爺爺,我正在查這件事。”
從唐笙進來那一刻起,白卓寒的思緒就沒有跟上這場‘審判’的節奏。直到白瑞方突然叫他,纔回過魂兒。
“必須給我查清楚!”老爺子柺杖咚一聲點地,全場震懾。
見唐笙差點站立不穩,白瑞方趕緊揮手:“趕緊拿個椅子過來啊!”
“不用了爺爺,我不用的……”
唐笙並非故意矯情,只是她的腰背上都打着護圈,根本就不能折身坐下。
下牀的時候都是像殭屍一樣,在護工的攙扶下捧立起來的。
事情逆轉到這個程度,白家二叔那邊坐不住了。眼看着爺爺揪着泄密的事不放,整個事件的惡劣重心都偏到太平洋上去了。
“爺爺!”白天茹急道,“難道這事就這麼算了麼!今天壓得下自家的醜聞,明天怎麼堵公司的悠悠之口?難道你希望整個聖光集團的員工,都在議論白總的媽媽把媳婦打到半死麼!”
“堂姐。”唐笙轉過臉來,微微一笑。“我說是我自己摔的,就是自己摔的。”
“你別在那裝模作樣了!擡出來的時候命都快沒了!我跟你說唐笙,別以爲白家的媳婦那麼好當的,今天我做姐姐的算是捧着良心幫你在這兒討公道,你要是自己作死,以後哭都來不及!”
“您那隻眼睛看到我……命都快沒了?”唐笙攥着白葉溪的手,試着挺了挺身子,“我這不是好好地,站在大家面前麼?
不管怎麼說,我現在還是白家的大少奶奶。堂姐您不會是想……讓我在大庭廣衆下驗個傷吧?”
“好了!天茹你也別跟着添亂了!”白瑞方發話,衆人噤聲。
“唐笙。我再問你一遍,你確定事情的真相就像你說的那樣麼?這一次,老爺子我給你做主,你什麼都不用怕。”
唐笙點頭,微微頷首一笑:“爺爺,這就是真相。請不要再追究了。
家和,萬事才興。白氏有今天的家業,不是一朝一夕而就。請爺爺寬恕媽這一次,不要讓躲在暗處的敵手看了笑話。”
白瑞方看了一眼白卓寒:“你呢?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白卓寒不敢回視,只搖了下頭。
“那好,今天的事。唐笙不願追究,但不表示那些做了錯事的人就不用反省了!是非公道自在人心,都好自爲之一點!”
老爺子隨即轉向旁邊那兩位,已經坐了兩盞茶功夫的警官。
“二位也看到了,辛苦你們走一趟,實在過意不去。回去替我給張局帶個問候哈。這次,就不麻煩了。”
警察本來就是作陪的,也不多話。客套了幾句,把記錄本都給留下了。
人們陸陸續續離開,有唏噓的讚許,也有不甘的嘲弄。
白卓寒過濾了眼中一切風景。可是清淡的目光彷彿施了魔力一樣,這一瞥,唐笙的身子便斜斜傾倒下去——
“阿笙!”
“不能抱!”白葉溪推開白卓寒的手,用更專業的手法拉住唐笙身上的護安帶。
白卓寒這纔看到,門外停着的,是中心醫院專屬救護車。
兩個醫護人員將擔架牀推了過來,白卓寒上手幫忙的時候,纔看到唐笙外套下面的病服上,早已被一層又一層的鮮血洇透。
冷汗沿着她冰涼的額角往下落。白葉溪焦急地看着血壓儀,拉開醫藥箱就拽出一支試劑。
“不要……”唐笙痛得已經說不出話了,卻堅持着按下她的手。“不能再打了……”
她已經忍不住要過一針止痛劑了,過量的是用是會給大腦帶來精神性負擔。
“打下去!”白卓寒攥着唐笙的手,咬得脣角滴血,“你爲我可以拼命到這種程度,就不能爲了我不要再受一點折磨了麼!”
可是唐笙卻遊了下眼睛,輕描淡寫地說。
“我不是……爲了你。”
她伸了伸手,衝着癱坐在原地發呆的趙宜楠張開嘴。
“媽,我大舅幾年前就癌症去世了,外婆外公也早已不在。
如今的樑家,早已敗落了許多……
而我姨媽,我弟弟……他們一樣遭受過許多身心重創和折磨。
如果你還咽不下當年那口氣,今天,我算是替他們所有人還清了吧……
姨媽和小君是我在這世上最後的親人了,請你不要再做爲難他們的事。
算是我唯一一次求你……好麼?不管怎麼說……我也叫了你半年的媽。無論以後,我與卓寒是不是還做夫妻——”
白卓寒:“!!!”
明天上午十點!凌晨不用等了,乖乖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