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天蘇嗓子哽了哽。
晏佑目光直視深淵,看着其中愈發濃郁的鬼氣森然。
他面上不見絲毫懼畏,神色淡淡道:“他不喜歡我爲他安排的道路,但是他離他自己的道路偏離得越來越遠了,我得帶他回來纔是。”
同生同源,兩個不同的靈魂,孟七軒的反叛,晏佑從未憎過怨過。
從他的神情便能夠看得出來,他有的……只是深深無奈。
陵天蘇讀懂了晏佑的眼神,也明白了他一開始的初衷。
從他踏足沙漠的那一刻起,便從未想過有着能夠回去的那天。
這也是爲何……在孟七軒詢問小葉子是否願意追隨他的時候,她的回答那般隨意。
因爲早已猜到了結局,隨意無需思考,才能夠回答隨意。
陵天蘇不再多說什麼,他持劍深深行禮,收起心中的敬重於欽佩,然後擡掌,將他推入漆黑的深淵之中。
看着仰面倒下的晏佑,他終是沒能忍住,問道:“樓主何以認爲他在重歸以後,能夠成爲走上你心中希望他走上的那個正確道路。”
晏佑擡手,解下束髮的黑色髮帶,緊緊握在手中,面上神情無比輕鬆隨意的答道:“那時候的我都不在了,還思考這麼多做什麼,隨他去咯……”
灑脫輕鬆的語調在深淵之中盪漾盤旋,看着那一抹黑色衣角翻轉間徹底被黑暗吞噬。
陵天蘇心中百味聚雜。
吼!!!
伴隨着深淵魔物瘋狂低沉的絕望嘶吼聲,漆黑的深淵底部,盤根交錯於大半沙漠深處的那隻鬼獄魔藤被一人的生命之火瞬間點燃。
沖天的火光將整個深淵都映照得赤紅一片,陰冷而潮溼的空間裡瞬間變得無比灼熱與乾燥,就彷彿處於岩漿地帶之中。
陵天蘇目光深沉,低首俯瞰刺眼的深淵,只見一張張人臉百態的鬼木臉龐在火光之中灰飛煙滅。
星星點點的火光逆風捲起,衆人頭頂上被結界隔絕開來的沙海難以承受那強大的熱量,紛紛寸寸瓦解,熔化成灰。
地底深處時而噴發出滾滾岩漿,那岩漿顏色無比深沉刺眼,正是那巨大的鬼獄魔藤被焚燒後形成的熾熱岩漿。
黃沙不斷岩漿中下陷而去,而沙海樓九層樓塔則也是在短短的時間裡被一層層的被火光吞噬殆盡。
陵天蘇不再多看,轉身衝着衆人說道:“沙海樓已毀,我們必須儘快離開此處。”
最先離開的是即墨蘭澤,她身形匆匆離去,明顯是憂心自己的子民以及皇叔的安危。
而赫連與葉離卿則是沉默一瞬後,紛紛跪在滾燙的沙地之中,將額頭抵在地上,同聲低語喃喃:“弟子恭送樓主!”
做完這一切,在岩漿噴薄而來之前,他們二人亦是身形一掠,離開了這座沙海樓總部。
陵天蘇看了一眼站在原地不動的吳嬰,她仍舊撐槍而立,眉頭微皺沒有多問什麼。
直徑走了過去,拾起一旁的血歌劍,再將吳嬰連人帶槍一同果斷打橫抱起。
果不其然,縱然是在這突然熾熱非凡的空間中,吳嬰的身體依舊冷得像冰一樣。
雖然這一戰中,並未看到吳嬰身負何等沉重的傷勢,但陵天蘇仍舊隱隱察覺到了她身體的不對勁。
吳嬰被他圈進懷中,她半闔着暗紅的雙眸,目光專注的看着陵天蘇的下顎。
自己懷中卻是緊緊抱着遇邪銀槍,甚至連自己的本命劍血歌都未曾去多看一眼。
她就這般老老實實的縮在他的懷中,陵天蘇掠出沙海樓外,立於太陽頂升的沙丘之上,低頭看了她一眼。
簡單一眼,此刻吳嬰看上去竟然給他一種格外柔弱嬌小之感,懷中抱着比她還要長的長槍。
巴掌大的蒼白小臉不見一絲血色,雙脣緊抿着,分明眼皮沉重得好似隨時要睡着,可她仍舊固執的半睜着眼眸。
陵天蘇眼眸一動,說道:“哪裡不舒服嗎?爲何心臟跳的這麼快?”
吳嬰沒有說話,緊抿着脣微微側開視線看着他的胸膛,在陵天蘇看不到的角度裡,暗沉的眼眸之中帶着一絲卑怯的貪婪,想要靠上去卻又不敢靠的模樣。
陵天蘇見她一語不發,只當是她傲性使然,不願在他人面前示弱半分。
無奈的嘆了一口氣,知曉她爲鬼嬰之體,不太適應那麼灼熱的陽光,便擡起一隻手掌將她腦袋往裡託了託,把她整個臉頰都埋入自己的胸膛之中。
“既然累了就好好睡一覺,這一路上,你辛苦了……”
吳嬰鼻尖抵着他的胸膛,忽然覺得口乾發澀,彷彿隱忍多年,等待多年的一顆種芽,快要破土而出。
她知曉,一旦那枚種子破土而出,她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一切情感。
“哥哥……”
沙丘下方,小葉子一步一個小小腳印走來,神情不變的木訥無神,如漆墨的眼瞳卻是不知何時,染上了一層淒涼。
陵天蘇抱着不知是否睡去的吳嬰,擡首看着這一望無際黃澄澄的沙漠之上,黑色如點的沙海樓弟子們紛紛驚慌逃命。
可絕大部分者,在奔逃至安全地帶時,並未急着離開沙漠。
而是各自表情茫然無措的看着那座身陷下去的樓宇巨大空洞,不肯離去。
陵天蘇走下沙丘,對赫連以及葉離卿問道:“你們樓主不在了,接下來作何打算。”
赫連看了一眼乖乖躺在陵天蘇懷中的吳嬰,冷酷的表情鬆動,震驚神色一閃而逝。
葉離卿倒是沒有多大反應,平靜說道:“樓主還在,只不過換了一個人罷了。”
她雖然同赫連一般,不守規矩,但是她會信守承諾。
葉離卿緩緩轉身,與赫連一同望向那火光刺眼的巨坑之中,似是在等待着什麼,從那火光灰燼之中……破繭成蝶。
腳下的黃沙愈發的滾燙,能夠清晰的感知到沙下深處,岩漿在蔓延滾動的痕跡。
陵天蘇眼瞳微微張開,在那赤紅的深淵之中,一道溫和的螢白光芒。
正如當時晏佑破鏡之時,肌膚之中散發出來的光輝那般溫和不灼,將一物包裹其中,極爲緩慢的託載了出來。
赫連身形一動,在沙漠之中拉出長長一條黑色虛影,將那光芒接住。
隨之,光芒漸籠開來,露出一張雙目緊閉的蒼白麪容,正是斷了一臂的孟七軒。
他沉沉的閉着眼睛,眉峰緊蹙間卻不見任何陰厲戾氣,竟有一絲絲沉穩詳寧之意。
眉心尚且留有一道猩紅劍痕,正是陵天蘇一劍刺傷所至,包圍在他身體周身的螢白光芒如同世間最爲清澈乾淨的流水一般,溫和的慢慢流入他眉心傷口之中。
直至最後一絲光芒消失不見,他斷臂以及後背上被鬼獄魔藤貫穿身體的傷勢皆止血痊癒。
而他的另一隻手裡,卻是緊緊的握着一條殘破的髮帶。
赫連將他身體穩穩的放置在沙漠大地之上,然後後退三步,單膝跪地。
葉離卿亦是跟了上來,動作與他一致單膝跪地。
黑卷的睫毛在大漠狂風之下微微顫動這,孟七軒從沉睡中轉醒。
當他睜開眼睛,冷漠無情的戾氣盡斂,僅剩下無窮無盡的茫然。
他單手撐起身子,在黃沙中坐了起來,環顧四周而茫然無措的神情與一衆沙海樓弟子倒是別無二致。
他還活着?
這是他意識清醒歸來時的第一想法。
極度疑惑。
爲何他還能夠活着?
緩緩擡起手掌,看着發呆呆愣了半響,然後撫上刺痛的眉心。
眉心之下有着一團甚是微薄卻深沉強大溫暖的力量在自己的神魂之中相輔相融。
體內的氣息無比熟悉,正是與當時在沙海樓中,晏佑十步破鏡的氣息何等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