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入。雨夜中,一羣人在圍攻葉問。
切換。葉問在一家酒館喝酒。
葉問:(放下酒杯)別跟我說你功夫有多深。師父有多厲害。門派有多深奧。功夫--兩個字。一橫一豎。錯的,躺下嘍。站着的纔有資格講話。你說這話對嗎?
切換。雨水從葉問的帽檐上滴下,一個人將鐵鏈纏繞在手上,葉問嚴陣以待,一羣人向他衝過去,被葉問一個個打倒。雨水在葉問的身上翻飛。一個人從二樓跳下……”
葉問?
詠春?
看着劇本的故事,許鑫腦盯上終於冒出了一個問號。
還真是葉問?
他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因爲之前在楊蜜懷孕的時候,就着《一代宗師》裡的武林之事,兩口子閒聊的時候就說過這些。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葉問似乎就成了一個繞不開的名字。
或許起於李小龍的恩師?
或者是《葉問》這部電影?
總之,以前許鑫還沒什麼感覺,可這幾年的時間裡……“葉問”的名字似乎一下子傳入了大江南北。
弄的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而就着這些事,他也問過楊蜜詠春拳到底在武術界的地位如何。
按照楊蜜的說法……或者說於老爺子的說法:
“詠春嘛,當年還屬於南方小拳種。現在這個年代是傳開了,但當年的時候,它其實不見什麼威勢。”
究其原因,老爺子說的話……雖然許鑫覺得有失偏頗,但核心觀點他還是認同的。
“不夠狠。”
當年的國術可不是現在的強身健體這麼一說。
當時的功夫,目的其實就是一個。
殺人。
而之所以說詠春不夠狠,不是說它沒有狠辣的招式,而是地域問題說導致。
在當初那個年代,南北方地域分化而出的人種特徵其實相當明顯。
南方人的個子矮小,不如北方人身材高大。
而除了那些天賦異稟之人,體格小的人對戰體格大的人普遍都要吃虧的。
所以,舊時候的那句“南拳北腿”、“手是兩扇門,全靠腿打人”其實也是佐證。
而詠春這種以拳路爲主的武術,在對上北方人那種高大的體型時,相對而言會吃虧一些。
並且這個觀點也不是老爺子的信口開河。
1929年,蔣曾在南京舉行過第一屆國術大賽。
邀請南北方各路高手雲集,對打攻擂。
而根據資料記載,在第一輪“海選”的南方拳VS北方拳這一擂臺賽結束,整個拳臺上站着的人,就只剩下了北方來的武師。
這都是真實發生,並且有資料記載可以佐證的事情。
而詠春如今的名頭確實響亮,可真到了那個年代,它和諸多南方拳種都是一個道理,比起北方的拳術是多有不如的。
其餘的什麼北方人性格如烈火之類的歪理就不用談了。
總之,當初的國術界北大於南,是所有人公認的事情。
而現在看到了一出場就是葉問,許鑫多多少少就明白了這個故事講的是什麼。
雖然他不信王佳衛的角度會那麼窄,但整個故事一定是以葉問的視角展開,這肯定是沒跑了。
只不過,他還是有些理解不了一個南方小拳種的傳人,怎麼會和北方武林扯上關係……難不成又是什麼抗戰神劇那種劇情?押送個國寶或者其他之類的,兩地兒女江湖結緣?
這股好奇心讓他繼續看了下去。
不過劇本挺厚的。
一時半會也看不完。
大概翻了幾頁後,看到了宮羽田下南方舉行隱退儀式後,許鑫便合上了,對徐浩鋒問道:
“老徐,這劇本是以葉問的視角展開的?宮羽田在南方被殺還是?”
“都不是。”
似乎也知道整個劇本太厚,徐浩鋒乾脆直接幫他開始梳理故事線。
興許是真喝上頭了。
有的地方他說的很模糊,舌頭都有點大了。
顯然茅臺後勁不小。
但許鑫卻多多少少聽懂了整個故事。
“也就是說,宮二是爲了拿回來宮羽田給葉問的名頭,像大家證明宮家沒敗過。就算敗了,也會親自拿回來。然後才和葉問結緣……接着按照正常的歷史……就跟《葉問》電影裡那樣,葉問心裡有宮二,想去東北沒去成,結果在香江遇到了?”
“對。”
“然後講述的是一個又一個因爲戰爭年代的動亂,或者是身負各個使命的人,最後匯聚到這一條街的英雄地。通過每個人的視角,展露出當時武林宗師的一代氣象?多主角、多視角?”
“對。”
“……”
一下子,許鑫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這劇本……他嗅到了一股《東邪西毒》的味道。
散、亂、慢。
意境有餘。
但故事線脆弱的一塌糊塗。
葉問的線,是顛沛流離的一條線。
故事主要是放在葉問、他的妻子張永成、以及他來到香江的一條線。
比起《葉問》這部電影,他挖掘的更多的是一種南方拳師互相凋零,葉問從葉師傅,到一個開科授業廣納門徒的“宗師”心態轉換的故事。
而一線天這個八極拳的一代宗師,則體現的是在當初那個年代,那些爲了救國,加入軍統,在日本人控制的東三省抗日救國的一條線。
至於宮二,則是在那個動盪的年代,在日本人的控制下,東三省的武林人士矛盾衝突。以投靠日本人的反派馬三爲矛盾衝突要點,在家、國、個人之見混合的一條線。
並且,因爲宮二和葉問有一段聯繫。
而宮二在去西方學醫,在火車上又救了一線天一命,所以她和一線天同樣有了一層聯繫。
最後的結果就是宮二殺了馬三,拿回了宮家的“東西”、守住了規矩,最後自願奉道,凋零在香江自己開的醫館。
一線天因爲當初的一命之恩,以及對宮二的一見鍾情,把自己的理髮館開在了醫館旁邊默默守護了宮二一輩子。
葉問則是因爲妻子張永成和孩子跟自己無法相聚,在加上宮二的拒絕,二人皆守住了各自的底線,最後經歷了世事,明白了“功夫”本意的那一位。
徐浩鋒說的籠統,但許鑫覺得整個故事,應該就是這樣了。
實話實說……
一下子,他對這個故事的感官就落了下來。
倒不是說它不精彩。
而是它的線太分明瞭。
什麼都想要。
很像是《東邪西毒》。
可偏偏按照導演的直覺,如果王佳衛不做取捨,那麼很可能這部戲最後……會崩。
所有線都照顧的到,那就代表着所有線都有崩掉的可能。
這個劇本的故事主線雖然乍一聽很簡單,但通過閱讀前幾頁的那種劇本質感……許鑫就知道,它的精神層次的境界是相對細膩的。
可問題也就出在這。
這片子……要真這麼拍。
或許,很王佳衛。
但它絕對稱不上是一個好電影。
因爲作爲電影的最基本要求之一——故事,他沒有講明白。
也不可能講明白。
最多2個小時的時間,3個人的故事線,完完整整的心路歷程,還要配合各種功夫打戲以及穿插……
放誰來都難。
想了想,他說道:
“感覺……很難啊。這電影,很難拍。它……太滿了。”
“是太滿了。因爲王導在把控主要情節,一開始其實並沒有設計一線天這條線。但……八極拳的歷史真的很出彩,王導愛的不行。所以要求必須有一條一線天的線……”
“那拍完了又能怎麼辦?怎麼看,時長也不夠吧?”
“……”
這下,徐浩鋒不說話了。
顯然,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畢竟他只是編劇而不是導演。
而被這個難題問倒,平常他是什麼選擇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晚,守着熱氣騰騰的銅鍋,他能做的就只有提起了杯子:
“幹。”
……
“呀,這是……”
當聽到楊蜜的動靜時,同樣酒意上涌的許鑫從劇本里挪開了目光,看了一眼已經趴桌子上的徐浩鋒……對妻子無奈的聳聳肩:
“老徐這酒量還是差點。”
“……”
楊蜜有些無語,走到倆人旁邊,晃了晃那已經乾淨了的第二個瓶子:
“一人一斤酒,還不行呢?”
“我就沒事啊。除了有點醉……”
“……你看什麼呢?”
“《一代宗師》的劇本。”
“……”
楊蜜一愣,目光落在了那劇本上面,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可最終,所有話都咽回了肚子裡。
結束的……就是結束了。
沒啥意思。
可她的表情卻落在了許鑫眼裡。
那一抹不甘心……和白天化妝鏡前的她一模一樣。
可還來不及多想,楊蜜便無語的問道:
“那他咋辦?”
“……把客臥打開唄,能咋辦。”
看着真不省人事的老徐,許鑫說道:
“在這睡一晚唄,總不能都這樣了還把人攆走吧?”
“……那我喊我爸去,伱們倆來。”
“嗯。”
很快,楊大林和楊春玲一起走了過來。
喝醉了的人其實很重的。
因爲對方不會配合你用力。
所以,三個人使了吃奶的勁,纔算把人落到了許鑫背上。
老徐很沉,至少200。
許鑫就這麼扛着他,氣喘吁吁的往有衛生間的那個客臥走。
來到了牀上,看着四仰八叉的老徐,他喘息着搖晃了下身子。
“爸,今晚客廳的燈就不關了,萬一他醒了之後,口渴在找不到水。”
聽到女兒的話,楊大林點點頭:
“好。”
接着,幫他蓋好了被子後,一家人才走了出去。
“你也休息吧,桌子一會兒我來收拾。”
“咱倆一起。”
許鑫擺擺手:
“我看看那劇本去,還挺好奇的……你不用管我了,我上暖房。”
“都過去的事情了還看了幹嘛?”
“哈,你就別操心了,我來吧。”
安撫了下妻子,他一指桌子上的茶杯:
“幫我泡壺茶拿到暖房就行。”
“幹嘛?還挑燈夜戰啊?”
“看完唄,你也知道,我喜歡這個故事。”
“想自己拍個山寨的?”
“我是那麼下作的人麼?”
許鑫翻着白眼走了出去。
而到底心疼女婿的楊春玲和他一起出來,倆人開始收拾火鍋。
很快,桌子收拾了個乾乾淨淨。
許鑫又往爐子裡添了幾個大塊的煤,往桌前一坐,展開劇本繼續在那看。
楊蜜給他拿了茶葉,又提了一壺水過來的。
順帶還拿了個菸缸。
“水的話自己看着點啊,別一直坐在爐子上……窗戶給你開個口?”
“嗯。”
許鑫低頭一邊看劇本,一邊應了一聲。
見狀,楊蜜索性把茶給他倒進了茶杯裡,然後等水燒開,幫他沏好,又把水壺挪到了爐子的邊角讓其保溫後,才離開。
最後又來了一趟。
拿過來了一包新的煙,還是撕開封口的。
剛纔忘記拿了……
保證老公能在最專心也是最舒服的狀態看劇本,她才徹底放心的出了玻璃暖房。
而許鑫也不吭聲,就這麼一場又一場的看着劇本。
一斤酒還不至於讓他不省人事。
雖然頭有點暈,但大腦的思維這會兒還是挺清醒的。
並且,因爲酒精的涌入,讓他的腦子裡有種思維發散的飛快,各種雜亂的念頭五花八門不停從腦子裡進進出出的錯覺。
以至於這劇本里的每一段話,他似乎都能想象到某個畫面,並且各種雜亂的拍攝手法同樣能把這些畫面拼湊成一段……暈暈乎乎五光十色鏡頭在腦子裡迴盪的既視感。
很鬧騰。
但也得到了不少的啓發。
而這一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直到被尿憋的受不了,站起身來時,他纔有種腰痠背疼的感覺。
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手機……
發現時間已經來到了凌晨的2點05分。
“……”
看了一眼憋着尿徹底讀完的劇本,他想了想,直接收拾了一下劇本,和那杯已經冷掉了的茶水走進了屋。
把身體裡的水放空。
又補充了一大杯濃到不像話的濃茶後,依舊沒有睏意,但那種宿醉的感覺逐漸變化成了一種……混合着一些頭疼感覺的麻木後,他走進了書房。
實話實說。
這劇本……
他已經不滿意到家了。
故事肯定是個很不錯的故事,但他在裡面處處看到了一種《東邪西毒》的晦澀味道。
和他所信奉的電影拍攝理念相駁斥。
就比如說這裡面的一個故事吧。
在宮二死後,一線天和葉問在香江有過一次相遇。
相遇的時候,是在餐館,一線天想和葉問過一下手。
原本,他是用釘子釘住了象棋盤上“帥”這枚棋子,告訴葉問:
“能讓我動這顆棋子,算你贏。”
而葉問則告訴他:
“我沒興趣。”
一線天繼續問他:
“聽說詠春有個八斬刀,號稱棍無雙響,刀無雙發。聽着嚇人。”
葉問面對他的逼迫,問他是不是想看。
一線天告訴他想聽。
並說明千金難買一聲響,他手裡那把剃刀已經十年沒人碰過了。
葉問告訴他:
“我可以試試。”
一線天又問他:
“你拿什麼聽我的刀?”
葉問拿起了一雙筷子。
劇本上寫着的是“只聽見凌厲的刀鋒聲,結束。”
接着,下一幕就變成了一線天和葉問一起走出了餐館。
從此,一線天封刀。
顯然,他輸了。
這個段落的設計相當相當有意境。
必須要承認。
尤其是那一聲凌厲的刀鋒破空之聲……不同的導演……可以用來表達的畫面簡直太多了。
可以讓人展開充分的想象。
可他就是接受不了。
如果讓他來拍,他會和劇本前面的,葉問親口對宮二說的“功夫是纖毫之爭,如果打碎了東西,算你贏”這句話對應。
讓一線天和葉問站在一起,倆人近距離貼身短打。
然後,葉問和一線天動手,一人一招。
剃刀……肯定是劃破喉嚨最直接。
而既然選擇了用筷子,那就一根防禦喉嚨,一根指向一線天的某處要害。
一線天的刀,筷子肯定擋不住。
但他必須要留手,因爲倆人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上升不到搏殺性命這個層次。
並且,他用的是刀,是鐵器,可葉問用的卻是竹筷。
一線天之所以留手,是因爲一來他不留手就成了殺人犯,人家是切磋,他殺人就屬於偷襲,有違武人風範,乃無恥小人之舉。
二來,如果葉問用的是鐵筷子,那麼他那一刀肯定會被擋住,而葉問的另一根筷子卻可以要了他的命。
所以這一場比試,葉問從兩方面是一平、一贏。
比試的結果他贏了。
所以一線天封刀。
是他,他會這麼拍。
因爲你不給觀衆交代明白是不行的。
葉問憑啥贏?
一線天咋輸的?
而如果說追求意境……那麼最多,他會隱藏起葉問的那一手。
讓觀衆看到一線天出刀,葉問格擋。
然後給一個單根筷子的特寫,第二根筷子的鏡頭隱下去交給觀衆自己聯想。
這樣可以讓電影院的觀衆看到葉問格擋成功,也可以讓他們在後面深挖電影細節的時候,注意到自己留的小釦子,小彩蛋。
兩方面都能得到長足的彌補。
不然……你說贏就贏?
憑啥?
追求意境不是這麼追求的。
因爲一部電影不管你準備了多少層意思,至少你要先講明白最淺顯的那個故事,這樣纔對得起觀衆。
可這個劇本里到處都是那種天馬行空的想象……
這就很不妥。
導演可以有想法,但不能任性的胡來。
尤其是這故事的一些橋段,明顯已經被徐浩鋒所改動,變成了“楊蜜版本”之後……
他就更不希望看到這種必須讓觀衆到達導演的思想層次,才能看懂故事的情況發生了。
於是,坐在書房裡思前想後……
他覺得,就衝老徐這個人,以及妻子的辛苦,他都得做些什麼。
於是,他點了一顆煙。
走出了屋。
在門外安安靜靜的抽完後,思緒藉着冷風,就捋清楚了。
掐滅了煙,回到了屋子裡,他直接拿出來了一份草稿紙和一支筆。
打開了檯燈。
他決定寫一封信。
一封親筆信,用這種手寫的方式,向王佳衛表示尊重的同時,以一個導演的角度,提一些自己的意見。
以及對於故事思路的延展可能性。
和結構變化。
採不採用,無所謂。
可至少……他希望對方如果用了妻子的一些理念。
那麼也要給出相應的尊重。
電影崩了,那就崩了。
但明明楊蜜提供了一個更好的思路,你用了,還是崩了……
那幹嘛不早早止損,換個方向呢?
“尊敬的王佳衛導演,您好。我是楊蜜的丈夫——許鑫。很抱歉,以這樣一種冒昧的方式打擾您,但針對劇本的一些問題,我覺得處理方式有些不妥當”
夜,隨着他沙沙沙的書寫聲,慢慢的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