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許鑫想象中那種……一羣外國人感受到了在當初那個年代,屬於自己國家的傷痛,與一羣可歌可泣之人,而被感動到共情的一幕,並沒有出現。
結束了……就是結束了。
沒什麼鼓掌叫好,也沒什麼悲傷流淚。
一直到燈光亮起,演員表出現時,充滿了象徵性和禮節性的掌聲纔有些稀啦的響了起來。
然後……在包括老頭在內的主創登臺時,這掌聲算是更多了一些。
但也達不到那種“好評如潮”的模樣。
一時間,坐在第一排的許鑫心裡就剩下了兩種情緒。
一種是疑惑不解,另外一種則是一股荒唐……
老頭這片子差麼?
並不差。
而按照道理而言,這片土地的人們,同樣是二戰的受害者。
可……
爲什麼他們回饋出來的感覺,卻那麼奇怪呢?
他不解。
不自覺的,他看向了臺上的老頭。
發現對方倒是一片平靜。
其他人也還好,只是能從倪伲臉上看到幾分錯愕。
那表情似乎在說:這和我想的不太一樣。
想想也能理解,在國內的時候,老頭帶她參加宣傳,走到哪記者們都會圍堵她,深挖她,對這位新晉的謀女郎充滿了興趣。
可在這邊……
似乎有點吃不開。
這時,主持人也登臺了。
許鑫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細節。
主持人是微笑登臺,然後用很標準的主持風格說道:
“謝謝導演、演員們爲我們帶來了一部優秀的作品……”
許鑫的第一反應:不是,哥們,爲啥你會笑着走出來呢……
看着開始按部就班主持,引導記者們提問的主持人,他滿臉的不解。
而……彷彿順應了他的不解一樣,主持人用來引導記者們的幾個問題,都是圍繞着電影展開的。
就像是廣告介紹一樣,告訴現場來賓,《金陵》劇組爲了還原電影之中出現的真實場面,直接造了一座城市的廢墟。
歷時了多少多少天的拍攝,演員們爲此準備了幾年的時間等等。
真要說起來,其實這樣主持也沒什麼毛病。畢竟一部電影本身幕後故事就是一件很吸引人的話題。
可……這個故事講的可是南京。
你……
不自覺的,他抓耳撓腮,只覺得從頭到腳都有一種很難受的感覺。
而就在這種感覺開始襲來時,終於,主持人問出了一個許鑫很想聽到的問題:
“導演,那麼你想用這部電影來傳達什麼呢?”
聽到了張沫的翻譯後,張一謀微微點頭,舉着話筒說道:
“這是我們國家、民族一段最難以忘卻的歷史。我知道,關於這段歷史在國際上充滿了爭議,有人認爲它是假的,有人認爲乾脆就不存在。甚至還有人爲當年那些戰爭的罪人粉飾着滿手的血腥。可我想表達的,就是在那一座如同煉獄一樣的城市裡,在那段苦難之中,一個很小、很不起眼的一幕。然後通過這一幕,告訴所有人,不要忘記我們的歷史,也希望更多的人銘記戰爭帶給我們民族的傷痛。”
老頭的這句話,算是替許鑫撫平了那股很難受的感覺。
如同被人從溺水之中拉了出來。
迫切的喘息了幾聲。
可……
他還來不及產生“上岸”的喜悅,就再次被人按了下去。
因爲……
從記者提問開始,許鑫發現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沒人對《金陵》感興趣。
最諷刺的事情也是這個。
明明今天是《金陵》的北美首映禮,可被提問最多的,卻是貝爾。
問貝爾爲什麼出演。
問貝爾在天朝拍戲時,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情。
問張一謀是否會迴歸藝術片的道路……
話題有很多。
唯獨,關於《金陵》的問題很少。
並不是說他們不問,而是問的都是關於《金陵》的問題,可偏偏……都不是許鑫自己“想聽”的……
也就是在這一刻。
許鑫忽然有了一種感覺。
他好像……模模糊糊的懂了那句“月是故鄉明”的意思。
今晚這羣人,拋開邀請來的嘉賓觀衆不提,記者方面肯定都是北美這邊的發行公司請來的。
但這些人,並不是天朝人。
他們只是一羣美國人。
這羣老外,和天朝人的悲歡離合……並不相通。
其實,許鑫自問自己能理解。
就像是美國這個國家,當年也是從英軍殖民地時建立起來那樣。
在外國人看來,只是知道他們獨立、他們建立了屬於自己的國家。可對於當年有多少人爲了這個國家拋頭顱、灑熱血的感人事蹟,外國人也很難做到共情。
這種感情是相互的。
你無法對別人共情,別人對你的經歷也是如此。
可……
沒來由的,他在這一刻,心裡卻誕生了一個很奇怪的想法。
他……
不喜歡好萊塢了。
也不能這麼說……
但也可以這麼說……
這感覺很矛盾。
可偏偏,他環顧四周,看着這羣西裝革履的人們……內心裡那個聲音用極爲冷靜、平靜的語氣告訴他:
“這裡不是你的國,這裡也不是你的家。”
“無論你在這裡取得了什麼樣的成就。”
“你只是一個外人。”
而內心之中的那個“自己”,也在平靜的迴應着這個聲音:
“是的,你說的對。”
“這裡是好萊塢。”
“F@CKING HOLLYWOOD。”
……
“心情不好?”
穿着一身晚禮服的劉墨墨找到了在街邊抽菸的許鑫。
僅僅只是看了他一眼後,便直接問道。
這會兒,張一謀他們還在和兩個公司的人一起,參加一場幕後採訪。
首映禮已經解散。
許鑫便在路邊抽菸,等老頭那邊幾個採訪結束。
“看出來了?”
聽到他的話,劉墨墨點點頭:
“嗯。”
而許鑫則脫掉了自己身上的呢子大衣,披到了她身上。
“呼……”
2012年1月的洛杉磯,新年伊始。明天,老頭他們就要馬不停蹄的趕往紐約。
他站在這座國際化城市的街道上,心口卻堵得很。
“墨姐。”
“嗯?”
“你考慮過回國發展沒?”
“……”
劉墨墨一愣。
無語的笑道:
“咱倆又不是第一天認識,這問題我之前不是解釋過了麼?怎麼又問起來了。”
“……”
可許鑫卻微微搖了搖頭:
“你覺得《金陵》怎麼樣?”
聽到這話,劉墨墨又看了他一眼。
接着,她回答的答案卻是一個與這個問題毫不相干的問題:
“對於這個結果,我其實並不意外。”
“……?”
許鑫臉上閃過了一絲疑惑:
“啊?”
劉墨墨緊了緊許鑫的外套,看着前方的霓虹燈輕聲說道:
“在美國人眼裡,二戰是一場關乎於復仇的爽劇。是一場美國起到了決定性作用,就像是超級英雄那樣,拯救了全世界的爽劇。”
“……”
這下,許鑫懂了。
他知道,墨姐懂了自己想表達的東西。
“他們其實並不知道什麼苦難。甚至就連被轟炸的珍珠港,你現在去問美國人心裡什麼想法,他們也會告訴你,那羣日本人不該招惹我們的。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對手究竟是誰!甚至,你要是問他們原子彈是怎麼投下去的,他們會告訴你用飛機。但他們絕對不會知道,投放了原子彈的飛機,最後是在咱們國家安全降落的。”
“……”
在許鑫的沉默之中,劉墨墨臉上閃過了一絲諷刺:
“至於苦難……完成了復仇的大英雄,苦難也只是他榮譽之中的點綴而已。更何況,這些苦難,早就被那些利用反戰情緒上位的政客所抹平。”
“……”
“而關於這些真實的歷史……他們投下了原子彈,所以他們成了戰爭奠定勝利的英雄。他們的盟軍明明在二戰之中潰不成軍,是蘇聯抵擋住了納粹的鐵蹄。可因爲冷戰,所有本應該屬於蘇聯的功勞被教科書歸到了盟軍的身上。至於在遠東的咱們……那只是日本軍國主義和我們的一場無關緊要的衝突罷了。”
“……”
“更何況,如果再往深了說一些。猶太人在美國的勢力根深蒂固,耶路撒冷也好,以色列也罷,他們需要用美國爲跳板,讓世界知道他們遭受過的苦難。把自己塑造成弱者,以色列的存在纔會被人加以同情和接受。日本呢?當年日本人曾經在這個國家放出豪言:買下整個美國。雖然事實證明,他們仍然只能是美國的附庸,但至少他們在這邊有着屬於自己的地位。可咱們有什麼?
對美國而言,我們的苦難無關緊要。而對那些需要提高自己在美國地位的日本人而言,這部電影就像是一個不自量力的入侵者。想靠一部電影,更何況是一部……基於國際爭議、同時沒有過多渲染戰爭帶給我們的苦難,而是把視角放到了一座教堂之中,表達在那個絕望廢物中,微不足道閃光點的電影……那就更不可能了。”
說到這,劉墨墨的臉上閃過了一絲譏諷。
對許鑫聳肩:
“瞧,這就是美國。”
說着,她左右看了看,確定無人後,纔對許鑫開口說道:
“其實有些話一開始我沒好意思說。張導想用這部電影衝奧……從知道題材的那一天起,我就確定他不可能成功。甚至,這部影片在北美的票房我也並不看好。因爲……這不是好萊塢的規則。真正能打敗好萊塢的,也不是外部的力量。想要輸出自己的東西,對於好萊塢而言,就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身在其中,用他們的規則,打敗他們。”
“……”
她這一番話對與錯,目前在許鑫心裡其實並沒有一個很準確的定位。
可聽到這個結論後,他卻忍不住問道:
“可這兩邊最該直面的問題,就是文化差異……”
“當然。不僅僅是我們,這一點,全球都一樣。或者說,好萊塢對於文化的差異,站着的角度都是從高空俯瞰,而不是與你進行以心換心的交流。這是一種傲慢,可卻是基於自身實力的傲慢。沒什麼辦法。美國不也是這樣麼?”
這話讓許鑫不自覺的點頭,感嘆了一聲:
“所以……不瞞你說,姐,就在剛纔,電影結束,我看着他們在那問關於電影的問題時,我就理解了什麼是真正的好萊塢……”
說到這,他頓了頓,看向了劉墨墨:
“墨姐,那你留在這裡的意義是什麼?”
劉墨墨又愣了一下。
隨後看着他露出了一個笑臉來:
“許鑫,你覺得咱倆的性格一樣麼?”
“呃……”
還沒等他回答,劉墨墨便直接搖頭:
“咱倆不一樣。你是個很專注的人,專注於眼前,專注於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如果某些事情不能爲你感興趣的東西服務,你便會嗤之以鼻。最簡單的例子,英文。你在這半年之中,從一個什麼都不會的人,變成了可以和所有人隨意交流的模樣。而這一切的起因,是因爲你參加電影節,發現你看不懂其他電影開始……其實你是個很功利的人。我和你不一樣……”
她從手包裡拿出了一支去年纔開始流行的電子煙。
據說優點有一堆。
許鑫試過,味道不咋地。
但口味卻可以有很多種。
他甚至都不知道劉墨墨什麼時候開始抽這玩意的。
“噗……”
帶着幾分檸檬味道的煙氣飄散。
劉墨墨繼續說道:
“我其實不喜歡給自己定目標。因爲……人給自己定了目標,就代表他自身有所求。而有所求,就會去努力。努力時,就會下意識的調動自己一切能用的東西……可能不知不覺間,就走上了另外一條路。所以,我很少給自己定下什麼目標。哪怕是來到這邊……我也只是遵循着從事我感興趣的行業,做好我自己的事業的基本原則。噗……”
又是一口煙霧噴薄而出。
“爸爸告訴我,君子無欲則剛。我不給自己定目標,與世無爭,我融入這裡,遵循這裡的規則而行。
而我這麼做的目的,其實也就只有一個。
本質上,我和你的目標其實差不多,那就是做好我們自己的眼前事。那句話說的好嘛,你若盛開,鮮花自來。如果逆風直接高調進入好萊塢,上來就喊出什麼:我要向好萊塢輸入華語電影價值觀……你信不信,它活不過三天。
可是……我按照好萊塢的規則,一步一步的走。學以致用,融匯東西。則可以從潛移默化下,一點點的向這裡的人展示出我們自己的東西。
這也就是我說的,咱倆不同的地方。
你很強調自我……其實你骨子裡和好萊塢沒什麼區別。
我不遵循規則,我制定規則。我不喜歡京圈的東西,那我就自己出來做我自己的圈子。但這樣的衝突太直接了,明白麼?
好萊塢不提,就說國內。
如果我要在國內……或者說,我是你的話,我不會搞的大家如此對立。恰恰相反,我會讓西北圈也好,京圈也罷,大家都成爲朋友。
朋友嘛,分好壞。好的,團結在一起。壞的,處理掉。
團結能團結的,緊密能緊密的,最後……在京圈、西北圈、滬圈等等這些圈子裡,無聲無息間,完成一種替換,或者價值輸入,同時,爲了安穩人心,表面上不會讓大家看到一點聲響。這是我的作風。”
她說着,歪着頭看了許鑫一眼:
“其實這兩點沒什麼優劣,最後殊途同歸。區別只是手段不同而已……而這也是我給你的答案。
並且,說個更扎心的。就拿今天舉例吧……好萊塢,容不下《金陵》。我甚至都能想象到,明天的新聞上面,一定有人會拿《金陵》和《辛德勒名單》來比較。然後把這部電影貶低的什麼都不絲滑……
至於原因,則會有很多方面。說陰謀論一點,猶太人不會讓咱們動搖他們的“弱勢”地位。日本人也不會讓他們的美國父親知道自己是如此喪盡天良……這是顯而易見的。
如果這電影是你拍的,那明天你就會發現,好萊塢會伸出無數拳頭,把你劈頭蓋臉的打一頓。而它之所以把你打的如此之狠,一個最基本的原因,只是因爲你不夠強。或者說,在好萊塢裡,你只是一個NOBODY。
甚至連亞裔羣體都不會對你發出保護。
可如果你主動融入進好萊塢,或者……說的更確切點,你選擇了亞裔羣體,融入進去,結合本地勢力,那麼只要你足夠有才華,同樣能快速強大起來。就像是你在國內融入西北圈一樣。
當然了,這是理想化的幻想……
但這就是我想表達的東西。任何道路走到最後,其實都是殊途同歸。只是過程不盡相同罷了。
對天朝而言,世界上只有兩種聲音,國內和國外。
對好萊塢、對美國也亦如此。
最堅固的堡壘,只有從內部攻破,才最爲容易。你在國內做的事情,和我現在做的事情也是一樣的。只是我們的階段不同而已。怎麼樣,我這麼解釋,你是不是能理解我爲什麼要留在這了?”
“……”
許鑫沉默,無言。
甚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可劉墨墨這時卻問道:
“所以……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
許鑫沒說話。
只是從兜裡掏出了煙。
中華被抽的還剩下半包,裝在西裝兜裡顯得皺皺巴巴的。
“噠噠噠……”
他磕了幾下,才從煙盒裡抽出了一支。
“啪嗒……嘶~~~”
深吸了一口後,他的目光變得堅決了起來:
“我會回去。”
扭頭看向了劉墨墨,許鑫說道:
“攘外、必先安內。並且,這邊不是有你呢麼。你說的對,其實終點就在那,只是過程不提而已。而且……我真的不喜歡好萊塢這個尿性。今晚的首映禮,就像是打碎了我對這裡的最後一絲幻想那樣。我覺得我走的路沒有錯。不過,你這邊也可以同步進行,我相信,我同樣能適應這裡。當你覺得機會合適時,來喊我。”
說到這,他話頭一頓。
語氣裡的“殺意”陡然沸騰:
“合適的劇本,合適的故事。讓我們來給好萊塢……一點顏色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