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 我吃過早飯出門,我一邊往衚衕口走,一邊把昨晚想好的廢話又重新想了一遍, 爲的是加深一下印象。雖說都是些廢話, 多少一句少說一句無關緊要, 但是總要記得大部分的內容才能應付過關。
我一邊想一邊走, 剛走到衚衕口, 斜刺裡忽然跳出個人來,嚇了我一大跳。乍一開始我並沒看出那人是誰,等我定下神來細看時才發現是棉花糖。我沒能一眼就認出棉花糖來是因爲今天她穿了一件非常古怪的衣服:說衣服不像是衣服, 說裙子又不像是裙子,而且是灰顏色的。乍看有點兒像鬼片兒裡殭屍穿的那種衣服, 散散落落的。細看時又有點兒像俠客常穿的斗篷, 可是又不是斗篷, 因爲明明有袖子和鈕釦。
“你穿的這是什麼呀,人不人鬼不鬼的, 嚇了我一跳!”我立刻對棉花糖的穿着表達了不滿。
“我爸昨晚去夜市上閒逛時給我買的,我也不喜歡,可他非逼着我穿。他說像我這種身材就應該穿這種寬鬆的衣服,顯瘦!我本來想頑抗到底的,可是想起昨天蠶豆挨的那頓打, 我就不忍心頑抗下去了。我想我老爸不但不打我, 還給我買衣服, 這麼好的老爸上哪兒找去呢!再說了, 他又沒提什麼過分的要求, 不過就是一件衣服,穿穿又不會死人。所以我想來想去決定給他點面子, 難看點兒就難看點,亂穿唄,反正我穿什麼也是不好看!”棉花糖解釋道。
聽棉花糖這樣一解釋,我對她那件人不人鬼不鬼的衣服立刻消除了成見,因爲棉花糖的話實在很有道理。我必須得承認,老棉花糖在老爸裡算是極難得的了!儘管我不喜歡他,可是我得承認事實。如果我老爸對我能像老棉花糖對棉花糖那樣,別說穿一件難看的衣服了,就是一輩子都穿難看的衣服我也願意。
“奇奇,快看,那是誰!”我正在七想八想,忽然聽棉花糖在我耳邊叫道。
“誰?在哪兒?”我本能地問道。
“那兒,柳樹下面,看見了嗎?”棉花糖用手指着一棵歪脖子柳樹說道。
我順着棉花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我先是看見了一叢隨風搖擺的細細密密的嫩綠色的垂柳稍兒,然後我看見了蠶豆正躲在那叢柳梢的後面朝我們這邊探頭探腦。
“蠶豆!”我自言自語道,不禁呆住了。雖然我認爲我已經做好了繼續把蠶豆當好朋友的心理準備,可是在經歷了這一系列的事件之後,當他重新出現在我們曾經天天一起上學的路上時,我還真有點兒不知所措了。原來,把一個犯了大錯誤的朋友繼續當朋友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我意識到要想跟蠶豆恢復到從前的那種交往的狀態,我可能還需要克服心理上的障礙才行。
“沒錯,就是那顆死豆子!”不知過了多久,棉花糖纔對我剛纔的那聲自言自語做出了反應,顯然她也愣了一會子。
“他怎麼不過來?爲什麼躲在柳梢的後面朝我們探頭探腦?”我忍不住問。
“大概是在等我們叫他呢!”棉花糖回答。
“爲什麼要等我們叫他,難道他還有功了!”我氣哼哼地說。
“他肯定是覺得沒臉,不好意思過來!”棉花糖給出瞭解釋。
“如果他還知道不好意思,說明還有救。”我說。
“但願還有救!”棉花糖說道,並嘆息了一聲。
“那我們該怎麼辦?是叫他還是不叫他?”我很迷茫地問。
“你說呢?”棉花糖反問。
“既然我們許諾了要繼續跟他做朋友,就應該叫他,可是我叫不出口!”我實實在在地說。
“那還是我來叫吧!”聽了我的話,棉花糖立刻善解人意地挺身而出了。
“死豆子,你給我滾過來!”我聽見棉花糖衝蠶豆使勁兒嚷道。
蠶豆聽見棉花糖叫他,不再探頭探腦了,而是用手撥開了那些柳梢兒,並往我們這邊慢吞吞地蹭過來。
“你能不能快點兒!”看蠶豆磨磨蹭蹭的樣子,棉花糖不耐煩地催促道。
“我屁股很疼,走不快!”蠶豆齜牙咧嘴地嚷道。
聽蠶豆說屁股疼,棉花糖不再催了,只低聲咕噥了一句:“活該!”
“今天就能上學了?我還以爲你得在牀上趴幾天呢!看來你還挺抗揍的!”當蠶豆終於蹭到我和棉花糖跟前時,棉花糖皺着鼻子衝他說道。
“屁股上肉多,要是打在腿上,我現在可能已經殘廢了。那樣恐怕一輩子都不能上學了。”蠶豆說道。
“那不正合你的心意?你不是早就嚷嚷着不想上學了?”棉花糖繼續皺着鼻子說。
“我豆(就)是怕再也不能跟你們在一起了,要不是因爲捨不得你們,那個爛學我還真是上夠了!上學有什麼好的?老師只會批評人、教訓人,同學只會瞧不起人、嘲笑人,越想上學越沒意思,沒意思透了!”蠶豆沒精打采地說道。他這幾句話一說出來,我的鼻子竟然有點酸酸的。我是有點感動了,我還以爲這個傢伙已經變成一個沒心沒肺的人了,沒想到他其實還是很看重我們之間的友誼的。
“怕挨訓,怕嘲笑,那你就爭點氣嘛,你就不能跟奇奇學學?”聽了蠶豆的話,棉花糖的口氣也立刻軟了下來。我想她也一定像我一樣,有點被感動了吧。
“奇奇跟我不一樣!奇奇她媽雖然笨,可是她小姨聰明。還有,她老爸也聰明。她小姨和她爸上學的時候學習都好,所以她能從中等生變成優等生。我可不行,我一輩子都考不了一個第一。我爸和我媽小學都沒畢業,我們家親戚裡也沒有一個學習好的,我學習怎麼可能會好?我學習不好,家裡又窮,所以同學都瞧不起我。我還真不想上學了!反正我已經唸到初中了,學歷已經比我爸和我媽高了!”蠶豆嘰裡咕嚕地說了一大堆。
“誰讓你考第一了?我的意思是你就不能像奇奇那樣不管別人嘲笑不嘲笑,也不管別人瞧得起還是瞧不起,都只管好好活自己的?”棉花糖說道。
“如何只管好好活自己的?我豆(就)不信,奇奇她不怕被人瞧不起,不怕被人嘲笑。是人都怕被人瞧不起,都怕被人嘲笑!”蠶豆一根筋的毛病又犯了,不過他這會兒的一根筋並不惹人討厭,因爲他這樣至少說明他還是原來的蠶豆,他並沒有變。
“我當然也不願意被人瞧不起,”我忍不住插話道。“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有些人就是專門爲瞧不起人和嘲笑人而生的,他們一輩子也不做什麼別的事,只專門瞧不起人和嘲笑人,因爲只有這樣他們才能活下去。既然他們可以爲了活下去而瞧不起人和嘲笑人,我們爲什麼就不能爲了活下去而不在乎他們的瞧不起和嘲笑呢?如果以後有人再要瞧不起你或是嘲笑你,你就這樣想:‘如果我在乎他們的嘲笑就等於讓他們稱心了,他們這種的人憑什麼要稱心呢?我不能讓他們稱心!我要比他們活得更塊樂!讓嘲笑人的人見鬼去吧!’你一旦這樣想,那他們不管怎樣嘲笑你都不能傷害你。告訴你,這可是我長期以來積累的寶貴經驗,如果不是看在我們是好朋友的份上,我纔不會告訴你呢!”我忍不住一口氣對蠶豆講了好多話,剛纔不想開口叫他的那種心理障礙不知怎麼就消失了。
“奇奇,你還當我是朋友?真的還當我是好朋友?“聽完我這番長篇大論,蠶豆的精神似乎抖擻了不少。
“當然了,不只我,還有小唐,還有土匪,我們都會繼續當你是好朋友!你還記得那具蜻蜓的屍體嗎?”
“我們對着它發誓要一輩子友好下去的那具嗎?”
“就是那具!”沒等我回答,棉花糖便搶先說道。
“那具蜻蜓的屍體怎麼了?”蠶豆問。
“土匪要我們重新對着它發誓!”棉花糖答。
“爲什麼要重新發誓?”蠶豆又問。
“因爲土匪要和我們一起發誓,以前發誓的時候只有我們三個人,沒有土匪。現在土匪要加入,所以要重新發誓。”棉花糖解釋道。
“土匪也要加入?”蠶豆一臉的驚訝。
“是啊!怎麼?你不願意他加入?”棉花糖問。
“願意!願意!”蠶豆拼命點頭。“土匪願意加入那真是太好了!我只是覺得有點意外!”
聽了蠶豆的話,我和棉花糖相互看了看,十分會心地咯咯笑了起來。
我第一個去演講的班級是初二六班,六班是同年級中最讓我感到陌生的一個班級。一來六班離我們班最遠,二來六班班主任是個老剩女,不僅性格古怪,脾氣還很壞,活像個火力十足的炮樓,實在讓人無法接近。平日裡不僅老師們對她敬而遠之,學生們見了她更是能閃多快就閃多快。我們由於不想跟炮樓有任何瓜葛,連帶着也不想親近六班的同學。基於上面這兩點原因,我們班的同學跟六班的同學普遍來往得少,我也一樣,所以我對六班感到陌生是很自然的事。
我不知道麻雀讓我去六班先講是胡亂安排的還是有意爲之,總之,當我在麻雀的帶領下走進六班教室的時候,當我看見炮樓正站在講臺上嚴陣以待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走進的是敵人的陣地。因爲只有在敵人的陣地上,纔會有隨時可能衝你開火的炮樓。
這種感覺使得我的演講進行得十分順利,本來我還有點不忍心佔用別人寶貴的時間去說一堆廢話,如果換成是別的班級,我可能會因爲不忍心而講得猶猶豫豫、吞吞吐吐的。可是,在六班,我不但沒不忍心,我甚至還覺得我準備的廢話有點少了,因爲我覺得我應該利用這個難得(他們主動請我來)的機會給那個火力十足的炮樓滅滅火。廢話應該是相當不錯的滅火劑,根據我以往的經驗判斷,當火氣很大的人遭遇廢話連篇的人時,往往就會自動滅火。因爲連篇的廢話會分散想發火的人的注意力,使他忘記發火,或者說使他沒有心情發火了。
總之,因爲先到六班做演講,所以我講得十分順利,效果也出奇的好。我的演講不但贏得了六班同學的熱烈掌聲,而且還贏得了六班班主任炮樓的讚賞。炮樓不但沒衝我開火,甚至還親自跑過來慰問我,說我講得好極了,真是辛苦了之類的話。
麻雀對這個結果似乎也還算滿意,雖然他沒像炮樓那樣對我大加讚賞,但是在回班的路上,他對我沒有按照他的指示做演講也並未表示任何不滿,這不禁讓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晚上放學後,我,土匪,棉花糖,還有蠶豆,我們終於在校門口聚齊了。四個人又重新在一起了,這讓我感到高興極了。我這個人一向是喜聚不喜散的,我認爲人和人之間能不散還是不散的好。因爲不管因爲什麼散,都是一件很傷元氣的事。就像老爸跟老媽散了,也跟我散了。老媽和我都不用說了,自然是元氣大傷。老爸說是如願以償了,其實呢?他也是傷了元氣的。我被毒蛇咬傷住院時他來看我,我就已經發現他的元氣大不如以前了,因爲他說話變得有氣無力的,就好像那些欠了一大筆債的人在跟債主說話似的,不管是看人的眼神,說話的語氣,還是行動的樣子,從裡到外都透着軟,感覺很不給力。
老爸、老媽和我原本是一家人,一家人散了彼此都會傷元氣。土匪家還不是一樣?土匪的親媽跟土匪他爸以及土匪散夥的方式還更絕些!所以土匪他爸還有土匪的元氣都傷得更厲害。至於土匪的親媽,那就不是傷元氣那麼簡單的了,她簡直就是賠上了全部。她得到什麼了呢?死亡嗎?有人說人死了以後就能獲得永恆的平靜,只是我不明白,平靜有什麼好的呢?我認爲不平靜纔好呢!因爲你覺得不平靜說明你還活着!活着多好呀,人只有活着才能看到每天發生的不一樣的新鮮事兒,只有活着才能聽到各種各樣有趣的消息。人一旦死了,關於世間的事就再也不知道了。
就算真有一個什麼陰間,我覺得那也不能是多好的地方。如果是好地方,爲什麼人人都不願意去呢!就算陰間是個好地方,總好不過我們現在生活的這個世界吧!陰間有太陽嗎?一定沒有!只有陽間纔有太陽!沒有太陽的地方再好能好到哪兒去呢?可是土匪的親媽偏偏要和土匪爸以及土匪散夥,偏偏要去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結果呢?她把位置徹底空了出來,讓一個像妖精一樣的女人佔據了她的位置。她是甩甩手什麼都不管了,受罪的還不是土匪?
所以我說人和人之間能不散還是不散的好,一家人是這樣,朋友之間也是這樣。我、土匪、棉花糖還有蠶豆,我們四個人能重新聚在一起,這真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我們四個人站在校門口聊了一會兒,然後土匪他爸的車來接土匪了,說是要接他去參加一個什麼宴會。
土匪走了以後,我們三個也踏上了回家的路。在回家的路上棉花糖問我今天演講的效果怎麼樣,我說還可以吧。她又問還可以是怎麼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聽的人有什麼反應?還有老師們都說什麼了。我也懶得一一跟她解釋,我只跟她說明天她就能知道效果了,因爲明天該輪到去她們班演講了。蠶豆聽了這話立刻追問我什麼時候去他們班演講,我回答說不是明天就是後天。我們三個就這樣一邊聊天一邊往家走。快到前街小區的大門口時,我一眼看見了柺子叔。柺子叔沒有推他的三輪車,手裡只提着一個塑料袋子,正站在前街小區的大門外朝馬路上東張西望呢!
“柺子叔!”我遠遠地便大聲叫道。
柺子叔聽見我的叫聲先是朝我這邊看過來,然後就見他一拐一拐地奔我而來。
“奇奇!你沒事吧?讓叔好好看看!”柺子叔剛一走到我跟前,就一把抓住我,先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然後又轉着圈兒檢視了一番,這才鬆開了手。
“今天小唐她爸去我的攤子上修車,我才聽他說你被毒蛇咬傷了,還住院了,可把我給嚇壞了!不過又聽小唐爸說你已經能上學了,我這才放點心。我忙完了手頭兒上的事兒去市場給你買了點水果,聽說多吃水果可以解毒!我想你放學天天從這兒過,我只要在這兒等着,就一定能看見你。果然,等了沒多一會兒,你就來了!奇奇,有沒有哪裡不適宜?我聽小唐她爸說差點兒沒搶救過來,說可能會留後下嚴重遺症的,真的全好了嗎?”
“柺子叔,小唐她爸說的話哪有準譜呢?我沒事的!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我一邊說一邊擡起胳膊做了一個伸展運動,以便向柺子叔證明我確實沒事。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這個水果你拿着,是叔和你楊阿姨的一點心意!”
“柺子叔,現在的水果都很貴,你拿回去跟楊阿姨吃吧,水果我們家裡也有的!”我說道。
“你們家有是你們家的,叔給你買的是叔的,你要是不拿着,叔可就生氣了!”柺子叔堅持要我拿着,我只好把他遞過來的塑料袋子接了過來並十分誠懇地說了句謝謝。
“要說謝呀也該是叔對你這個大媒人說,叔有個消息還沒告訴你呢!”
“什麼消息?”我很好奇地問。
“我和你楊阿姨要結婚了!”
“真的嗎?你們真要結婚了?”聽到這個消息我高興得簡直要跳起來了。
“是真的,日子就定在這個禮拜六。你是知道的,我和你楊阿姨都是窮人,辦不起像樣的婚禮。我們打算在你楊阿姨那個小鋪子裡辦一桌席,再請上幾個老熟人在一起熱鬧熱鬧,放掛鞭,喝上幾杯,這婚禮也就算成了。你楊阿姨特別囑咐我說一定要叫上你,如果你嫌孤單,就再叫上兩個小夥伴。另外我還請了賣烤地瓜的老郭,他平日裡沒少幫我看攤子。還有,你楊阿姨請了給她幫她租房子的鄰居趙大嫂,就這麼幾個人。怎麼樣,奇奇,能不能給叔和你楊阿姨一個面子,來參加婚禮嗎?”
“我當然要參加了!柺子叔,我能帶着小唐和豆子一塊兒去嗎?”我指了指身邊的棉花糖和蠶豆問道。
“只要是奇奇的朋友我和你楊阿姨都歡迎!不過,你們可別嫌婚宴簡陋啊!”
“怎麼會呢,柺子叔!我們一定去參加!我們還要給你們放鞭炮!”
“好,咱們說定了!星期天上午十點鐘左右你們到你楊阿姨的鋪子就行!”
“星期天十點,我記住了!”我拼命地點着頭說。
“那就先這樣?叔的攤子還撂着呢,不多說了,這就回去了!再見!”柺子叔一邊說一邊衝我擺了擺手。
“好的,再見!”我也衝柺子叔擺了擺手。
柺子叔剛一走遠,棉花糖和蠶豆便立刻圍住我,追問我怎麼會成了柺子叔的媒人的。我一邊把袋子裡的水果分給他們吃,一邊把我給柺子叔和楊阿姨做媒的經過詳詳細細地講一遍了,把他們倆聽得目瞪口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