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那抹立在薄暮黃昏中的人影,白思綺凝默良久,終是慢慢地走過去,在他身後,立定。
“回來了?”
少年的嗓音很輕很柔,落在白思綺心中,卻驚起幾許顫慄。
“嗯。”
“找到你要找的人了麼?”
白思綺靜默。
不知該怎生作答,她所能選擇的,唯有靜默。
少年慢慢轉過身,忽地衝她一笑。
竟隱約生出傾國的風情,惑亂她跳蕩的心。
不復往昔的純稚,那雙眼睛,深邃得讓她驚悸。
“綺兒。”他忽然如斯喚她,有如天際一道滾雷,裹着霍霍電光,倏地劈中她的心臟。
還是那張熟悉的面孔,眉宇間的神情,卻是那般陌生。
他喚她“綺兒”,他竟然喚她“綺兒”!
尚自怔愣間,她纖細的腰,已被他輕輕擁住。
他踮起腳尖,在她耳後吹氣,口吻中竟有一種深刻的纏綿:“我一直,在這裡,等你回來。”
瘋了!不是自己瘋了,便是他瘋了!或者是,整個世界都瘋了!
他還只有十一歲……
尚稱不上少年。
卻這般地對她。
卻這般地,教她害怕。
是,害怕,十二萬分地害怕,彷彿身邊的,不是個男孩兒,不是個帝王,而是一尊從地底幽冥慢慢升起的暗夜之王,巨大的黑影籠罩着她的身體她的心,任她逃到天邊,遁至海外,仍舊避不開,躲不掉……
“皇上。”她有些尖銳地叫出聲來,猛地伸手,一把將他推開,然後形容狼狽地奔進霓影閣中,反手重重地闔上閣門。
外面的男子靜默地站立着,看着那兩扇緊閉的門,垂在身側的手攥緊、鬆開,再攥緊,再鬆開。
嚇着她了吧?
其實,他也不想這樣。
他也想把自己身上的變化告訴她,他也想讓她明白,他已然不是數月前那個時刻需要她照拂的小男孩兒,他對她,也早已不是單純弟弟對姐姐的依戀那樣簡單。
可他什麼都不能說。
在惠洪殿暗室裡發生的一切,只能是秘密。
淩氏君主對任何人都不得外傳的秘
密,哪怕,是最親最近的人。
更何況,他也不希望,她把他,當作妖孽。
他不是妖孽。
他只是承繼了淩氏先祖在綿亙歲月裡凝聚起來的記憶,無可避免地,也接受了他們的情事,他們關於江山紅顏的種種種種。
他一夕長大。
再次醒來時,面對滿殿薄薄的晨曦,他倏然醒悟,他對她,早已執念在心。
只是,思想的成熟,卻仍舊要受身體的桎梏,低頭看着自己這具身量尚未長成的軀體,他唯有苦笑。
可是,只要她還在這宮裡,只要她還在他身邊。
五年.
他只需要五年,便足可以承諾,給她整個天下。
十年的時光差距算什麼?曾經的曾經,煬帝凌華夜,也曾深深執戀於年長自己十二歲的姑姑,最後,終成夙願。
白思綺,你不能走,你不許逃,有朕在這兒,你,哪裡也不許去。
少年的雙眼慢慢沉黑,在天光收盡的剎那,作出了一個無人知曉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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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貼在門扇上,白思綺的心咚咚狂跳着。
她不相信。
不相信她所聽到的。
更不相信,外面那個人,會是凌涵威。
可是她確定,方纔他看她的眼神,的的確確,是一個成熟男子絕魅的目光。
犀利而沉穩,深遠又熱切,還隱着滄海桑田般的渾凝與厚重。
他不是了。
不是凌涵威了。
他是誰?
而這樣一個對她而言全然陌生的男人,帶給她的,竟是一種毀天滅地的恐懼。
必須走。
必須馬上離開!
思量多日的念頭,在這一刻忽然間變得無比清晰。
不能等了,一刻都不能等了!再多呆一秒,都會讓她如坐鍼氈。
虛浮的目光慢慢聚攏,落到榻上靜臥不醒的男子身上,白思綺心中忽然翻騰起巨大的委屈和隱怒,幾步飛奔過去,也顧不得那男子身上還有傷,一頭撲進他的懷中,對準他的雙脣便胡亂吻了上去,口中不住地喃喃道:“卿,告訴我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卿,你這個樣子,
教我該怎麼辦?”
輕不可察的,男子的眉頭微微蹙起,似是感悟到她此刻的張皇和憂懼,想要出聲撫慰她,可那緊閉的雙脣,卻怎生也張不開。
“我決定了。”擦去臉上的淚水,白思綺慢慢直起身,眸光重又清冷堅決,“今夜,我們就走。”
言畢,起身下榻,開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翻箱倒櫃。
榻上男子的雙眉,蹙得更緊了。
他想阻止她,可卻什麼都不能做,雖然陪在她身邊,卻只能任着她爲他焦慮,爲他籌謀,爲他擋住一切風刀霜劍。
他再急再痛,再憂再灼,也唯有無力,也唯有沉默。
他的思綺啊,你可知曉,我不希望你,再受到任何的傷害,再遭遇任何的危難。
只爲這,我寧肯放棄一切,甚至是,復甦的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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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
錦幃低垂。
白思綺微闔着眼,烏絲散落一枕,雙手輕輕環在慕飛卿腰上。
眼角餘光睨了睨他壯實的身子——除去那顆殘缺的心,他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吧?畢竟這些天裡,用的都是最上等的藥。
“夫人。”
紗帳之外,忽地響起一聲輕喚。
白思綺一震,倏地坐直身體,撩起紗帳,看向榻前那如月華般燦然的少年:“小辰?”
“夫人。”少年臉上卻沒了白日裡的輕佻散漫,沉膝跪在青磚地面上,“一切從速!”
“好!”白思綺點點頭,攏起滿頭烏絲,用緞帶綰好,“怎麼走?”
“穿上這個。”少年說着,從身後拽出兩套內廷禁軍的服飾。
白思綺也不多言,把慕飛卿扶起來,動作麻利地爲他穿好衣衫,取過外袍披上,這纔拿過那厚重的鎧甲,給他一一穿戴整齊,自己也如法炮製。
“有什麼要緊的東西,趕快收拾。”
“沒有了。”白思綺簡潔地答道,伸手將一個小小的包袱挽在胳膊上——這皇宮中本來就沒有什麼是屬於他們的,她也不會從這裡帶走什麼。
少年頷首,走到慕飛卿身側,和白思綺一左一右扶起他,朝殿門外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