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天蘭醒來時,慕飛卿已經不在枕邊,她下了牀,徐步走出門外,卻見淡淡晨曦之中,慕飛卿正負手而立,眺望着遠處冉冉升起的朝陽。
俞天蘭並不言語,只是走到他身畔,立定。
後方的帳篷裡,忽然傳出老人咳嗽的聲音。
慕飛卿剛轉身,俞天蘭已然先行進了帳篷,卻見老人用枯瘦的手扶着牀欄,正強撐着想下地。
“老人家。”俞天蘭趕緊過去將他扶住,“您這是要做什麼?”
老人擡頭瞧了她一眼,雙瞳裡浮出幾許清明:“你,你是?”
“我只是一個過路人。”
老人眼珠轉了轉,還是沒能想出什麼來。
“老人家,你家裡只有你一個人嗎?”
“是啊。”
“你的兒女呢?”
“走了,都走了。”老人的表情很是蒼涼,“這個地方,留不住人,留不住人啊。”
“那——”俞天蘭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或許天底下各個地方,都不乏這樣的可憐人。
“能遇上你們,也算有緣,我,我拜託你一件事。”老人說着,抖抖索索地從枕頭下摸出一個絹布包,交到俞天蘭手上,“能不能幫我,把這個,灑到草原上?”
“哦?”俞天蘭眼裡閃過絲訝色,接過小包,“好的。”
“麻煩你了。”
“沒事。”俞天蘭流露出真誠的笑意。
老人像是完成了一個十分重要的使命,重新躺回枕上,俞天蘭細細替他蓋好被子,起身走出帳篷。
“阿卿,我去草原上走走。”
“好。”慕飛卿點點頭,看着她上了馬,直奔向遠方。
高天流雲。
俞天蘭放緩馬步,任由輕柔的風颳過耳際,她依照老人的囑咐,將小包裡的草籽兒沿路撥撒,或許不久之後,它們就能生根發芽,開出花兒來。
肚子忽然咕咕一陣叫喚,俞天蘭想了想,翻身躍下馬背,任馬兒埋頭啃草,自己朝前方的河邊走去。
河水很清澈,她先彎腰掬起河水,洗了把臉龐,再脫掉鞋襪,赤腳踩進河裡,摸了幾條魚,再回到岸上。
拾柴,生火,把魚打理乾淨,架在火上烤熟,再用布包裹好,俞天蘭方纔打馬返回。
離帳篷沒多遠,她忽然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引得人饞涎欲滴。
這小子,又在弄什麼好吃的?俞天蘭心裡偷着樂,下了馬揹走進帳篷,卻見慕飛卿坐在火塘邊,正用勺子緩緩攪着一罐湯,那香氣正是從湯罐裡飄出。
“什麼湯這麼香?”俞天蘭不禁走過去,十分好奇地道。
“嚐嚐看。”慕飛卿伸手拿起只陶碗,盛了一碗遞給她,俞天蘭接過碗,細嘗一口,忍不住讚道:“不錯,真是不錯。”
“好喝吧,好喝就再來一碗。”慕飛卿又給她一碗,俞天蘭一氣喝盡。
“就在那兒,就在那兒——”一陣嘈雜的人聲忽然傳來,俞天蘭剛要起身,卻被慕飛卿用眼神止住,帳簾撩起處,幾名彪悍男子邁步闖進,個個手按刀柄,圍住他們夫妻倆。
是前日在草原上遇到的那批人。
慕飛卿還是慢條斯理地喝着湯。
爲首的男子眼裡閃過絲驚訝,大概他這一生,很少見過這樣的男子吧。
“老大。”邊上一個男子呶呶嘴,那老大才有些遲疑地道,“兩位看起來,也像是行走江湖的人,應該懂得江湖上的規矩。”
“什麼規矩?”
男人很想發作,不知怎麼卻被慕飛卿身上那股冷煞之氣鎮住。
帳篷裡一時靜寂。
男子搔搔頭,不得已道:“兄弟們出來闖蕩,不過是想討口飯吃,如果大哥能與人方便,何不給人方便呢?”
“給你方便?”慕飛卿的脣角微微上揚,“你是缺手,斷腿?還是少了胳膊?爲什麼不去找份正經營生?反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
男人沒想到反被慕飛卿教訓,不由紫漲了臉皮,想發作,卻沒有發作的理由。
諸男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甚是驚訝,甚至對慕飛卿的膽色,氣度,心生暗服。
“要方便,倒也不是不行,前日裡我看過,再往西有一片肥美的草地,你們大可買上一羣牛羊去那兒放牧,只要勤謹些,一年少說也有幾十萬的收入,足夠養活你們了。”
漢子們面面相覷。
那領頭的男子默坐片刻,方站起身來,彎腰朝慕飛卿行了個禮,才轉頭去了。
慕飛卿還是那樣穩如泰山般地坐着。
瞧着這樣的他,俞天蘭眼裡忽然浮出幾許笑意。
壯志男兒,當如是也。
倘若天地間男子都如慕飛卿,想來這世上的女人,定然能非常幸福。
那是一種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凜冽氣勢,是一種生命的尊嚴,是用鐵血鑄就的信念,是立身天地,堂堂正正的浩然,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承諾
,是爲達目的絕不罷休的執著,是他的堅定,是他的偉岸,是他的不屈不撓,是他的襟懷坦蕩,是他磊落的風骨,是他一笑而過,履千山萬水如平地的坦然。
這樣的男人,怎能教人不信服?
“我們走吧。”終於,俞天蘭站起身來。
夫妻倆相攜着出了帳篷,躍上馬背,直向天邊而去。
天邊。
天邊。
白雲蒼蒼,青山渺渺。
……
雲霞村。
這是一座處於深山中的小村子,與世隔絕,家家戶戶都住在小小的瓦房裡,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棲的淳樸生活。
村尾的一片小空地上,一個壯年男子正軍汗如雨地幹着活。
“大哥,要幫忙嗎?”一個年輕小夥子走過,熱情地招呼道。
“謝謝,麻煩你幫我搭把手。”壯年男子直起腰,臉上流露出真誠的笑。
年輕小夥子挽起衣袖,麻利地動作起來,很快兩個人便壘起半堵土牆。
“大哥,你們打哪兒來啊?”
“很遠,很遠的地方。”
“準備在這兒長居?”
“是啊。”
“要說咱們村,可真是好地方,有山有水,你看這大山,不單有野蘑菇,野菌子,野松子,野山參,還有千百種草藥,住在這兒,即使不下山,也不會凍着,餓着,渴着。”
壯年男子微笑不語,自然是因爲這些好處,所以才留下來,想過一段真真正正的,只屬於他們的日子。
眼瞅着到了中午,一名身姿窈窕的女子提着食盒,從石板道的另一頭走來。
她衣着樸素,和村子裡其他女人已經沒什麼不同。
女子走到房前,將食盒放在一塊石板上:“你們倆,過來吃吧。”
“看看,”壯年男子湊近前,揭開蓋子嗅了嗅,立即讚道,“好香啊。”
“讓我來嚐嚐嫂子的手藝。”小夥子說着,伸筷挾起幾根青菜放進嘴裡,咀嚼片刻嚥下,連連點頭:“不錯,真是不錯,大嫂,你的手藝可不賴,比我家那口子強多了。”
“那就多吃點。”
女子絲毫不以爲意,將另一雙筷子遞給給壯年口子。
“天蘭,你也吃些吧。”
“我在家裡都吃過了,你們吃,我看看活兒怎麼樣了。”
女子說完站起身來,繞着“施工場地”走了一大圈,但見整個屋子的格局已經完成得差不多,只差往上壘牆和蓋瓦了。
“我說大嫂,大哥可真能幹,你跟着他,享福了。”
女子微笑不語。
誰能想到,。曾經叱吒風雲的大將軍,會在這裡打牆砌屋。
罷了。
帝王也好,將相也罷,再如何赫赫的功勳,終究會隨時光而淡去。
等兩個男人吃完,她便收拾了碗筷,自己先回臨時搭的小棚子去。
直忙到傍晚,男人方纔回到棚中。
“累了吧?”俞天蘭端出一盆熱水,還有香皂和毛巾,“快洗洗。”
慕飛卿洗去臉上塵土,整個人再次變得清爽起來。
“飯菜都弄好了,擱在桌子上呢。”
“唔。”慕飛卿點點頭,兩人走到桌邊坐下,開始吃飯。
“嘟嘟。”大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輕輕的叩擊聲。
俞天蘭放下筷子,起身打開門一看,卻見是白天裡幫慕飛卿幹活兒的那個年輕小夥子,他的手裡正端着一隻大瓷碗:“大嫂,我們家做了羊肉湯,特地給你們送一碗來。”
“剛巧,”俞天蘭臉上漾起微笑,“我們正吃着呢,你且進來,一塊兒用吧。”
“不用了,”小夥子擺擺手,“家裡人還等着呢。”
“那麻煩你了。”俞天蘭接過瓷碗,輕掩上房門,回到桌邊,將那碗羊肉湯擱到慕飛卿面前。
慕飛卿拿勺子舀了一勺,湊到脣邊嚥下,點頭道:“這野菜熬的羊肉湯,果然別是一番味道,你可得好好嚐嚐看。”
“哦?”俞天蘭挑挑眉頭,也舀了一勺送進嘴裡,果覺鮮美異常,和自己從前吃的那些湯和很大區別。
“你愛喝?”
“你呢?”
俞天蘭沒有言語,只是抿脣兒一笑。
吃過飯,俞天蘭把碗筷收進廚房,洗乾淨收拾妥當才重新走出,卻見慕飛卿正襟危坐在桌邊,正手拿一本書細讀。
“看來,你到底是本性難移,縱然隱居,還是愛看這些兵書。”
“權當打發時光罷。”慕飛卿轉頭,看着她微微一笑,“你若不喜歡,我便不看罷了。”
“怎會不喜歡?”俞天蘭也坐了下來,眸中滿是笑意,“阿卿,你愛做什麼,只管做去。”
“要我陪你嗎?”
“那倒不必,我且理理牀榻,你只管瞧書罷。”
夜深了,整個山村都安靜下來,有明亮的月華從窗外透進,像水銀
般流瀉於地。
兩人靜靜地依偎在一起,仰望着空中的冰輪。
“蘭兒。”
“嗯。”
“我想聽你唱歌。”
“遠處有座山,山上有棵樹,樹下有座茅草屋,茅草屋……”
“怎麼唱來唱去,都是這首?”
“不好聽嗎?”
“好聽,只是……換首別的吧。”
“那換什麼?”
“什麼都好。”
“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
在輕柔的歌聲裡,慕飛卿將頭枕在俞天蘭肩上,呼吸均勻地睡去。
瞧着身邊的男子,俞天蘭心中忽然涌起無窮無盡的感動。
天長地久有多久?
或許從相逢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他們恩恩怨怨,糾糾纏纏,一生一世,再不會放開彼此吧。
天之涯,海之角,你在哪裡,我便在哪裡。
……
“二姐,你說爸爸媽媽現在會在哪裡呢?”
“不管他們在哪裡,我們的心,都永遠在一起。”
“二姐?”
“難道不是?”
“嗯。”慕宇翩點頭,輕輕拍着懷中的孩子。
不知不覺間,小頌兒三歲了,小臉粉嘟嘟地,看上去無比可愛,無論走到哪裡,總是黏在她身邊,就像個小尾巴似地。
“有時候我也忍不住在想,咱們的人生是不是太簡單了。”
“嗯?”
“聽說爸爸媽媽之間,當年發生了很多故事。”
“是啊。”
“可咱們,卻沒有那些驚心動魄。”
“這樣難道不好嗎?平平安安,也是一種福氣啊。”
慕宇翩笑笑。
“哇哇,爸爸,你壞,你好壞。”
慕宇翩轉頭看了一眼,朝慕宇彤撅撅嘴:“你們家那一大一小,又鬧起來了,趕緊過去瞧瞧吧。”
“真是讓人不省心。”慕宇彤起身,腳步飛快地跑過去。
“媽媽,”慕寧頌忽然伸手抓抓慕宇彤的頭髮,擡手指向樹枝,口齒不清地喊道,“果果,我要果果。”
“好,好。”慕宇翩愛憐地拍拍他的小臉蛋,“媽媽這就給你摘。”
不等她行動,樹上的果實已經飛了下來,落進慕寧頌手裡,慕寧頌立即咯咯咯地笑起來。
“阿木?”
男人大大的笑臉出現在慕宇翩眸中。
“爸爸。”慕寧頌也萬分驚喜地叫起來,張臂抱住父親的脖子。
“我的乖兒子。”阿木抱起他,不停地在草地上轉着圈。
看着他們父子倆,慕宇翩異常開懷地笑了。
“爸爸,我要果果,我要好多好多的果果。”
“好,看爸爸給你摘。”阿木抱着他,繞着樹一次次跳起,把果子摘下來,遞到他手裡。
“爸爸好棒,爸爸好棒!”慕寧頌拍着手掌又叫又笑。
“翩兒,”郝薇薇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吃晚飯了。”
“知道了。”慕宇翩響亮地應了聲,站起身來,拉起頌兒的手,和阿木一起回到木屋前。
湖邊的草地上,又多了好些建築,有兒童房,餐廳,慕宇瀟還弄了個檯球室和放映廳,他們雖然隱居在這裡,可仍舊能享受到外面世界的一切。
三家人圍在桌邊坐了下來,熱熱鬧鬧地享受着一切。
可口的飯菜,自己釀製的米酒,烤得焦黃的牛羊排……
“真地好幸福。”慕宇翩深吸一口氣,忍不住讚道。
“三姨,”旁邊的慕宇欣咧着小嘴兒,“幸福是什麼啊?”
“幸福就是和自己喜歡的人生活在一起,幸福就是內心的祥和與滿足,幸福就是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哦。”慕寧欣點頭,轉臉朝着自己的母親眨巴眨巴眼,“媽媽,你幸福嗎?”
“我當然很幸福。”郝薇薇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眉宇間滿是笑意。
“欣兒也很幸福。”
幸福吧,大家都幸福吧,慕宇瀟端起面前的杯子,輕輕啜了一口,如今,他儼然是這個大家庭的家長,那些波濤洶涌的過去,大約只有他還記得。
夜深了,大家都睡下了,慕宇瀟披着外袍,在湖邊慢慢地散着步。
月色那麼澄淨,世界安寧得不能再安寧,慕宇瀟情不自禁地合掌在胸,雙脣輕輕地蠕動着,喃喃自語。
郝薇薇走出門外,恰好看見這一幕。
她並沒有驚擾他,而是做了相同的事。
當郝薇薇再次睜眸時,恰好對上慕宇瀟含笑的雙眸。
“爸爸媽媽會聽到的。風兒和雲兒,會把我們的祝福送到他們身邊。”
“我也是這樣想。”慕宇瀟走過來,輕輕將她攬入懷中,“像他們心地純淨的人,一定會得到上蒼的眷顧,他們會一生平安的。”
“會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