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午,迎春一直歪在榻子上,閉着眼睛。司竹几個不知道迎春是睡着了,還是在養神。丫頭們更不敢輕易去打擾,幾個人都小心翼翼的。
快近垂暮之時,孫紹祖回來了。孫紹祖一進屋,就感覺出異樣來。迎春的屋中沒有一絲光亮,一般這個時候,迎春早讓丫頭們點上燈了。再看幾個丫頭的神色也頗爲緊張。孫紹祖眉鋒一皺,問了立在門口的小翠,“你夫人可用過飯了麼?”
小翠搖了搖頭。
孫紹祖望着死氣沉沉的前廳,向裡走去。裡間,迎春躺在榻子上,閉着眼睛,似睡着了。映着落日最後一抹餘輝,迎春的半側臉顯得有些枯黃,而另半側臉,則隱藏在黑暗裡。孫紹祖走上前,輕輕的觸了下迎春的額頭,迎春卻把身子轉向裡面。
“可是哪裡不舒服麼?”孫紹祖有些緊張,害怕迎春再有什麼意外,見迎春轉向裡面,孫紹祖提着的心鬆了些,他垂下臉湊到迎春臉畔,“怎麼沒讓丫頭點了燈?”
“不用。”迎春推開孫紹祖坐起來,定定的望着孫紹祖,“我今日只想和你好好說說話。”
孫紹祖失笑,“吃飯罷,吃完了再說也不遲。”
“不必了,話不說明白,我是不會吃飯的。”
孫紹祖皺緊了眉毛,“迎春,你不是這樣不通情達理的,你一直都是很善解人意的,家裡現在已經夠亂的了,你卻又耍什麼小性子?”
迎春笑了起來,那笑,卻失了真,似乎一張快碎了的鏡面。“可不是,我一直應該通情達理,我一直應該善解人意。可是,對不起,那卻不是我的本意,不是我最初來孫府的本意。”
孫紹祖頗爲驚訝,“你……怎麼了?”
迎春眼瞼低垂,緩緩的說起來,“從我與你大婚那天說起罷。大婚那天,我才知道,我要嫁的人是你。你在外面的風聞很是狼藉,我恨我怨,我在賈府裡大鬧了一場。大老爺勸了我嫁於你,不爲別的,爲的是我身邊的丫頭們,爲的是我賈府裡姐妹們的名聲。我就這樣,抱着就算是死,也要拉你做墊被的,上了你們孫府裡擡過來的花轎。”
迎春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我是有備而來的,我準備了整你的東西,而且,不是一樣。當我看到你的臉變成了豬肝紅,我不知道有多開心,有多痛快。你若休了我,更好!我帶着丫頭們就走。可是,你沒休了我,老實說,我不知道因爲什麼,但肯定不是因爲你愛我。那個時候,我也不曾愛你。”
“後來,我發現你的不同,你與外面的傳聞相差很多,你很有才氣,你撫琴撫得真好,聽着讓我忘記身處何地。你也很能忍,忍了我一次又一次,忍了我的張狂,又忍了我的撒潑。你也很溫柔,自從和我在一起後,你就把我捧在掌心。讓我從小長這麼大,除了我母親外,第一次感受到疼愛,感受到溫情。我心裡暗暗爲自己高興,老天待我果然不薄,把你,送到我面前來。把你栓在我身邊,把你烙到我心裡。”
屋裡的已經暗下來,孫紹祖看不清迎春的表情,只聽得到迎春輕弱的一聲嘆息之聲。他的額上忽的滲出些許汗來,周身捲起陣陣寒意。難道?發生了什麼事?
迎春繼續說着,“我真希望我能永遠活在從前的日子裡,做個快快樂樂愛你的女人。”迎春吸了吸鼻子,孫紹祖有些慌了,她哭了!
孫紹祖剛要湊上前,被迎春止住。
“你就站在那裡,別動,我還沒說完。”迎春的聲音從黑暗中傳過來,“可是,我錯了,我大錯特錯了,我錯得一發不可收拾,你娶了我,待我好,寵着我,都是因爲你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我,賈迎春,只是你一枚棋子,被你玩弄於掌股的一枚可憐的棋子。我有多可笑,一直想和你白頭偕老,卻在一生還未盡時,發現自己愛錯了人……”
孫紹祖的胸口似乎被一團棉花實實在在的堵住,壓得透不過氣來。
迎春接着說,“孫紹祖,你不必解釋一切,因爲你的話,我不再想聽任何一句了……從前,我聽得太多了。”
迎春站起身子,“從今後,我還是你的妻子,但是,有個期限,凌兒醒了來,我就帶着丫頭走,休書也是現成的,不必再麻煩你什麼了。”
迎春說完一席話,擡腳就往外走,孫紹祖在迎春身後一把拉住迎春的手腕,聲音中透着苦澀,“迎春,我知道我錯了,但是你該給我個機會……”
迎春頭都沒有回一下,聲音冰冷異常,“孫大人,請自重,我,不會再和你浪費任何糾纏的時間,我只需一聲喊就足夠了。如果你想讓母親在這時候聽到我們吵架的傳聞,你就拉着我好了。”
孫紹祖沒鬆開迎春,語氣中卻滿是哀求,“迎春你……對我,別那麼殘忍,好麼?”
迎春咯咯的笑起來,在這樣黑暗的房中,迎春的笑聲顯得有些毛骨悚然,最後,迎春的笑變得無聲,隱隱的被抽泣之聲取代了。
孫紹祖青筋暴起,他想上前抱住這個女人,卻似乎腳下生根,移不動一下。
好久後,迎春甩開孫紹祖的手,“孫大人,如果說殘忍,我想你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罷?”
迎春說完一席話,走出裡間,一聲聲的叫着司竹,“司竹,掌燈罷,擺飯,我餓了。”
裡間的孫紹祖狠狠的閉上了眼睛,他最不想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他最愛的女人,還是離他而去了。孫紹祖心如刀絞,痛苦萬分。
有麼?這世上有後悔藥麼?如果有,就算是萬兩黃金,他也要買回來,吃下去。
一頓飯,孫紹祖筷子都不曾拿起來,眼睛沒離開過迎春的臉。迎春卻吃得極爲暢快,吃得極爲沒心沒肺。可是,孫紹祖卻依然看到迎春背身去盛湯時,落下了一滴淚。只一滴,再轉回身時,迎春已經是面色平靜了。
孫紹祖按在腿上的手死死的攥緊了自己的衣袍,他不怕她鬧,不怕她罵,不怕她擠兌自己,不怕她耍潑打橫。怕的是,他就坐在她對面,卻眼中一片無他的模樣,似乎他是一片空氣,無足輕重的空氣而已。
晚飯下來,孫紹祖始終沒吃一口,迎春卻吃得極多。用過飯,迎春站起身,接過司竹手中的棉巾,拭了下嘴,轉身進了裡間。
她真有這麼好的胃口麼?他是不會相信的。她越是這樣,他越傷心。孫紹祖對着滿桌的菜餚全無興趣,揮揮手,司竹几個丫頭把菜飯撤了下去。
孫紹祖走進裡間,迎春正坐在小炕上對着燈在描花樣子。孫紹祖坐到迎春對面,眉頭擰得更緊些,“迎兒,我想和你好好說會子話。”
迎春擡起頭,卻不看孫紹祖,而是看向裡間的門,嘴裡向外叫着,“司竹,過來,你這個花樣子是怎麼描的?”
司竹進了來,看了看一臉窘態的孫紹祖,低着頭走到迎春面前,“夫人,天晚了,明日再描也不遲啊。”
“怎麼?你翅膀硬了不聽我的話不成了?”迎春柳眉一挑,司竹忙低下頭,不敢再說一句話。
這一晚上,迎春和司竹描花樣子一直描到了二更天還不曾停歇。孫紹祖坐在一邊一直看着二人描花樣子,當更鼓的沉悶聲遠遠傳了來,孫紹祖長長的嘆了口氣,站起身,“我……今晚去陳姨娘的舊院子裡,你們……早些睡罷。”
迎春頭也沒擡,繼續描着花樣子。
孫紹祖望着迎春,一臉的無奈,他走出了迎春的正房。
當孫紹祖的身影消失在大門時,迎春眼中的淚再度滑落,她忙用帕子擦了,對着司竹說:“鎖了院門,今日你在裡間小炕上睡罷。”
翌日一早,水綢來立過規矩後,迎春去了孫老太太那裡。孫老太太剛用過早飯,見迎春來了,笑着和迎春說起了閒話。“有兩日沒見凌兒那孩子了?她可是做什麼呢?”
迎春把早已想好的話說給孫老太太,“母親,是這麼回事,我這身子骨一直不好,凌兒見了心中着急,她發了願,要在慈雲庵給我祈福,供奉東方淨琉璃世界藥師玻璃光如來佛像,念上三七的藥師經,求我身子早好,再結珠胎。我原不想她去,找個人代替就是了,可這孩子非說要兒女去才靈驗,她是我的女兒,去了自然是孝心會感動釋迦佛祖,我的病好得快,也未可知。”
孫老太太笑了,“到底是女兒貼心,看看凌兒,小小年紀就知道去求佛保佑你了,你也真算是有了後福了。”
迎春勉強陪着笑。
“罷了,迎兒,得了空,你去瞧瞧去,別短了什麼,再有,我也要添上些香油錢,你一併帶了去罷。”
迎春忙應着。
“凌兒那邊服侍的人可是安排的妥當了?”
“回母親的話,都是媳婦挑出的婆子和媳婦丫頭們,外面行走的幾個機靈的小廝是老爺選的。”
孫老太太點點頭,“這樣倒好,畢竟凌兒還是個姑娘家,到底要仔細些纔是。”
“是。”
孫老太太沒再說什麼,迎春就退了出來。迎春從孫老太太那裡出來就去了雨凌的院子,槐角剛撬着雨凌的嘴餵了些藥。
“夫人。”槐角見迎春來了,忙施禮。
“大姑娘可好些了?”
槐角低了頭去,“藥倒是餵了進去,只是沒見大姑娘醒轉過來。”
迎春坐在雨凌身邊,望着雨凌緊閉的眼睛。最近一件件事都彷彿砸在她心裡最軟弱的地方,讓她連招架的機會都沒有。迎春撫過雨凌額頭的流海,“凌兒,你快快醒過來罷,母親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