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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書早覺得,謝無熾的長相,充滿了欲。

神色平靜,情緒穩定……但眼中之慾卻難藏,不是世子慾望被填滿後的空虛無力,而是野心勃勃,精力充沛,充滿進取和行動力的慾望之眼。

這樣的人有魅力,但也讓人恐懼。

時書問:“現在回去,我們要幹什麼?”

“收拾東西。度牒收走,做不了僧人,相南寺也呆不下去了,過幾天就走。”

時書:“去哪兒?”

謝無熾瞥他一眼:“怎麼,有留戀?”

“沒有。”

要換個地方呆了,漂泊無定,時書無端想起周家莊:“也不知道小喜小美小暖怎麼樣了,那可是我親手帶大的羊,只有來福一直跟着我了。”

走之前找繩子套狗,找不到,只好剪爛了僧衣綁成繩索,給來福做了個簡易的項圈。

正拴狗時,黑暗牆邊出現一個火把,時書本以爲是下山的衙役和兵士,待仔細看清楚了一羣人,甲兵整肅,當頭有人掩護,竟然直接朝這個院子裡走來了。

“世子大人到!”

謝無熾手裡的衣裳一扔,眼裡有沉思的表情,臉色瞬間暗下去:“這個蠢貨。”

然而在人踏進門的前一秒,謝無熾臉上陰戾消失殆盡,面無情緒到門口:“世子殿下。”

楚惟特來彰顯禮賢下士:“好好好!一切盡在掌握之中,適才已派人通報了陛下,你遞了刀子,又煽動僧人作亂。好啊無熾,這是你功勞!”

謝無熾臉在暗影下,情緒難達眼底:“回世子,弟子並無作爲。書是世子發現的,淫僧也是世子撞見的,今晚發難,更是世子調度得當,弟子無尺寸之勞。”

好嘛,謙虛,還會讓出功勞。

世子肉眼可見的心情愉快了,睃一眼禪房:“這麼個簡陋的小屋子,金鱗豈是池中之物?度牒收了,你也做不成和尚了,呆在相南寺更是禍事。你要沒地方可去,不如來世子府掛單,自有你的用處。”

原來謝無熾剛纔說幾天後走,早料到這一手。

時書想鼓掌了,好你個謝無熾。

謝無熾:“弟子有一件事請求。”

世子打了個呵欠:“什麼事?”

“能不能即刻動身?”

空氣中似有緊張的氛圍。

世子乜他一眼,虞候上他耳邊說話,道:“可以是可以,就是世子府那流水庵荒廢日久,還沒派人打掃——”

謝無熾:“弟子自會打掃。”

“行,”世子抓着下巴出門,“吩咐人即刻去開門,備車馬,送無熾師父和兄弟過去,賞銀百兩,賜金十。”

天潢貴胄駕臨,大搖大擺離開,院落內卻被一石激起千層浪,其他僧人議論紛紛,對這間屋子側目而視。

時書:“原來這些事都是你乾的。”

謝無熾:“我乾的很少,自保而已。先走,這個蠢貨竟然衆目睽睽來找我,眼下分明最招僧人記恨的時候。”

時書:“你——”

“路上跟你解釋,先離開相南寺。”

只有幾件舊衣,時書牽着來福,又是大半夜,踏上了鬆軟的泥土,聞到寺內殘餘的香油燭火氣味。

嘎吱嘎吱,馬車的車轍壓在路面。

“相南寺可以得罪,但相南寺背後的人可得罪不起,起初只想讓世子主動發現,不顯出人爲設局。沒想到還是把我牽連進去了。”謝無熾坐上馬車,“先去世子府內呆着,避禍。”

挑動時局,卻並不顯山露水,聰明自保到何種程度。

時書心說哥們兒你真牛,語塞。回望夜色中的相南寺,此時火光沖天,門外鐵甲森然。

上萬人之禍,竟然是謝無熾翻手之間。

***

五月天氣,夜裡寒冷,馬車一路轔轔地壓着東都城的通衢大道,直到停在一座富麗堂皇的宅院門口。

“這世子府,曾是最受寵的岐王的宅邸,不過造反被抄了家充公,世子花高價從陛下處要來的。”

馬車伕說:“嘖嘖嘖,二位老爺,進去享福吧?”

時書回想周家莊和相南寺 :“真氣派。”

“氣派?這還是小門,大門更氣派。”車伕說,“誰讓有個哥哥當皇帝呢。”

門口有人提着燈籠:“二位請隨我來。”

在廊腰縵回的過道之中行走,世子府樓閣交錯,好片刻,眼前一片寂靜的桃花林,陰森繁密,夾道的雜草比人還高,那掌燈的邊走邊薅草,邊罵。

“他媽的,蜘蛛網糊老子一臉!”

“這草裡沒蛇吧?”

時書拎小包袱緊隨其後,還沒進屋,但已經感覺到這個地方的破舊了。

葉子拂過臉頰,冰涼涼的。如今桃花剛落,石板路上全是腐爛的花泥,掌燈的突然“哎喲!”,一個滑鏟倒地。

“這路上怎麼全是機關?!”

時書忍住沒笑,謝無熾伸手把人扶了起來。

深更半夜看不清院落樣式,只能隱約看出一個小牆壁,一間屋,被桃花林圍繞,間或聽見潺潺的流水聲。

“這流水庵先前有人住。是王妃母家那邊一個表少爺,但三個月前吊死在這片林子裡,這地方就空置下來了。”掌燈說。

“二位老爺先湊合着歇息一晚,明日小人找奴才來把草拔了,地皮清了,院子裡也掃掃。”掌燈說,“燈留給二位用,小人先回去了。”

說完,這人渾身一個戰慄,逃離桃花林。

院子裡,只剩下時書,謝無熾,東跑西跑的來福。

“死過人的房子?”時書說。

謝無熾:“何處黃土不埋人?”

時書:“你還是無神論者?但我們都穿越了,信信鬼神也很正常吧?”

謝無熾進了門,霎時,站院子裡的時書一陣惡寒,好像有鬼貼在後背。

“啊!謝無熾等等我!”

灰塵遍佈,堂屋供着天地君親師,左右幾把交椅,光線極暗,暗紅色漆木桌椅上灰塵甚厚,一摸一個手印。

謝無熾丟了包袱,若有所思:“這就是新的容身之地了。”

而未來,似乎還不知道在哪裡。但越是未知的迷途,越充滿挑戰,正是這般強悍。

院子外死寂,只有兩個人彼此的生息。

時書來屋子裡來回轉悠:“有兩間臥房,我倆不用睡一張牀了。”

謝無熾:“東廂是那投井死鬼住的屋,牀板都爛了,你不介意可以去睡。”

時書:“……”

“什麼意思啊,我還要和你睡是吧?”

“至少買來新牀之前,是這樣的。”

時書聽到他笑了一聲。莫名其妙的,這人明知道自己恐同,幹嘛還老逗自己?

時書去了西廂,的確,東廂有居住痕跡,西廂卻無。目前只能暫時擠在西廂,但唯一的毛病——牀窄。

方纔隨掌燈同行的男僕抱了牀被子。把席子抖去了灰塵,用不要的僧衣墊好,放上棉被:“先湊合睡一夜,明早再來打掃。今晚實在是累了。”

時書對窄牀反覆看:“謝無熾,你沒熬過夜嗎?”

“沒有。雖然覺少,但每晚都會困。”謝無熾語氣體諒,“抱歉,今晚必須一起睡。”

時書:“……”

本來沒什麼,讓他說兩句,還不自在。

不過,陌生的地方,陌生的院落,兩個人擠在一起取暖,似乎是爲數不多的溫度。時書往牀裡側一躺:“好吧,睡就睡,我也不熬夜,我感覺我還能長高。”

謝無熾站牀底下,單手撐着棉被壓牀上來。

時書:“你不睡牀尾嗎?”

“這牀太窄,比不上相南寺的大炕,我不愛對着人的腳。”

“……”

時書抱着被子一角,謝無熾陰影傾倒,逆光的眉眼看不分明。伸手扯了下褻衣的領子,骨節分明的手臂上青筋拓印,輪廓極度不馴野性。

時書嚥了下喉頭,就跟坐過一次過山車受了驚,以後每次看見都會腿軟,猛地生出一股慌張感。

然後時書就生理性地,炸毛了!

“哎哎哎哎哎哎……謝無熾!”

表情明顯緊張,眼眸轉動,緊張地舔脣。

謝無熾:“怎麼了?”

時書:“好奇怪啊!”

謝無熾:“哪裡奇怪?”

“不知道,看你脫衣服,感覺我馬上要被日了。”

“……”

謝無熾放在牀褥上的手無意識收緊,緊緊盯着他:“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時書:“我知道啊。”

謝無熾手指鬆開,坐上牀沿,嗓音似乎壓抑,但又有平靜:“我只是正常脫衣服上牀,你想多了。”

時書:“但你脫衣服好色,肯定是因爲你平時騷話說多了,我現在很難直視你。你的問題。”

“……”

謝無熾:“那你閉上眼睛。”

閉眼,眼前一片黑暗,時書心裡緊張,察覺到身旁的牀鋪下陷,有個重量在距離他很近的地方掉落。

“好,睜眼。”

時書猛地往後一仰:“你靠太近了吧!?”

謝無熾的臉倏忽近在咫尺,牀窄,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拓着暗色光影,眉壓眼,高挺的鼻樑,還有能看清紋理的脣,近到無比清晰,似能觸摸到皮膚,聞到他高熱的溫度。

時書很少注意到別人的體溫,唯獨謝無熾,渾身上下散着侵佔和掠奪的灼熱感,讓人毛骨悚然。

時書:“你後退。”

謝無熾:“後退會掉下牀。”

時書抓着被子齜牙:“難道我要對着你的臉睡一晚上嗎?你的呼吸都到我臉上了!”

謝無熾:“你呼吸也到我臉上了。”

時書霎時放輕了呼吸,在燭火中睜大眼。謝無熾的眉眼如精心打磨的沉劍,俊朗硬挺,下顎線條利落,尤其是忽然湊到眼前放大,無比鮮明,讓人呼吸一窒。

時書:“……你長得還挺帥。”

謝無熾:“你長得也不錯。”

時書:“可惜了,是男的。”

“有什麼好可惜?你不是恐同?”謝無熾忽然冷笑,“還是你媽媽懷你的時候,天天給你放胎教音樂:不要跟男人說話,不要靠近男人。詛咒你,愛上男人會死去?”

時書:“………………”

黑暗中,安靜了一會兒,兩個人都沒在說話。

片刻,聽到時書一聲嘆氣:“想家了。”

“哼……”尾音發膩。

時書把被子,慢慢拉到了頭頂上。

***

第二天一大早,來了不少僕人和丫鬟,拔院子裡的草,收拾廢品,用水沖洗石板路上的泥垢。

時書借陽光看清整間院子。石頭砌起的高牆後兩間小屋,一間是昨晚他和謝無熾睡覺的正屋,小屋則是竈屋,稍微矮小一些,緊緊地依偎着正屋。

院子靠門一口水井,正有男僕從裡絞起水桶來,擦拭灰塵。時書將袖子和褲腳挽起,幫忙做事。

源源不斷有人來,有的捧着銀子,有人拎着盆桶和布帛,還有挑着兩籃菜肉和碗來的。

“這都是世子吩咐管家,管家吩咐咱們送來的,二位大人慢用。”

“大人,有什麼需要的吩咐就好!”

還有一些丫鬟,悄悄站在桃花樹枝下偷看,被時書望過去就笑嘻嘻地走了。

更有戴方巾穿斕衫的文人,來打招呼:“二位兄臺,都是哪裡人士啊?”

謝無熾站桃花的綠枝頭下,和他說話。

夜圍相南寺的消息不脛而走,時書和謝無熾又是世子連夜請回府裡的人,自然令人好奇。

“那這位仁兄呢?相貌俊秀,舉止機靈,一定也是位大才吧?”文鄒鄒的男子叫曾興修,滿懷期待看時書。

謝無熾:“是家弟,謝時書。”

“……”時書沒反駁。

他臉上甜笑,想到一個好笑的梗。想當年,我劉阿斗和趙子龍在長阪坡七進七出。

要是沒我阿斗在趙子龍的手臂上配重,他趙子龍的長槍能使得如此自如嗎?

他現在和謝無熾,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曾興修笑眯眯:“敢問謝兄貴庚?”

謝無熾:“三十。”

“……”時書不說話。

曾興修:“哦,謝兄長得真是年輕啊。”

“嗯,隨母親,看着年輕一些。”謝無熾道,“本來想請曾兄進門喝茶,只是院子裡雜亂,還沒一壺熱水,實在爲難。”

“不必不必。”曾興修明白該走了,“改天,我帶着茶葉來看你。”

人悠哉悠哉走了,時書好奇側目:“這羣人來幹什麼的?我們這麼受歡迎?”

“世子府內的門客,說謀士,應該會好理解一些。”

“謀士?這麼厲害。”時書,“但我還是不懂,你爲什麼說自己三十歲。”

“中醫越老越香,智囊何嘗不是如此,二十幾歲,別人只會以爲你年輕浮躁,不堪重任,年齡大一些纔有可信度。”

謝無熾:“何況,我本來就三十。”

時書一下睜大眼:“謝無熾,你連我都防?!”

“別這麼親密,和你睡一覺,被你傳染,我也厭男了。”

“………………”

“哎,謝無熾,你——”

時書跟在他背後,陽光正好,曬在院落裡。

謝無熾到廚房,看鍋竈已經被洗好了,菜籃子也放在一旁:“有什麼喜歡吃的菜?我給你做。”

時書:“你還會做飯啊?”

“學一些東西,保持自律,能讓人找回對生活的掌控感。我的心理醫生以前這麼建議我。”

謝無熾:“想吃什麼?你不是想家了嗎?”

“……”

時書心裡驀地震動,滋生起一種怪異的感覺。

他怔了一秒,白皙的臉才點頭:“我想吃紅燒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