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背後,徐思良看看椅子裡的謝無熾,思考着:“大人……”
“二公子,是否需要派人跟着?”
謝無熾坐姿端正,理了下袖口:“隨他去吧。”
“那馮重山……”
謝無熾從椅子裡撐着身,道:“北旻摩育王正往狁州方向調兵,這一次,看看他怎麼應對。如果還是那滿腦官司,我自當奏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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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書離開中軍營,去找宋思南的路上,又遇到了大批驅趕的流民。拖家帶口,懷子攜妻,拿着簡單的包袱在滾滾煙塵中行走。
人羣正處於混亂之中,時不時聽見小孩的哭聲、大叔的呵斥還有婦女們說話的輕言細語,一批一批的人往前驅趕,不過這些人臉上的神色倒是挺高興的,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時書到仇軍營,宋思南正大步出來,晃了晃手:“走,押送那些遺民上軍屯去。”
時書:“你說的就是今天路上走的那一批一批的人吧?”
“正是正是,”宋思南穿上了白袍銀鎧,一臉的老成之氣,“自從去年旻狗和咱開戰了以後,你也知道,夾縫生存的遺民最不好過,在旻國遭受的歧視和辱罵毆打更嚴重了,越來越多的人往南逃。”
時書跟着他,一塊兒走到了安置遺民的營地,宋思南說:“但人逃來了也不是辦法呀?你總得給這些百姓吃,給這些百姓穿吧?不然人一捱餓,就要生亂子,甚至叛變。其他的大人們就怕遺民作亂,不肯接待,只有咱們謝大人收納了這上萬上十萬的百姓,安置他們去軍屯開荒種地,自謀生路——”
壓低聲:“也能給控鶴軍提供糧草。”
時書擡頭看這些衣衫襤褸的百姓們,回憶浮上心頭:一支一支的利箭追在他們身後,馬蹄與彎刀猙獰地揮舞着,人羣拎着包袱哭喊慘叫,從冰封的茶河上偷渡而歸。
利劍懸頂,不可阻擋遺民的回家之路。
“願意參軍的都收留了,其他百姓送到軍屯統一管制,以免有細作。”
一位小孩子看到他們幾個,笑嘻嘻跑上來,嘴裡說的是旻語,眉眼卻是大景人的模樣。小孩牽住時書的手,時書摸了下他腦袋:“自己玩兒去。”
宋思南笑嘻嘻看着這小孩兒:“小畜生,過兩年就會說大景的話了。”
時書發笑,宋思南遞給他一本書:“齊民要術,看得懂看不懂?等到了軍屯區,還得幫他們開荒種地呢!”
時書坐上了馬車,背靠着搖搖晃晃的橫樑:“看不起誰呢?讀書識字,誰不會啊?”
時書看了會兒,遞給杜子涵:“研究生來讀一下。”
杜子涵:“我?我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無語,兩個文盲真是沒話說了。
陽光暖洋洋照在眼睛裡,一行人沿着大道出發。時書看着綿延百里的營寨,一年半不見,這一切已在謝無熾的麾下,不至於九州
萬方,但這觸目可及之間的土地,只有謝無熾一個主人。
都統制,大景北部戰區的軍事最高領導人,謝無熾作爲憑藉武功上位的少壯派,他的一步登天是在向天下人暗示——文治武功,武功已據重位,誰能一直打勝仗,誰就有潑天的榮華富貴,上等權位,赫赫威嚴。
天時、地利、人和。同爲穿越者,謝無熾竟然真的在兩年多時間,煽動禍事,挑唆戰爭,更朝改元,陰謀助力更換皇帝,而有了如今盛寵不衰、權傾中外的地位。
時書禁不住感慨:“謝無熾,你果然……”
宋思南趕着馬車,說:“打仗一直打下去,糧草遲早匱乏。糧草還得仰賴朝廷助力,就會受制於人,別人剋扣糧草就能鉗制你的軍隊。所以開墾軍屯自蓄糧草是再好不過的事,能在戰事有更高的主動權。”
馬車一個顛簸,時書扶住木板,心想:“還有個原因,恐怕是謝無熾在發展自己的基地,脫離朝廷掌控,等待時機自立?”
不管怎麼說——時書袖子被拽了拽,剛纔只會講旻語的小孩兒又來了,撿了塊石頭給他。
時書:“幹什麼?小東西。”
小孩兒點點石頭,往前一擲,得意洋洋地望着時書。時書看他一眼,才發現他耳朵缺了部分,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許是流浪時的禍患。
時書從馬車上跳下來:“哥哥我呢,本來是非常愛護幼崽的一個好人~但你非要和我比,還挑釁我,那我只能給你點顏色看看了。”
小孩撿塊小石頭,再次奮力一扔,扔了約莫十米遠,高興得嘰裡咕嚕說了一大串旻語。時書提了下褲子,握緊石頭,杜子涵和宋思南都在看熱鬧:“你幹嘛?別欺負小孩子啊。”
時書蓄力一個標準的投擲動作,將石頭扔了出去,杜子涵直接“臥槽!”了一聲,視線追逐了半天:“你一天渾身使不完的牛勁兒,這扔了多遠啊?我都看不清了!”
宋思南目光望去:“你扔的好遠啊?!”
兩個人發出絕對服氣的聲音。時書手搭在眉間望了望,笑嘻嘻轉過臉:“還行吧,小孩兒,自己練去,練到這麼遠了再來找我。”
然後,時書剛說完,小孩兒“哇!”一聲哭了。
“哇去!這誰家小孩兒,哭了,他爹孃呢?趕緊過來哄哄。”時書手忙腳亂。
幾個人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說你,欺負小孩子幹什麼?”
一路說說笑笑,便走到了軍屯之處。軍屯早已有之,一到末世便開,一到盛世又荒廢了,畢竟古代軍籍最賤,軍戶十室九空,都已逃亡。從去年起謝無熾在重開軍屯,讓流民們重新和土地結合起來,有些時候,還不得不去開荒。
“長澤縣這一大片的土地,大半荒廢,長滿了野草野樹,我們要把這片土地都開墾出來。”宋思南站在高處做動員工作,“這樣,你們就有新家了,新的田土了,明白嗎?”
流民們的領頭聽着宣傳,紛紛點頭。
時書便看見大家掏出農具,刀,斧子,繩索
,開始砍樹扒地割草,這就叫開荒。在古代的時候,大部分土地都是野草覆蓋之處,而要把荒蕪的土地變更爲肥沃的農田,需要時間的調養。
人類學會了種田以後,生活才變得更加安定。
而安身立命,幾乎是所有人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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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書看見,大部分果然很高興,興致盎然開始了工作。
宋思南說:“我們估計要在這住幾天了,先搭房子吧。”
兩個人吃了一口,“嘔!”扶着木牆吐,再擡頭時,時書已經跑出了十萬八千里,清朗笑聲飄蕩在空中“哈哈哈哈哈哈!”
“時書!你!”
野人。
簡直就是野人。
時書邊在草叢裡奔跑時邊想。
附近有一條溪流,傍晚時人們埋鍋造飯,時書便走到下游去洗澡,晚上躺在露營地裡,大家睡在一塊兒,鋪着十分簡單的牀鋪。不過人多就是很好,夜裡還燒着火堆,有仇軍的將領看守巡邏,老百姓則坐在火堆前抱着小孩兒說話,或者打盹兒。
開荒進行到第三天時,營地差不多全部搭建好,每個人都能有住處。宋思南一行人也得回去了,時書跟着車隊一塊兒回去,大家都要好生修養,便看見一名護衛在營門外探頭探腦。
宋思南問:“大哥,怎麼了?”
護衛眼睛卻在時書身上:“大人讓我們來望了幾次,二公子何時回去……”
宋思南連忙推時書:“快回去,你哥找你呢。”
還有杜子涵的憋笑。
時書扯了扯褲腿,知道他在想什麼,轉身跟着護衛:“行了,知道了,回去吧。”
時書說完陷入了一絲沉默,想到即將面對謝無熾,在開荒時候的好心情又沉靜,不過隨遇而安好了。
時書少年的臉俊秀白淨,身上卻亂糟糟的,幾乎沒好好休整過。進了謝無熾的營帳內,他人並不在,便請其他的人燒了熱水上來,裝在木桶裡好好地泡了個澡。
也許是太疲憊,時書竟然趴在木桶上睡着了,等他意識復甦時,聽到一聲輕喚“時書”。
“啊?”時書睜開眼,謝無熾站在屏風附近,屏風上繪着千里江山,雲山霧罩,一派渺遠開闊幽邃之感,而謝無熾的袖子和領口也有紋路,與他相映。
謝無熾垂下眼,道:“泡澡泡久了不好,會頭暈和胸悶。”一聲跌回水池裡,水沒過鼻腔咳嗽了聲。時書剛伸手撲騰了一下,手臂便被一隻手給牽住,把他扶到了桶沿上趴着。
時書惱怒:“我靠!”
謝無熾的手依然很燙,他扶起時書後便後退一步,將掛在屏風上的衣裳放到桶旁的凳子上,方便他夠着。道:“我出去了。”
時書毛毛躁躁穿上衣服,走到營帳中時,正好上了一碟一碟的飯菜,比起前幾天的豐盛了許多,什麼清燉肉菜都有,而謝無熾似乎剛從外面回來,一身的肅殺之氣,仔細看身上還沾着斑斑血跡。
時書對他實在不知道說什麼,謝無熾對他做過的事,倘若絕交還能體面一笑,但現在身份還要綁定,中間註定充滿了齟齬,許多難以調和的東西。
時書埋頭吃飯,感覺跟謝無熾像那個夫妻冷戰。
不過謝無熾並不是不說話,偶爾把菜夾到時書碗裡:“紅燒排骨。我把城裡的廚子調來了,給你做飯。”
他的手腕一般在袖子裡,但當換下閒居時的寬袍大袖,紗布纏繞的腕骨便異常明顯。時書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問:“你手怎麼回事?”
謝無熾道:“當時的傷口不好看,就一直遮着。”
時書撓着毛茸茸的頭,又不知道說什麼了,他吃完飯再洗漱,便往謝無熾的牀上躺。這枕頭裡總有股中草藥的氣味,能分辨出安身助眠,可見謝無熾的睡眠並不好。
以前很好,怎麼現在不好了?
時書躺着牀上,也許是洗澡時睡了一覺,睜着眼睛睡不着,腦子裡又在想系統的事情。謝無熾對自己到底意味着什麼?
他作爲一個和自己無親無故的男人,又能爲自己放棄多少?直到現在,還覺得那句“我愛你”有點兒荒唐。
時書就這麼躺着,後半夜,謝無熾纔回到屏風後來,整理着衣裳準備就寢。他的手指頭骨感修長,解開外袍放到牀頭,時書盯着他脫衣服這一幕,後背莫名其妙地發麻。
片刻時書有個疑問,脫口而出:“謝無熾。”
謝無熾:“嗯?”
時書:“你是上面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