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即若離
令狐沖是被黃河老祖感恩戴德用八擡大轎給擡回來的,挺屍狀暈暈沉沉中只覺得四肢灌鉛,被刀割的雙腕很痛卻痛不過心裡的心灰意冷,小師妹也不知被什麼人擄去哪裡,還好吧。已經傳話黃河老祖,應該能送回船上了吧。
老頭子痛哭流涕大喊大叫:“令狐公子割血喂救老頭子女兒,大恩大德,義薄雲天。老頭子,老頭子,無以回報,只願將來旦有用到老頭子之處,只管開口。嗚哇哇哇……”
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嚎鬧天。
媽的,知道是擡老子人,不知道奔老子喪咧。令狐沖破罐破摔的想,若是再多給老頭子女兒灌上十七八碗自己的藥血,是不是睡的就是紅木棺材了,想象老頭子抱着自己的靈位大哭,呵呵呵,估計他會大笑詐屍。唉,不知小師妹見自己死了,會不會傷心,會不會爲自己落淚。
轎子一顛一顛,不知多久便失去知覺,做了夢。
他夢見了林師弟。
他想那應該是小師妹的,華山上還能有誰是翠綠色的身影,翩翩飛飛,盈盈杏眼睛,然後他知道不是,夢裡的肯定是林師弟,淡淡然然,眉宇中風清雲淡,一片竹海里,雙手持一柄竹笛,那站立的姿勢很好看,持笛凝眸,相望而笑。
夢中他叫林師弟一聲‘平之——’,於是對方向他伸出雙臂,綠色衣袖滑出右臂,那一紅一白兩隻玉鐲子慢慢滑過白皙的腕部,停在肘部。
半空中叮叮噹噹,也很好看。
林師弟一雙手臂環過他的後頸,然後眼前雪花白一片,他就壓在林師弟身上,玉白身子,潤滑如玉,被他糾纏在懷裡,喘息中盈盈眼一眨不眨,仰起半啓脣擦過他的耳朵。
似唉息,似傾述,沒有哀怨,就像竹林空靈的白霧細紗,飄渺空靈,看得見,卻抓不着,隨時隨地都會散去。
別走……別走……
……好,我不走……
於是,令狐沖抱得更緊了一點。
然後醒了……
然後臉紅了……
然後想死掉算了……
睜眼是艙內的天花板估計已經被人擡回船上,有棉被的摭擋讓令狐沖慶幸暗暗籲口氣,聽到舷窗外一聲呼喊:
“娘——”
“靈珊——”
是小師妹與師孃重逢的聲音,臉上潮紅未退的令狐沖繼續挺屍,就聽船頭師傅厲聲問道:“靈珊?芹兒,快說,昨晚上誰擄得你們。”
小師妹被師傅厲聲一嚇,‘哇’一聲又哭出來。然後是師孃的細聲哄勸:“看你把她嚇的,乖,靈珊,可是受了什麼委曲,來咱們進內艙,慢慢告訴爲娘。”
“那兩個惡人罵我!罵我說大師哥壞話,還……還說要把女兒烤熟了吃掉。”
“哦,人家嚇你的,只受這點點委曲,看把你哭的,臉都花了。”
“不是啊,娘,他們……他們好像真的吃人……”
接着劉芹的聲音響起:“回師傅,是林平之師兄和這位曲公子昨深夜救了咱們,當時因爲道黑不識方向,公子好生招待我們住了一晚客棧。我聽林師兄講,擄我們的是什麼黑白雙熊。”
“塞外的漠北雙雄?此二人乃塞外大盜,專吃人肉。怎麼會來中原。噢,多謝林師侄,多次出手相救小女,真不知該如何報答。”
“不敢不敢,也算機緣巧合,才偶遇嶽大小姐,舉手相救而已。”
舷艙外那個不淺不淡的聲音飄來,讓令狐沖耳朵激靈一下,他轉過頭,碼頭上一高一矮兩人,令狐沖眼中,遠遠的綠衫,被風一吹,撲撲作響,挺直像翠竹,藍天碧水旁,說不出的好看。
“啊,爹啊,既然你說要報答林公子,他回衡山與咱們同路,不如請他上船吧。”
這一提,叫令狐沖心怦然一跳,長久的冷場沉默,令狐沖只覺得等待答案時莫名熱度涌上臉頰,是他錯覺麼,那人似是望向這裡,然後一抱拳淡淡回答:
“多謝嶽掌門與嶽大小姐美意,平之並非一人,貴派船中諸位女弟子,多有不便,告辭,後會有期。”
說完揮揮衣袖,背影翠綠衣衫飄飄,瀟灑尤如天上一片雲彩。
“喜歡的人都走遠了,你還看。”
令狐沖嚇得回神才意識到是甲板上師孃戲語,接着就聽小師妹嬌嗔道:“娘——誰、誰喜歡了。這個林平之總不識擡舉,呸,爹孃啊,你們幹嘛不開口留住人家嘛。”
就聽師傅道:“胡鬧,那曲非凌是魔教之人,看在林平之救你面上,我纔沒動手。明門正派怎麼能與魔教的一船而行。”
師孃哄道:“人家知道這一點才先開口拒絕,給咱們一個臺階下。”
“噢,我早就說了嘛,人家是小君子劍。這次,他不但把自己上房留給女兒,連早點與梳洗,都是差人送來的,他連女兒的房門都沒敲過。”
“還說不喜歡人家,姑娘家家也不懂矜持,只見過三次面就替人家說話了。”
“哎呀,女兒就事論事,哪裡有……有替……替說話。”
“臉都紅了。師兄,看來咱們的女兒,是想嫁人了。”
“呵呵……不過,林平之與魔教的人太近,又是劉正風的……恐怕不妥……”
“哪有哪有,爹,我看是那個魔教的跟着,纔不是他輕近魔教呢。娘,咱們既然與他同路,下次與他同行,好不好嘛……”
“你呀——”
心照不宣是一回事,可親耳聽到就是另一回事了。令狐沖只聽得腹內發酸,小師妹那些滿心歡喜的話,一刀刀捅進他心窩裡,兩行清淚撲簌簌落淌,只覺自己就如這隻小船,飄蕩大河上,徹底沒了歸屬,一個是芳心暗許的小師妹,一個是漸行漸遠的林師弟。
他好像兩個都失去了……
想他令狐沖二十年來,眼裡心裡只有小師妹,可自從洛陽以來……,發酸的眼擡看窗外悠悠白雲,林師弟對自己即有恩又有義,甚至有心。唉,他想都不敢往那方面想,自己半截入土之人,實在愧對人家。小師妹若真心喜歡,那……那也算有個好歸宿。想及此,心中大痛不已,大叫不好不好。
一想到,兩人婚後一面照顧臨終快奄氣的自己,一面又在他眼前濃情蜜意,哼,誰要他們可憐,我堂堂令狐沖好歹七尺男兒,我……我不如等船靠碼頭,就不告而別,天大地大總有我令狐沖去的地方,學琴吃酒等死!現在走,帶走小師妹一思掛念,也是好的。總比這一百天,天天受人可憐,如廢人般被服侍強得多。此凡心意一決,令狐沖索性閉眼又睡起來,這一覺倒是安穩,睡到睜眼,只聽外面,師傅一聲喊:
“衝兒,藍教主要見你,你還不出來拜見她。”
——咦,藍教主?誰?難道又是受人之託替他看病的——
“是,徒兒這就出來。”
令狐沖奉師命想起身,可他失血過多,哪有半點力氣,只半撐身子便聽外頭一個嬌柔甜美的聲音:“拜見?他又不是我五仙教的屬下,幹嘛拜見我?再說,他是人家的……人家的好朋友,他要拜,我也不敢當呢。聽說,他割血喂老頭子的女兒,不用出來了,我去見他。令狐公子?”
“不勞藍教主大駕。”
“什麼大駕小駕的。”
簾子一撩,令狐沖只聞撲鼻花香幽幽飄進,由遠及近似有似無,又聽到叮叮咚咚銀鈴聲,擡眼便見勞德諾、施戴子等弟子如臨大敵,手按劍柄簇擁一苗族女子步入。
見她一頭銀飾步搖,胸口銀環項圈,印花藍布羅裙,花花綠綠,卻露出一雙玉足,帶着一串銀鈴,一舉一動,惹得一身銀花枝葉顫動,叮咚作響,剎是惹眼。苗家女子睜雙圓圓大眼,豪無避違,將艙中一圈陌生男子一一環視,直逼男弟子都不好意思避開眼目,年紀小的舒奇,劉芹甚至紅臉,低下頭去。
那女子發出一串銀鈴般笑聲,張口對病榻上的令狐沖道:
“你就是令狐公子?”
“你……你是誰?”
“我麼……”女子輕輕飄來,嫣然一笑直叫人看得豔美嬌柔,心頭穌軟,道,“我是你好朋友的朋友,自然就是你的朋友。公子,不用怕,你失血過多,不會死的。”
“嗯……”令狐沖低低迴答,只見那女子喚來四名苗女,捧出一個木盒,又是一股花香直聞得令狐沖迷了心神,閉眼似睡似醒中,只覺得棉被拿起,自己衣襟,手腕,褲角被捲起,一片冰冰涼涼,又穌又麻,卻聽到有人大駭‘咦’字出聲,又有人結結巴巴:
“哇,你們瞧……那個……爬令狐沖手上腿上的是……啥……好惡心。”
“娘啊,她們把什麼毒蟲放在大師哥身上……”
“那是在用水螅轉血法。”
“那,她們是在救大師哥。”
“嗯。”
半柱香的功夫,令狐沖只覺得神志清醒了,慢慢撐起身,只見那女子握他手腕搭脈,慢慢露出笑容道:“令狐公子,可覺得好些了?”
經她一提,果然令狐沖覺得四肢有了力氣,頭也不暈了,精神也好了許多。擡頭見身後師父師孃雖離很遠,但也關切望過來,點點頭直白回:“多謝姑娘……相救。”
那女子道:“你叫我姑娘不是老人家,那你瞧我老不老?”
“老?呵呵,說你老的人一定瞎眼了。我叫你一聲妹子還差不多。你若不生氣,喚我一聲令狐大哥。”
此話一出,聽得那女子臉色便如春花初綻,大增嬌豔之色。可叫那嶽不羣一張老臉便如暴風雪打的茄子,又紫又黑又凍又僵,拉得老長老長,跟包公差不多了。
令狐沖就聽那女子紅臉喃喃:“令狐大哥……你人真好,怪不得一個從不將天下男子放在眼裡的人,唯獨對你那麼好。令狐大哥,你想吃什麼,我帶了點心?”
“不想吃東西,想喝酒。”
“這簡單,令狐大哥愛喝酒,妹子特意帶了一罈五寶花蜜酒,拿來。”
一個苗女雙手奉上,艙中衆人只聞花香四溢,香氣撲鼻引得人垂涎,令狐沖久與祖千秋,綠竹翁品酒學道,深懂酒理,嗅嗅鼻子道:“好妹子,你這酒香是香,可惜花香蓋過酒香,恐怕是你們女兒家愛喝的。”
“花香非濃不可,否則蓋不過五寶的腥味哦。”
“五寶,灑裡有東西?”
“當然,自然是蜘蛛、毒蛇、蜈蚣、蠍子、蟾蜍五寶,否則怎麼叫五寶酒。不知大哥,敢不敢喝咱們女兒家才喝的這壇酒?”
說完女子舉起碗,衝四周道:“這可是咱們苗家的規矩,視朋友,定敬酒。若他不喝,那咱們再不是朋友。嶽掌門,你與一衆華山弟子,我藍鳳凰今日便邀你們這一碗五寶花蜜酒,保證喝完,百利無一害。”
碗送至衆人面前,衆人避如蛇蠍,連桃谷六仙都縮遠遠的。碗轉了一圈,那令狐沖自知自己大限將至,別說酒裡無毒,有毒也照喝不誤,大喝:
“好,妹子,我跟你幹。”
“啊,大師哥——”嶽靈珊大叫出聲,“小心酒裡有毒。”
令狐沖充耳不聞舉起那一罈,咕嚕咕嚕全喝進嘴裡,連那蜘蛛,毒蛇都一股腦兒塞進了嘴裡吞下肚去,看得藍鳳凰拍手直叫:“好哥哥,好哥哥,你果然是人中英雄。”
然後命苗女又留下三小壇,便道:“好哥哥,這三壇留你路上喝,咱們後回有期,咯咯咯……”
藍鳳凰一走,嶽不羣大喝道:“五仙教用毒天下第一,快把她碰過的東西全部扔河裡!”
桃谷六仙之一聽,說:“啊,那她摸了令狐沖,是不是也要扔下船。”
“對呀,那她走過的地方,要不要拆下地板扔進河裡?”
“哇,那麼香,是不是連船都要拆了。”
嶽不羣面如冰霜,不理他們,那勞德諾伸手去摸酒罈,剛伸過去,一陣頭暈,雙膝一軟便倒下去,大駭叫:“師傅,有毒——”
話剛出口,嶽靈珊捂嘴搶到舷窗,張嘴吐起來,她這一吐,那劉芹,舒奇,英白羅,一衆年輕弟子全涌出去,最後只剩一個令狐沖好端端坐在牀上,其他人都到甲板去吐了,岳氏婦夫大驚也覺體內翻騰似是要張嘴欲吐,連使內力壓制,嶽靈珊彎腰,吐得臉如菜色只道:“大師哥,你……你不想吐嗎?她是不是給你吃了解藥。”
“沒有呀,哪有什麼解藥。”
嶽夫人撫胸吐納內息道:“原來,這酒就是解藥。”
桃谷六仙大吐特吐,卻還對嘴:
“嘔,誰知道是解藥……嘔,令狐沖把毒蟲毒蛇吃進肚子,說不定早爛肚腸,死更快。
“哇,你懂什麼,這就是……以毒攻毒?”
“嗚,完了完了,我們怎麼跟平大夫交待……哇……”
“哇,交待什麼,反正他一百天就死了,誰知道是……毒死,還是病死。”
“嘔,那平大夫要剖開令狐沖肚子看看,腸子被毒蟲毒蛇咬成幾截……哇……不就知道了?”
“完了完了,那六弟,你不是被……毒死,就是被撕四份了……”
“哇……我要死了……腸子流一地……”
衆人不聞便罷,聽此凡話,大吐特吐,連嶽大劍都忍不住退到船頭吐起來。最後氣得將藍鳳凰坐得桌椅牀板那酒一袖子統統掃進河裡。
一旁令狐沖眼觀鼻,鼻觀心,偷偷雙手背後,藏起桌上一罈,想想既然沒毒,留一罈喝喝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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