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正午的烈陽之下,衆人看着那從天而降的身影站起身來。
陽光之下那好似從荒野大山之中走出來的古巫給人一種無與倫比的壓迫感,彷彿他來自於另一方天地,帶着不融於這片歲月的古舊一點點走來。
而這個時候。
身後,兩側的通道有着皇城侍衛趕了過來,順着那廣場的通道而下。
在將領的一聲令下,侍衛便將那人團團包圍住。
“站住,你到底是何人?”
“來此作甚?”
“皇城禁地,怎可擅闖!”
“你是如何闖入宮中的?”
“說話!”
來人並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朝着前面走去。
距離宮門前他還有上百米的距離,他就好像一個努力朝着陽光伸張的枝葉,奔向那吸引他的炎炎大日,什麼也無法阻擋他。
在他的眼中,那些趕過來的那些侍衛彷彿和他並不處於同一片天地。
侍衛拔出腰刀,一邊跑着,一邊怒吼。
“站住,給我站住!”
“給我站住!”
但是來人卻絲毫不停,只是往前走着,而這個時候衝到了面前的侍衛也終於忍不住了。
不論來的是誰,身爲天子親衛若是讓人就這樣闖進去,他萬死難贖。
“給我攔住他!”
而這個時候,有人已經從宮殿上的石階上帶着人跑了下來,一邊跑一邊喊着。
來人正是馬馥,身旁跟着的是兩個二十出頭的寺人。
“不要動手!”
“不要動手,此乃陛下和靈華君邀來的貴客。”
“不要動手……”
不過距離這邊有着近百米,聲音傳過來也不大清晰,而且也已經有些遲了。
只是,那些侍衛還沒有來得及靠近那人,更別說阻止他了,七八人便被彈了開來。
只看見一道快捷無比的影子閃過,那侍衛連人帶刀一齊飛起,重重地砸在地上。
“啪!”
“啊!”
普通的藤蔓當然沒有這種力道,但是一個電力驅動,內裡有着線纜,植入了神經網絡和生物大腦的藤妖就完全不一樣了。
但是可以看到,藤妖無飢歷經了剛剛的從天而降,還有一系列的重度使用,出現了一些破損的情況。
畢竟,無飢的主要功能並不是攻擊,這只是附帶而來的能力,其本體並不算太堅硬。
不過巫咸接下來只要找個地方蹲上幾天,曬上幾天太陽,破損也便會自然生長修復。
“唰!”
殘影又是快速閃過。
一下子,那衝過來的侍衛便又倒下了一大片。
接下來,只要跟上來試圖阻攔他的,站起來一個便被掀翻一個。
其緩慢前行,速度雖然不快,但是卻如同參天巨木一般不可阻擋。
“啪!”
恍惚間。
那巫山神女峰後的木仙彷彿也出現在了這裡。
“什麼東西?”
“是那斗笠,斗笠上面刷出來的影子。”
“這人是妖怪,是個妖怪啊!”
“那莫不是什麼法寶?”
這下,再也沒有人敢靠近那戴着斗笠的身影了,加上那遠處的呼喊聲傳來,所有人任由他一步步走向天子所在的位置。
而這個時候,馬馥也跑了下來,他想要迎接這傳說之中的古時之巫覡巫咸。
但是跑着跑着,卻看到那巫咸停了下來,斗笠下的目光直直地看着他。
對方沒有開口,但是目光似乎在說。
“停下!”
被那雙目光盯着,馬馥突然感覺心中有些發毛,也立刻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
不過。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畢恭畢敬地行過一禮,之後問道。
“敢問!”
“可……可是上古先賢,靈山十巫之中的巫咸。”
而來人根本沒有理會馬馥。
看到其停了下來,他反而擡步徑直地朝着馬馥走去。
馬馥也想要動起來,立刻看到對方又看了過來。
馬馥立刻明白了,他沒有猜錯。
對方的確在用目光說話。
“停下!”
馬馥於是便站着一動不敢動,但是心中卻分外憂懼,不明來人這是什麼意思。
但是他知道對方若是想要取他的性命,只需要一念之間。
“他莫不是要殺了我?”
“因爲剛剛那侍衛動刀,而心生怒意?”
“還是說……”
隨着對方越走越近,馬馥恐懼也越來越深,他深知面前這是一個可能活了不知道多久,一個凡人難以理喻的上古蠻荒之巫,難以用常理揣度之。
他忍不住後退,但是因爲腳下一絆,直接摔倒在地,其身後的兩個寺人立刻攙扶住了他。
而這個時候巫咸卻蹲了下來,目光看着地面。
原來。
在石磚的夾縫之間,長着一株已經凋零的花株,頂端長着一株小巧的果實。
剛剛馬馥只要向前一步,便會將其踩個稀爛。
巫咸貼向了地面,耳朵靠了過去,頭頂上的斗笠的藤蔓緩緩蠕動,看上去好像是在與那地上的小花說着話。
他露出了笑容,他不和人對話,卻好像能夠和那花株坐而相談。
巫咸將那花從土中取了出來,放在了自己的斗笠上。
最後。
來到了石階之上,站在了靈華君的面前。
此時此刻,今時雲中君的巫,古時巫山神女的巫,終於會面了。
靈華君:“有勞了。”
但是巫咸聽完了話,站着一動不動。
靈華君愣了一會,然後突然明白了什麼。
她戴上了天神相。
在沒有戴上天神相的時候,她只是一介凡人。
而戴上了這神相。
她便是那天上的神君落入在山河湖中的化身。
這個時候巫咸才終於聽從了號令,行禮過後朝着重重殿宇之內走去,朝向那臥榻之上的天子。
沒有理會任何人,也沒有一言可說。
“快快快,跟上去。”看到巫咸開始治病了,殿內頓時轟動了,寺人、宮女、羣臣、妃嬪都浩浩蕩蕩地跟了上去,或者讓開道路讓巫咸進來。
“沒想到,竟是上古的神巫巫咸從天而降,來爲陛下治病。”衆人看着那戴着斗笠的身影,雖然其行爲舉止怪異,但是衆人知道其身份後卻只覺得本應如此,一雙雙目光彷彿要從其身上探尋出更多匪夷所思的玄秘。
“雲中君的威靈,當真是吾等不可想象。”馬馥也回過頭來,看着那巫咸的背影發出感嘆,他以爲自己看到了不少雲中君顯露的神通,但是卻發現所看見的始終都如同天之一角地之一隅。
巫咸進入殿中榻前,和靈華君只能藉助天神相的力量被動地調動涌幽的力量不一樣。
巫咸一揮手抓住那涌幽,那涌幽便層層迭迭地收束了起來,如同臂使。
其往地下一甩,那涌幽便破開地面鑽入了地底之下。
接下來。
已然用不上它了。
這根涌幽會和其他隨巫咸鴟吻一同而來潛伏入地底的涌幽一起,在地底之下紮根而下,一部分或會露出地面與地上的植物結合在一起,汲取養分進行光合作用。
化爲一批能夠自行維護,自行調整的活線纜。
連接這裡的社廟、狻猊廟,然後等待着這裡的小地獄和發電站的建立,等待和其他地域的同步連接。
“啊!”
“到地下去了。”
看到巫咸控制那藤妖涌幽,還有涌幽鑽入地底之中的畫面,殿內衆人紛紛捂住嘴巴。
和之前遠遠看到了不一樣,這一次他們看得格外真切,而且也不再恐慌懼怕,更多是以探究神怪之事的好奇目光。
宮女捧着盒子踮着腳看,寺人瞪大着眼睛身體左右搖晃,身穿紫袍的老臣揪着鬍子。
接下來。
巫咸終於開始治病了。
月影琉璃燈下,帳幔之後。
他們看到巫咸頭頂上的斗笠徹底展開化爲細小的藤蔓,然後將榻上的天子給包裹住,而他們看不見的是,其中一部分更加細小的藤蔓如同針一般直接鑽入了皇帝的血肉之中。
而後巫咸又從懷中取出了一根奇怪的“法器”,扎入了皇帝的手臂中,將裡面的仙藥注射進入其體內。
最後又在懷中摸了摸,但是在衆人眼中更像是在胸口搓了搓,便直接“搓”出了一粒仙丸,塞入了天子的口中。
“嘶!”
“咦!”
“噫!”
衆人每看到巫咸動一下,大殿之中便發出一陣陣聲音。
有震驚的低呼,有毛骨悚然的吸氣,有皺着眉頭瞪着大小眼的嘖嘖稱奇。
在一陣陣其他人匪夷所思且看不懂的手段之中,巫咸終於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掀開帳幔從牀榻前走了出來。
一直守候在一旁的妃嬪這個時候走了過去,撲到了牀邊一看,便看見天子呼吸平穩,臉色也好了一些,至少不再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
立刻,妃嬪率領着羣臣先是朝着上天一拜,之後又對着靈華君和巫咸二人行禮。
“拜謝雲中君!”
“拜謝二位!”
靈華君還點了點頭,而巫咸則一直朝着外面走去,從頭到尾腳步都沒有停下和遲疑,彷彿聽不到身後在說什麼一樣。
其走出殿外,沿着階梯而下,一路走到了宮殿不遠處的水邊。
這裡有着一處水渠和湖泊,這裡的水連接着城中的東華河小渠,從北門出匯入東華河的主河。
站在水面,
其取出那頭上的小花,小心翼翼地種在了水邊。
之後,便朝着水中走去。
“嘩啦!”
隨着水中漣漪一起。
似乎有神異的光從水下涌起,照耀向了那巫咸。
那戴着斗笠身着麻衣的身影,便消失不見了。
前來送他的有着不少人,一個個都遠遠地站在後面望着,便親眼看見了這樣一幕,齊齊地發出了驚呼。
“啊!”
之後衆人便立刻湊到了水面,站在岸上朝着水中望去,但是卻什麼也看不見,也找不到那個遁入水中的身影了。
“消失了?”
“就這樣沒了?”
“難道,這就是傳說之中的五行遁術?”
這靈山十巫的巫咸。
自天上而來,自水中而遁去。
其現也,其隱也,皆充溢乎不可測之氣息。
而水下。
一艘黃泉之舟穿行於水底,正在隨着水流歸向城外東華河中的鴟吻。
若是天子死了,這黃泉之舟便是爲他準備的。
不過此刻天子活了下來,巫咸也便順便藉着這舟船離去。
而靈華君遠遠地看着消失的巫咸。
彷彿也看見了另外一種超越凡俗的存在。
雲中君,其如同行走於大山荒野的上古蠻荒之神,有着雲一般的不可捉摸的地方,又有着人世間的煙火紅塵之氣。
月神,如同九天雲霄上的明月一般,不可接近,高高在上。
而面前這位巫咸,他眼裡好像沒有人,只有那山河草木。
等到了夜裡。
天子也醒了過來,雖然不能說是百病全無,但是看樣子也可以多活幾年了。
臥榻之上,天子聽身邊人說完了整個過程,感嘆道。
“得雲中君庇佑,得國師和上古先賢施展神通法術,僥倖向蒼天借得幾載壽命。”
只是,當人說到那靈山十巫的巫咸的時候。
他雖然身體虛弱還未恢復,但是目光灼灼。
“這世上,莫非真有不死藥乎?”
——
清晨的華京城被薄霧籠罩,宛如一層輕紗覆蓋在這座繁華的都城之上。
日初升,宮城檐下斗拱映照金色光輝,街道行人稀,唯早起小販推車而過,腳步聲與車輪滾動聲於石板路上作清脆迴響。
鴻臚寺官署前。
賈桂身着青綠色的官袍,腰佩象牙巧飾的革帶,懸掛一塊牙牌,精神抖擻地站在官署的臺階上。
他正了正頭上的進賢冠,大踏步地朝着裡面邁去。
若是四下無人,他定然要仰天大笑一番。
說上一句。
“我賈桂!”
“又回來了。”
之前到京城了,那不叫回來了。
這穿上了四品的官袍,堂堂正正地站在官署之前,才叫做回來了。
官署大堂內早已佈置得井然有序,長桌上擺放着書冊、文房四寶,以及各種各地的文書案卷,牆上懸掛着一幅巨大的《職貢圖》。
幾位屬吏和侍從恭敬地站在一旁,他們個個衣着整潔,神情肅穆。
天還未曾亮的時候,他們便已經低眉順眼地在這裡等候着賈桂到來。
看到賈桂邁過門檻。
其中一位屬官立刻上前幾步,介紹了一下自己和身邊其他幾位屬官的身份。
之後,又將賈桂引到了案前,恭敬地說道。
“啓稟賈寺卿!”
“一切文書和前任交接事宜均已準備妥當,所有交接文案卷宗皆已在此,還請寺卿查閱。”
賈桂點了點頭,緩步走到長桌後面坐下。
他的目光掃視了一圈大堂,最後落在桌上的一卷卷書上。
他伸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卷,緩緩展開,裝模作樣地細細閱讀起來。
去年。
他還是被貶到西河縣當一個縣令,如今他不僅重新回到了京城,而且一躍成爲了鴻臚寺的少卿。
不過,他並沒有忘記自己是如何當上這大鴻臚寺的少卿。
而他在這個位置上,又需要做些什麼。
賈桂放下了文卷,站起來。
他先是對着皇城的北方拱了拱手,又對着雲中宮祠的東北方拱了拱手。
“陛下有旨!”
一開口,便看到其他幾位屬官跪在了地上。
“命我協助國師靈華君重訂神靈譜系,理清四方地神八方山主的位格。”
“其他事暫且先放一放,速速去將各州郡縣神靈名冊拿來。”
“看看是否有邪鬼淫祀混入其中,又有哪些正神被遺漏的,這些都得細細清點出來,不得有誤。”
幾位屬官立刻點頭稱是,門口的小吏跑着前進,去書庫翻起了那如小山般的文捲圖冊。
賈桂下達了身爲鴻臚寺少卿的第一個官令,讓署內之人忙得團團轉之後,又立刻對一旁的屬官說道。
“還有,去將雲真道的陸陰陽、金鰲、丹鶴三位真人請來,關於地神山主之事還得請他們三位來答疑解惑。”
至於拈花僧,本來國師是有些事情要安排他去做的。
不過當時天子病重一打岔,給忘記了。
“是!”
立刻有人離開鴻臚寺,騎着馬開始去尋人。
賈桂坐在桌案之上,擡起頭,看了看頭頂上的匾額。
“司天署。”
在之前,這鴻臚寺的司天署不過是一個閒雜之地,管理的主要都是釋道僧侶道士的籍冊及相關事務。
至於什麼祭祀天地、朝貢之類的事情,就和司天署就無關了,不論怎麼樣也稱不上重要。
但是從他這裡開始,或許就完全不一樣了。
另一邊。
國師府。
這是靈華君成爲國師之後所擁有的府邸,就在雲中宮祠旁,也代表着靈華君真正成爲了國師,內裡還有着道官僧官協助着處理事務。
雲中宮祠,更準確地來說是屬於雲中君的祠廟,而不是靈華君的住處。
只是這國師府看起來,又更像是一個官署。
靈華君站在國師府的大堂之中,一旁的牆壁之上已經掛上了一幅空白的巨大長卷,上面只有頂部有着五個大字。
“山河社稷圖!”
上一次祭神沒有見到雲中君,反而見到了九天明月上的月神之後。
她感覺這敕封地神山主的事情變得更加迫切了。
靈華君看着這空白的山河社稷圖,彷彿能夠看到上面起伏的山川,縱橫的江河。
她從左走到右,似乎在尋找什麼。
腦海之中又浮現出了那個問題。
“雲中君去了哪裡?”
“天上?”
“地下?”
“亦或者九州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