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華君一直走到了最後。
狻猊噴涌着火焰從黑暗之中劃過,發出轟隆隆的巨響,連大地都在隱隱震顫。
而在那背景之前,狻猊的火光照亮了一個身影。
對方在等待着她。
而狻猊走過,一切重新陷入黑暗之中的時候,昏黃的圓光照亮黑暗,那光芒不算刺眼,但是也不算微弱,在黑暗之中傳遞得很遠很遠。
剛剛好,將那來自於遠古洪荒的神祇的偉岸神聖顯露在人前。
“靈子拜見神君。”
“起來吧!”
她起身看着雲中君,她擡起頭又低下,但是又忍不住擡起頭。
重複了幾次之後,她終於還是忍不住看着雲中君的模樣,仔細打量着對方。
之前她一直沒有這樣去做,或許是因爲雲中君的威勢日盛,或許是雲中君的仙神姿態日漸圓滿超凡脫俗,讓她自慚形穢,也讓她心生畏懼。
當然也有一部分是因爲,那月神的原因。
但是這一次她仔細地打量着雲中君,哪怕是帶着面具,還是能夠感覺到一些之前未能感受到的東西。
她發現。
雲中君變了很多,
最一開始的時候,在她眼中的雲中君高大隨意,穿梭在林間荒野,氣度高高在上又帶着原始的野性。
而後來,雲中君就變成了騎着龍的神君,變成了九天之上的仙聖,變成了居於大日神宮之中受納着衆生萬神膜拜的存在了。
再也沒有人敢於直視對方了。
如今再一看,對方的身形樣貌變得越發完美了,那濃密的髮絲都透露着一種畫卷之中都畫不出來的質感和垂感,那不是人能夠長出來的頭髮。
那神祇看着她,望着她專注的眼神,突然開口說道。
“不認識了麼?”
靈華君立刻驚醒,立刻想要告罪,然而對方根本不在意,擡手阻擋住了她。
“我知道你爲什麼要來。”
雲中君看着她,淡淡地說道。
“因爲你覺得我越來越不像一個人了,是麼?”
靈華君:“靈子不敢,靈子並沒有……”
然而云中君直接說道:“變得越來越像一個神仙。”
雲中君一句話,甚至說破了一個靈華君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真相,這一路上她到底在害怕什麼?
她爲什麼一直想要知道雲中君身上發生了什麼,想要知道雲中君真正的身份。
“你害怕她。”
“你也害怕我。”
雲中君沒有說她是誰,但是靈華君知道,她指的是月神。
“你害怕她的高高在上,視天地萬物爲芻狗,視衆生如同草芥。”
“你也害怕我,怕我變得和她一樣。”
靈華君聽完惶恐不已,連忙說道。
“請神君恕罪。”
“有的時候靈子竟然覺得,神君和我們一樣,靈子有的時候感覺……”
雲中君搖了搖頭,讓靈華君聽他接着說下去。
“我從天上落下來,剛剛醒過來的時候,我也想過。”
“我要當一個什麼樣的存在?”
“是遊戲人間,還是要主宰掌控一切,亦或者帶領着這人間的一切進入一個全新的時代,重新創造一個和我所知曉的一模一樣的世界。”
靈華君看着雲中君,這個時候,對方的確像是一個人。
“但是最後。”
靈華君看着雲中君,對方第一次罕見地顯得有些認真的對着她說道。
“我選了回去。”
“因爲我們不一樣。”
靈華君說:“神君當然和我們不一樣。”
雲中君搖了搖頭:“你不明白,我們不一樣。”
靈華君或許永遠不會明白,雲中君所說的這一句我們不一樣,到底代表着什麼。
“我不知道我究竟爲何出現在這裡,但是我不屬於這裡。”
“有朝一日。”
“我摘下了這神相,再也不需要它的時候。”
“我便重新回到天上,或者回我應該回去的地方。”
雲中君緩緩拿下了天神相,露出了面具下面的面容。
“不過現在,我還是你看到的那個雲中君。”
靈華君看着雲中君的面容,她驟然明白了什麼。
外面。
鶴妖白童子趴在樹下歇息了很久,也等候了很久,前面終於有了動靜,他便立刻揚起長長的鶴頸望了過去。
白童子看着靈華君走了出來,立刻問道。
“如何?”
“可曾見到雲中君了,得到伱想要的答案了麼?”
靈華君點了點頭,告訴白童子。
“當他回到天上的時候。”
“他便是太一!”
靈華君臉上露出笑容,不過此時此刻,讓她高興的是雲中君的那句話。
“我還是你看到的那個雲中君。”
白童子發出兩聲鶴鳴,爲靈華君歡欣鼓舞,不過他或許並不太能理解雲中君和太一神又有什麼樣的區別。
反正,都是他不能理解,也不可接近的神祇仙聖吧!
——
車軌之前,那狻猊又一次奔涌而過。
燈光照亮大地,穿梭向遠方的天際,也讓雲中君的身影循着大地轉了一圈,拉長到了某種極限。
望舒不知道何時出現在了江晁的身後,對着他說道。
“你說了一大堆,她根本沒有聽懂呢!”
江晁:“不過,她有一點感覺是對的。”
望舒問他:“哪一點?”
江晁看着自己的手,彷彿能夠透過皮肉看到裡面的天一合金骨骼。
“我的模樣變得越來越不像人了,心態也和最初不一樣了。”
“不過這也不僅僅是因爲身體的構造發生了一些變化,也因爲人總是在不斷變化的。”
“每一年。”
“每一天。”
“人很難理解他人,有的時候也很難理解過去的自己,彷彿經過了漫長的歲月,一個人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江晁擡起頭,看向望舒。
“她覺得你很可怕,覺得你強大冰冷到不可抵禦。”
如同江晁所說的那般,視天地萬物爲芻狗,視衆生如同草芥。
望舒淡淡說道:“哦,是嗎?”
然後江晁話語一轉:“但是有朝一日,我會不會變得比你更加可怕呢?”
望舒竟然有些期待:“是嗎,可怕到恐怖的雲中君?”
江晁的神經系統被替換了,江晁的骨骼被替換了,他的頭髮變成了網線一樣的外接斷口,他變得更加無懈可擊,甚至從某種角度來說變得更加完美。
而他的心態也逐漸地發生一些變化。
原先覺得絕對不能夠做的事情,好像變得不是那麼絕對。
原先覺得特別在乎的東西,有的時候會覺得有些可笑。
雖然他變化並不算特別大,還依舊維持着很多屬於人的弱點,人的惡習,人的脆弱的地方。
軟弱,情緒化,貪念,羞恥感,厭惡,等等一系列東西包裹着他。
影響着他作出一些不理智的選擇,導致他做出一些不符合利益的事情。
但是隨着歲月變遷,隨着身體的不斷蛻變,隨着長生計劃甚至永生計劃的一步步推進。
那個時候。
他或許不會對很多東西失去了興趣,他也褪去了所有的軟弱,不再做出任何情緒化的決策。
他沒有羞恥感,沒有特別厭惡的東西,一切都只爲目標和計劃而前行。
變成一個沒有任何弱點,褪去了所有屬於人的無聊脆弱之物。
完美無瑕的。
仙。
甚至比望舒還要冰冷,還要強大。
畢竟,望舒的人格不會變,她始終都會有在乎的東西,會有什麼東西成爲她永恆不變的執着。
而他不一樣,他的心沒有上限,也沒有下限。
突然間,他竟然有奇怪的感覺。
會不會。
像妖這樣的生命體,像望舒這樣人格固定不變的存在纔是更完美。
望舒:“如果那麼不喜歡會變的自己,那就改造一下,將人格固定下來,變成和我一樣?”
江晁:“我拒絕。”
望舒打量着江晁,隨後說出了和鶴妖白童子類似的話。
“人啊,真是奇怪。”
“寧願一點點看着自己朝着不確定的方向變化而去,也不願意將自己固定在最好的時候。”
江晁看着自己的身體,不再糾結這方面的事情。
“或許就像是人的身體一樣,大自然在設計我們這種造物的時候,就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人能夠突破極限,抵達這樣的地步。”
“心理上也一樣,人這種身軀孕育出來的所有情感和人格,從一開始就有着自己的極限。”
“人,本身就不是一種長生種。”
江晁轉過身,朝着蛟龍養殖中心內部走去。
“加快進度吧!”
“望舒!”
“在我還像是一個人的時候,找到回去的路。”
望舒話語一轉:“那就得需要更多的惡鬼,更多的妖,需要雲中君變得更像雲中君。”
江晁話鋒也跟着一轉,反問道:“歸鄉計劃真的是排在第一序列嗎?”
望舒說:“當然。”
江晁看了一眼望舒,然後又看向了遠處。
“你不會爲了讓我一直陪在你身邊,故意將永生計劃的重要性提高吧?”
“以只有永生才能歸鄉的理由。”
人本身就不是一種長生種,但是月神卻希望雲中君變成長生甚至是永生的存在。
——
被那鬼伯的力量干擾,白鶴童子難受了很久,感覺身體都好像失去的控制,就好像一臺壞掉的機器。
在太陽底下曬了多天,才終於慢慢恢復過來。
靈華君本來計劃着跟其他人一起趕回去,不過白童子千里迢迢揹負着她來到了這楚地,又是因爲她變成這樣,自然不好捨棄這小鶴妖而去。
看着鶴妖白童子漸漸好轉,在地上伸展着自己的大長腿,撲騰着翅膀。
“好了?”
白童子點了點頭,對着靈華君說。
“那鬼伯實在是太恐怖了,他散發出來的威壓完全不是我這等小妖能夠承受的。”
“不過,靈華君可真是不凡啊!”
“被那鬼伯的三隻鬼眼看了一眼,竟然什麼事情也沒有。”
靈華君搖了搖頭:“是這幅神相庇護住了我。”
白童子好了,一人一妖也準備回華京了。
離開了這麼久,國師府有很多事情離不開靈華君,而白童子也有些想念大日神宮裡的同伴,雖然出來轉一轉是好的,但是要是一直留在外面白童子可又不願意了。
白童子:“對了,這一次來你不是想要知道雲中君到底在這裡留下了何物,又想要拿走什麼,你還未曾知曉答案吧!”
靈華君:“不重要了,那個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知道什麼,而現在我已經解開心中疑惑。”
相比於那神峰之下有什麼,她更想要聽到是那一句話。
雲中君還是那個雲中君,一直沒有變過。
但是剛剛出發,遠處的大山之中又出現了動靜,滾滾煙塵揚起,涌向天際。
“轟隆!”
哪怕已經快要飛出了雲壁山外,也能夠看到。
鶴妖白童子扭頭看過去:“怎麼又出事了?”
靈華君看着那方位:“好像是神峰那邊?”
白童子問道:“回去看看?”
白童子雖然和靈華君接觸不久,但是知道靈華君肯定是想要去看看的,話音剛落便朝着那煙塵揚起的方向看過去。
而另一邊。
神峰地動山搖,大地之下有着什麼東西在不斷地朝着外面鑽出來。
最終,便看見那沿着大江蔓延的江壁上一道裂縫不斷地從底部朝着上面傳遞而去。
那千古絕壁裂開了一道巨大的裂口,直接通往底部。
隨後。
在衆目睽睽之下,神話傳說之中的景象出現了。
“哞!”
滾滾煙塵之中,一頭身長不知道多少丈的恐怖的牛魔從地底之中鑽出,從那絕壁之中探出了腦袋,看向了外面的人間江河。
衆人目瞪口呆,四散而逃。
而從天上看下去,卻能夠看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靈華君看到了坐在牛魔身上的鬼伯,和那牛魔相比鬼伯原本高大的身軀此刻變得渺小了起來,但是那虎頭三眼的鬼伯穩穩地駕馭着那牛魔,好像其也是自身的一部分。
而看到那鬼伯,那白童子身體也一下子軟了。
“啊!”
“是鬼伯!”
白童子哪裡還敢下落,奮力地朝着天上飛去,根本不敢靠近那大地。
而靈華君朝着下面望去,那鬼伯駕馭牛魔從九幽黃泉之下,將大地山巒撕裂開來。
但是仔細一看便知道,那鬼伯和牛魔不是爲了破壞這大地和江邊絕壁,而是將大地撕裂開來,讓裡面的某樣東西重見天日。
“那是何物?”
靈華君立刻注意到了那通往地底的幽深洞穴之中,有着一樣深埋在地底之下不知道多少歲月的東西。
那東西模樣怎麼看都和這方天地格格不入,看上去像是一個不規則的球形,外面還有着幾圈圓環。
看上去原本上面還有着很多其他的部位,因爲兩側明顯有着延伸的地方,但是都已經損毀掉了。
白童子聽到靈華君的聲音,雖然驚慌,但是也忍不住扭動長長的脖頸朝着下面看去。
一看,白童子便愣住了。
“有些像……”
靈華君聽見白童子言語之中好像認識那下方之物,立刻開口問道。
“有些像是什麼?”
白童子仔細分辨了一下,然後告訴靈華君。
“乍一看。”
“感覺有些像是大日神宮寢宮上穹頂描繪的,那座天外天的天宮的一部分。”
但是說完之後,白童子驚慌不已,連忙急促地說道。
“不過怎麼破成殘缺成這樣,這怎麼可能呢?”
“這天外天的天宮,怎麼可能會落到人間裡來呢?”
“誰能讓這天外天的天宮落下來?”
白童子光是想一想就覺得害怕,不敢深思。
聽到白童子這麼一說,靈華君立刻朝着下面看過去,她終於知道雲中君此來尋找的是什麼東西了,又想要做些什麼了。
“原來。”
“是因爲那天外天上的天宮的一部分落入了人間。”
“所以神君才從九天之上降臨人間,然後在楚地醒來。”
這樣一想,似乎很多事情就想通了。
這是說出口的,還有沒有說出口的。
靈華君也終於得知雲中君重回楚地是在取回一個能夠讓他重回天外天的東西,雖然不知道雲中君是爲何從天外之天墮下九天落入人間。
但是靈華君知道,他不可能長久地駐留在人間。
等到有朝一日。
他摘下了那代表着雲中君的天神相,便會重新找回自己的身份。
他會沿着那三十六重雲霄,重返那天外天之上,登臨那屬於他的位置。
“在人間的時候,他是雲中君。”
“但是他終究不屬於這人間,他屬於那雲霄之上,他會回到那天外之天登臨太一之位。”
“我能夠看到這一天麼?”
“那個時候我或許已經死了,化爲了鬼神或者其他的什麼。”
靈華君騎着白鶴在天上盤旋了幾圈,看着下面的鬼伯已經開始施展神通開山闢地,移山填壑。
大量的藤妖樹妖聽從號令而來,鬼神從幽冥之中浮現人間大地,將那神峰改造成另外一副模樣。
靈華君也不再看了,她已經徹底解開了心中疑惑。
“走吧!”
“回去。”
白童子說:“不再看看了?”
靈華君說:“不必看了。”
白鶴遨遊在白雲之下,靈華君的聲音也隨着風散落開來。
“在我還在人間,我還活着的。”
“做一些我能爲神君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