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師父魂魄已甦醒的消息後,李長壽又等了十六年。
這十六年,李長壽一直強迫自己忙碌於天庭政務,忙碌於大劫前的細小布置。
甚至,這十六年中,李長壽在凌霄殿現身的次數,超過了此前三百二十年的總和!
這讓玉帝陛下一度以爲,天庭稍後會遭遇什麼危機;
也讓木公惴惴不安,唯恐自己此時能做的些許日常繁瑣小事都被太白金星做了,他成了天庭半退半養老的廢公。
荃峒找機會與李長壽談了談心,勸他不要太過勤奮,下面做事的仙神壓力有些大;
李長壽只是苦笑幾聲,沉默了一陣。
沉默,是今晚的燒烤;
但領導過來關心他這個下屬,李長壽總不能真的不搭理。
他整理了下思緒,嘴角帶着少許苦笑,緩聲道:“其實,是我有些矯情了。”
“矯情?”
荃峒笑道:“若是讓妖族那些葬在你手中的大妖小妖聽到這般言語,他們當真是要從棺材裡蹦出來找你算賬了。
到底是何事?”
“家師齊源。”
李長壽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繼續翻弄着手邊的烤串。
那樸素的凡塵炭火,才能燒出一種別樣的灰塵香味。
李長壽道:“此前後土娘娘命人送來消息,師父殘魂已在六道輪迴盤中恢復完全。”
“這是好事啊,”荃峒笑道,“你此前動用了那般多的功德,還爲此殺了本是被天道選中在劫難中添油加火的妖族小太子陸壓,最後幸有女媧聖人出手,聚了齊源道友的魂魄。
如今你師父魂魄甦醒,這本是好事,爲何還要愁眉不展?”
李長壽沉吟幾聲,看着側旁的荃峒,笑道:“陛下應該知曉的。”
“哦?”荃峒眨眨眼,隨之光明正大的掐指推算,完全忘記了此時本該是劫運矇蔽天機、天道不允推算。
天帝什麼的,纔不是特權怪。
“這不是挺好的?”
荃峒喃喃道:“天道所顯,你師父轉世後還會是此次大劫中的重要人物,人、仙、神三道都有所建樹……
長庚你可是擔心,自己師父會成爲天道鉗制你的手段?
其實,有時候你把天道想的太過於偏向於一個生靈了;
所謂天道,乃大道聚攏、規則所顯,唯一的目的便是天地安穩。
長庚,你着相了。”
李長壽起身做了個道揖,笑道:“多謝陛下點醒。”
荃峒頓時笑眯了眼。
“不過,小神是在煩心其他事,”李長壽嘆道,“我這一去,師父就要轉世了。”
荃峒眨眨眼,略微有些不明。
“此前聖母娘娘有言,師父轉世之後,與我再無牽扯,這是她出手救師父的條件。
我既答應了聖母娘娘,便不會食言,師父轉世之後,與我就沒了任何干系。
我能還敬給師父的,只是這一次輪迴轉世的機會罷了。
這十六年來,每每想到,對父母無法盡孝道、對師父也只能目送他離去,心底當真有些不是滋味。
唉……”
李長壽輕輕嘆了口氣。
荃峒仔細想了想,拿起一旁酒罈,遞給了李長壽:“全在酒裡了!今日你我痛痛快快醉一場,忘卻三界諸多煩惱事!”
李長壽笑着將酒罈接過,與荃峒碰了碰,兩個化身喝了個一醉方休。
紙道人都給喝溼了!
又三個月後,李長壽終究無法再拖。
師父總歸是要去轉世,總在寶池中泡着也不算回事。
對師父而言這確實是好事,自己總不能因爲心底的內疚,就耽誤了師父的美好前路。
該給的安排都給了嘛。
察覺到靈娥似是快要出關,李長壽就將去六道輪迴盤的日期,定爲靈娥出關之日。
讓娥也去送師父最後一程。
這日,靈娥身周的道韻歸於平靜,只是停留在悟道的餘韻中。
李長壽主動將她從閉關中喚醒,叮囑她換身素淨些的衣裙,稍後一同外出。
素淨些的衣裙?
還有些迷濛的靈娥歪了下頭,隨後明白了點什麼。
師兄應該是要帶她去拜訪一些大能高手,正式帶她進入師兄的圈子了!
果然,成金仙后,師兄對自己的態度立刻有了巨大的轉變。
千年睡兄計,終於迎來了曙光!
念及於此,靈娥眨眨眼,突然擡手捂住小臉,轉身抱着薄被在牀榻上一陣打滾。
門外的李長壽:……
這小金仙,當真不穩重。
然而,李長壽萬萬沒想到的是,今日最不穩重的,當屬……
玉帝陛下。
一個時辰後,靈娥終於完成了梳妝打扮。
她換了身白底藍花素長裙、將長髮梳起了迴心鬢,戴着雲霄當年所贈玉釵、提着師兄煉製的一隻花籃。
靈娥還‘小有心機’的在手腕上綁了一條流雲絲帶,便是靜立不動時,那絲帶也飄動着少許流光,讓她不至於會被人下意識忽視。
自然,靈娥的這般擔心,完全就是無稽之談。
邁入金仙境後,此前就已算是靈秀鍾慧的小師妹,更是有了某種質的飛躍。
那雙眼眸明媚動人,眼角帶着少許恰到好處的嫵媚,小巧的鼻尖與上脣的間距似都是女媧娘娘費心雕琢過一般,美到沒有絲毫的偏差。
她身段更爲纖秀,束腰下的腰身雖未誇張到不堪一握,但也如細柳浮萍那般。
當她飛出地下密室,散掉‘煙遁術’俏生生出現在李長壽麪前時,壽都有點小驚訝。
“走吧。”
李長壽溫聲道了句,點出一朵白雲,給靈娥留下了半邊位置。
靈娥腳尖輕點跳了上來,乖巧的答應一聲,下意識站在白雲邊緣。
隨之,她小聲問:“師兄,咱們那約法三章……還……”
“過來吧,”李長壽略微擡起左手,靈娥抿嘴輕笑,喜滋滋地抱住師兄胳膊。
白雲飛出小瓊峰,便是飛出了太白宮,一路朝東天門而去。
爲了在帶着靈娥外出時,不至於被人懷疑他這個太白金星的人品,李長壽特意沒有用老神仙的形象,而是保持着青年道者的面容。
靈娥也不問師兄要帶自己去做什麼,此刻沉浸在師兄那約法三章作廢的開心中,只顧得眯眼輕笑,時不時‘嘻嘿嘿嘿’。
嘛,還不是被她征服了!
師兄妹將出東天門,身後卻傳來一聲遙遙的呼喊,卻是金鵬鳥展翅而來。
“老師!”
李長壽停下雲頭,示意快掛在自己手臂的靈娥乖乖站好,轉身等金鵬飛臨。
“怎了?你不在三千世界中領兵,爲何突然回來了?”
“老師,”金鵬抱拳道,“玉帝陛下下旨剛將弟子喊了回來,說是老師近來心情不好,讓弟子多陪伴老師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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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壽輕笑了聲,對凌霄寶殿方向做了個道揖,笑道:“讓陛下費心了,那也好,有你在去地府也可更快一些。”
金鵬卻道:“老師,玉帝陛下幾個月前就命御馬監備好了車輦儀仗,說是等您出門用……”
話語剛落,天邊馬嘶蕭蕭,一片流光朝此地‘緩慢’飛射。
李長壽嘴角微微抽搐了下,卻也未拒絕玉帝陛下這般美意,待那車架上前,便帶着靈娥坐在了‘敞篷’輦上。
車輦前有八條異種金光蛟龍拉動,側旁護衛三百騎乘天馬的精銳天兵,更有六千天兵在東天門外等候,護衛太白星君儀仗。
鼓聲、號聲;
天威、軍威。
大批人馬浩浩蕩蕩趕去了幽冥界,惹來天庭內外、東海東洲道道目光。
李長壽的心境,反倒因此暢快了些,不再如之前那般堵悶。
三日後,天庭儀仗總算趕到了地府幽冥。
酆都城內張燈結綵,各處冤魂厲鬼都被臨時收押或者驅趕,把陰間第一大城,弄的……十分敞亮。
牛頭馬面二元帥早早出了雄關迎接,在車輦外行了禮,就左右護持。
地府巫族的諸多高手,在半路夾道相迎。
十位閻君也是提前到了城門前,在李長壽下了車輦後,向前一陣‘哇哈哈哈’的大笑,噓寒問暖,一陣寒暄。
這也算是如今天庭的‘生態’。
李長壽命金鵬與天庭兵馬在城外等候,莫要驚擾了城中鬼魂,又讓靈娥對十位閻君各自行禮,稱呼一聲前輩。
衆閻君判案審鬼都是行家,打架罵人也是不弱,捕妖獵魔更是老本行,但誇讚起美貌仙子,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
“哎呀,靈娥仙子多年不見,又漂亮了!”
“真俊啊!”
“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早生貴子啊,哈哈哈哈!”
靈娥臉蛋滿是通紅,躲在李長壽身後不敢露頭;李長壽含笑答應幾聲。
他的臉皮,自是不可能被這種低級調侃說紅。
入得酆都城,取路六道輪迴盤。
太白星君在十殿閻君的陪伴下,視察了酆都城的街區衛生,着重問詢了冤魂怨魂的處理效率問題,指出十八層地獄必須時刻做好封禁之事,避免有鬼邪跑去凡間作亂。
待李長壽與靈娥進入輪迴盤,十位閻君相視而笑,只有秦廣王與楚江王在此等候,其餘八位趕回各處閻殿忙碌。
然而,八位閻君前腳剛走,秦廣王眉頭一皺,心神似有所感。
他自輪迴仙島轉身,雙目綻出烏芒,看向酆都城城門方向,頓時吃了一驚。
那裡正有一名身着戰甲的天庭將領慢悠悠而來,左右打量着酆都城低矮建築,嘴邊帶着淡淡的笑意。
“玉、玉帝陛下?”
秦廣王失聲喊了句。
側旁正掐腰掏耳朵的楚江王笑道:“大哥你說啥呢?啥玉帝啊?玉帝啥玩意啊?”
“混賬!”
啪!噗!呲——
秦廣王擡手打了楚江王一巴掌,剛好打在楚江王擡起的手肘,那根手指頓時戳進了腦殼,滋出了一股巫族黑血。
秦廣王壓低聲音罵了句:“那是玉帝陛下的化身!”
楚江王眨眨眼,拿了一塊手帕塞住耳洞,瞪着酆都城街上的那青年將領,不由打了個嗝。
傷?
區區腦殼,又不是什麼要害。
“快!我去請玉帝陛下趕往閻羅殿,你趕緊喊兄弟們聚起來,把判官鬼將都喊來!”
秦廣王着急下令,楚江王答應一聲扭頭跑動。
不多時,酆都城就出現了少許騷亂,到處瀰漫起了緊張氛圍。
與此同時,六道輪迴盤內。
……
知道此次外出是來地府,靈娥當即明白,師兄讓自己穿素淨些衣裙的用意。
拜祭師父。
所以,當她跟着師兄進入了輪迴盤內的小世界,飛到角落的寶池前,不用師兄招呼,靈娥就已拿出了拜祭五件套。
瓜果酒肉、燭臺香爐、燒紙銅盆、幾隻紙人紮成的小仙子、以及一方手帕。
李長壽這邊還沒來得及開口,靈娥已醞釀好情緒,拿着手帕擦了擦眼角,悽聲道:
“師父,你死得好慘呀——”
李長壽:……
“咳!”
寶池中傳來一聲乾咳。
靈娥一愣,眨眼的功夫,就見寶池中緩緩‘長’出了一名老道的虛影,正對她露出慈祥的笑容。
“唉,你這一哭,爲師怪尷尬的。”
“師父!”
靈娥歡呼一聲,起身就要跳上去,但又發覺寶池中還有其他正在修補的殘魂,連忙停下身形,眼淚在眼眶打着轉兒。
“您又活了呀。”
“怎麼?”齊源老道故作氣憤,“爲師活過來耽誤你跟你師兄了?”
“不是不是,哎呀……弟子是開心的。”
靈娥低頭做了個道揖,俏聲說道:“弟子拜見師父!”
李長壽也在旁深深做了個道揖,笑聲到:“弟子拜見師父。”
“哎,好,好。”
齊源老道擡手虛扶,魂魄自寶池中飛了出來;身周飄着道道仙光,其內夾雜着不少功德。
他道:“爲師殘魂得以重聚,全憑你師兄懇求聖人。
真說起來,爲師慚愧,慚愧啊。
未能交給你們兩個多少本事,反倒是讓長壽費盡了心思,又是護命、又是聚魂。”
李長壽低聲道:“若非師父給了弟子最初的跟腳,弟子不過一凡人罷了,此時早已是白骨一堆,埋於荒垠。”
靈娥向前試圖挽住師父的胳膊,卻發現自己被師父身周的仙光所阻隔。
李長壽見狀,面色稍微有些黯然,又振作精神,想着該如何讓師父多笑幾聲,再去轉世投胎。
齊源笑道:
“此前大德后土娘娘都與爲師說過了,你來之後,爲師便去投胎轉世。
長壽,靈娥,陪爲師在各處走走,爲師有許多話想對你們言說,也不知從何處說起。”
李長壽低聲應了,跟在齊源老道身後往前。
靈娥抿着小嘴,低頭擦了擦眼淚,又帶着幾分笑意湊了上去。
“嘻嘻嘻!師父你猜猜看,你二弟子現在什麼道行呀。”
齊源老道笑道:“這還能什麼道行?總不可能這麼短歲月就修成金仙吧?”
“看!”
靈娥掐腰亮出自身道韻,一陣得意的輕笑。
齊源老道不由露出和藹的笑意。
二弟子的道境太高,他……感悟不出具體。
齊源老道笑道:
“爲師不知道何德何能,這輩子一事無成,卻收了個了不得的徒弟。
長壽,后土娘娘此前說起過,你如今已是天庭的二階正神,太白星君,天道序列排位前十……
這些爲師其實不太懂,但知道你本領大、本事高,也是頗爲得意。
只是長壽,有一件事你要記住。”
“師父您說,”李長壽低頭應着。
齊源老道面露正色,緩聲道:
“爲師知道,你性情並不膽小,只是怕死;
這是生靈常情,只不過你天天把它掛在嘴上。
爲師只是天地間一個小小濁仙,沒什麼眼界,也沒什麼見識,但你始終是爲師教養拉扯長大,爲師對你還有一份做師父的責任,這些話是必須要說的。
到了你如今這個位置,就不能只是想着自己了。
你是天庭重要的神仙,手裡掌握着無數生靈的生殺大權,好像還是封神大劫主劫之人。
你要想着,如何去爲天下蒼生,去爲三界生靈做一些事。
不用圖什麼名聲,也可能遭遇一些誤解,但你只需問心無愧,也必須對得起你現在的位置和權柄。”
“嗯,弟子記住了。”
李長壽笑着答應一聲。
一旁靈娥小聲道:“師父,現如今的天庭秩序大半都是師兄規劃且親手帶起來的,師兄爲蒼生已經做了很多事。”
“是嗎?”齊源眼中帶着幾分光亮,看着面前的青年。
李長壽含笑點頭,低聲道:“反正不會影響到我的性命安危,就順勢而爲了。”
“那就好,唉,那就好。”
齊源老道滿意地笑了笑,揹着手,繼續向前走着,走了幾步又問:“雨詩師妹……可安好?”
“雨詩師叔留在度仙門修行,”李長壽道,“弟子曾請她去天庭,她有些不願。
師父您放心,度仙門現在有天兵保護,不會有什麼危險。”
“那就好,”齊源笑道,“爲師這輩子負了你們師伯,本想着她的轉世身能尋到,卻沒想到……
花雖重開,卻無同瓣,大概這就是轉世之理。”
李長壽嘆了聲,剛想說話,齊源又道:
“爲師轉世後,便是與前世沒了因果,你們好好修行,知道爲師已經轉世了,就不必多掛念,也不必來看我,更不必費心引我修行。
長壽,你爲師父做的已經太多了,師父終歸是不願被弟子這般關照的。”
靈娥眼圈一紅,扁嘴喚着:“師父……”
“傻孩子,哭什麼,爲師能轉世已是天大的福分,這是好事。”
齊源主動伸手,卻握不住靈娥的手指;靈娥連忙將手擡起來,跟着師父的手掌走。
這老道將靈娥的小手,放在了李長壽掌心,輕輕拍了拍。
“長壽,你師妹自小,對你就是一往情深,你教了你師妹這麼多,也是想着讓她能在你身邊長伴。
爲師知你與雲霄仙子這般大能有了道侶之情,但你也記得,莫要冷落辜負了靈娥。
這算是爲師對你最後所請。”
“師父……”
李長壽動了動嘴脣想說話,但嗓音哽咽,只能緊緊握住靈娥的纖手。
齊源放心地鬆了口氣,又拍拍李長壽手背,道:
“走了。
你們就在這等着,不要看爲師進輪迴盤了,莫要傷感,也莫要多掛念。
我輩煉氣士,超脫難求,灑脫何難?”
言罷,齊源老道擺擺手,轉過身去,朝着前方不遠處的迷霧緩步而行,口中低聲吟誦。
“茫茫一世濁仙果,庸碌千年莫憂愁。
道心不改長生志,安得此魂走終途。”
一縷金光照下,將老道的魂魄挪去六道輪迴盤外。
李長壽突然有些崩潰,仰頭吸氣,氣息卻不斷顫抖,眼角有淚光閃爍,又被他迅速蒸乾。
他是人教高手,天庭權神,天道序列第十!
慢慢跪下,李長壽對着那老道離開的方向匍匐了下去……
‘小傢伙,要不要跟貧道去學仙術?可以長生不老,逍遙天地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