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陽,江漢二橋街道。
靠近龍陽大道邊上聚集了不少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建築,這邊也聚集着一個小型的批發市場,只是遠遠沒有漢正街那邊熱鬧、喧囂。
漢正街那邊人流太過密集,劇組只要在那邊擺開架勢,好嘛圍觀人羣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經常不是交通堵塞,就是一不留神把圍觀的人羣攝入到鏡頭裡,實在是沒辦法拍。
好在劇組很快就找到江漢二橋這邊的一個小型批發市場,這邊人流量相對比較小,區域不大,比較容易管理。
知音路旁邊一個市場過道里,時不時有步履匆匆的客商和挑着貨物的扁擔經過。今天特意收拾的很乾淨的蔡紅女手裡抱着跟扁擔,扁擔的一頭捆着一條長長的麻繩,這是討生活的扁擔的標配,此時的她正坐在過道門廊牆邊的長條凳上等活。
從不適應到適應,蔡紅女這時心裡一直默唸着程好關照她的話:“就跟平時一樣,該幹嘛幹嘛,別把攝影機當回事。”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她是足足花了一個多星期才逐漸適應身邊的攝影機鏡頭。她主要是心裡還始終憋着一股勁兒。
當初那個自稱叫李寶莉的妹子沒事就湊過來跟她一起聊天,還說要讓她帶着做扁擔。說實話一開始她蠻同情這個妹子的,男人死了,家裡老的老,小的小,就靠她一個人撐着屋裡頭,大家都是同命相憐。
所以儘管這妹子一開始挑起擔來很沒有幹活的樣子,但她還是願意帶着對方入行。只是這妹子幹了不到十天就告辭不幹了,她還以爲是對方吃不了這個苦,畢竟扁擔這活不是什麼人都能幹得了的。
前前後後兩人相處差不多有一個月,在大城市裡討生活從來都沒有朋友的蔡紅女對李寶莉這個妹子的離開還爲此傷感了小半天。不過象他們這種社會底層,靠賣力氣謀生的人有的時候傷感也是一種很奢侈的東西,畢竟最緊要的還是掙錢,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想其它的東西。
但是她萬萬沒想到又過了小半個月那妹子居然又找上門來了,光鮮的讓她差點都不敢認,而且這時她突然感覺到這個妹子居然還很眼熟。
然後她才知道這妹子原來是大明星。也難怪,象他們這種挑扁擔的每天起早摸黑的,住的地方連電視機都沒有,哪認識什麼明星啊,頂多是過年回家看兩眼電視,或者在市場裡看到明星的廣告才覺得對方眼熟。
她對體驗生活這種不太懂,但妹子居然提出讓她一塊去拍電影這件事,一開始還真把她嚇壞了,象她這種沒有文化只會賣力氣的人哪裡會拍什麼電影啊?
可是人家妹子說了,就讓她演自己就好,而且最爲關鍵的是她只要演好自己這個角色,還有三萬塊的片酬。
三萬塊啊,比她辛辛苦苦幹一年的收入還要多。她簡直跟做夢一樣,懵懵懂懂地跟着妹子來到劇組,又讓一個戴着眼鏡的看上去很象幹部模樣被稱爲導演的人看了一下,又挑着擔走了兩圈就定下了。
直到她在一份合同上歪歪斜斜簽下自己的名字,預付的那一整刀簇新的紅色毛爺爺拿到手裡,她才醒悟過來,這是真的,不是夢。
蔡紅女雖然沒文化,但她不傻,她知道這是明星妹子照顧自己,要不然滿大街都是挑扁擔的,爲什麼偏偏挑中自己呢?
所以她一直憋着一股勁,爲了還剩下的兩萬塊錢,更爲了對得住明星妹子對自己的照顧和信任。
她儘量讓自己放鬆一下,跟往常一樣,坐在長凳子上時不時朝大街上東張西望。扁擔除了要有把子力氣,還要講究眼明腳快,要不然生意就會被別人搶走。雖然免不了會有一些刻意,但這十來天適應下來,她大致心裡有點準數,只要自己做到跟平時八成象,那個戴眼鏡的王導就很滿意了。
突然她眼睛一亮,忙站起來招呼:“寶莉,有活啊?”
“沒活,找你有事!”
話音一落,就見穿着一件紫色線衫,黑色褲子,平跟皮鞋,頭髮亂糟糟盤在腦後,兩綹彎曲凌亂的頭髮耷拉在臉頰兩側的程好風風火火走進鏡頭。
“麼事?”
聽到沒活,蔡紅女有些失望的重新坐下來。
拿定注意的程好直愣愣道:“我決定了,以後我跟着你混,我要當挑扁擔!”
“啥子,你要挑扁擔?”
蔡紅女一臉驚訝的擡頭望着對方。
一個人只要有了壓力就會轉換爲動力。蔡紅女雖然不懂什麼演戲,她就認準一點自己演的就是自己,而且她還牢記程好跟她說過的,拍戲的時候就把她當成以前跟着自己挑扁擔的那個李寶莉。
所以她的動作、反應都極力模仿當初程好說要跟她挑扁擔時的那一幕。
旁邊屋子裡盯着監視器屏幕的王曉帥看到這個畫面,下意識的點點頭。他如今對蔡紅女的表現越來越滿意。
用非職業演員是他們這批所謂第六代的導演的一個傳統。大概除了樓燁那個另類之外,很多人都喜歡用非職業演員,因爲在他們眼裡演員往往只是實現藝術創作的一種道具。
比如賈科長在他的家鄉三部曲,包括去年拿到金獅獎的《三峽好人》中,演員都不是他的女朋友,就是什麼表弟、同學之類的。
再比如當年他拍《單車》的時候挑中送快遞的賀新,也是一樣的道理。相比表演,他們更看重的是真實,真實的人物,真實的力量。
此時畫面中就見程好身子前探,湊近蔡紅女,操着一口武漢話咋咋呼呼道:“以前是我罩着你,現在要你帶我入門。”
她的語氣完全不是什麼求人的語氣,而是帶着一種強烈的挾恩圖報的語氣,把一個潑辣、斤斤計較的武漢街頭女子的人物形象展現的淋漓盡致。
王曉帥臉上滿意的神情更甚,同時心裡也頗爲感慨。當初賀新給他這個本子的時候,他非常看好,這種時代跨度很長,描寫小人物生活狀態的現實主義題材,原本就非常合他的胃口。
但說老實話,一開始他對程好來演李寶莉這個角色還是有些疑慮的,尤其是程好身上那個“萬人迷”的標籤,跟李寶莉這個人物的特質相差太大。
可劇本是賀新找來的,投資也是他的,人家明擺着要捧自己的女朋友,作爲朋友來說,王曉帥也能捏着鼻子認了。
不過後連隨着程好不惜拿出半年時間來準備這個角色,同時在此期間不斷的交流、探討,使得王曉帥對程好的印象有了明顯的改觀,至少說明程好不矯情,也真正願意去演好李寶莉這個角色。
到了開機後,王曉帥更是大吃一驚。此時的程好身上哪有半點萬人迷的影子,分明活脫脫就是李寶莉。於是乎,每每程好在鏡頭前呈現出亮眼的表現,都讓他忍不住感慨一番。
蔡紅女也顯得很仗義道:“這些都不用說了。”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說着,她還略帶同情的點點頭道:“你屋裡男人的事情我也聽人講了。現在真的邪的很,上吊的,割手腕的,跳河的,吃藥的,多半都是男的,比女的多些,真的是陰盛陽衰咯!”
無疑她很同情李寶莉的遭遇,但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來安慰對方。
而程好呢,當蔡紅女繪聲繪色把自己道聽途說的這種事情說給她聽的時候,她順勢在蔡紅女的身邊坐下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努力做出一副自己不在意的樣子。
只是等蔡紅女說完,她才抿了抿嘴,恨恨道:“那個沒的鬼用的男人,我不去想他!”
蔡紅女忙點點頭表示附和。
這時程好也跟她推心置腹道:“我現在就是要一個人把屋裡撐起來!”
“嗯嗯!”
蔡紅女拍拍她的手,點頭的稱是的同時,突然把手伸到後面重重地拍了一下程好的屁股。
這個動作劇本里,包括之前排練溝通的時候是沒有的,把程好嚇了一跳,下意識道:“做麼事啊?”
蔡紅女卻翹着大拇指道:“可以!你不嬌氣,做的下來的!”
接着,她馬上跟一臉懵逼的程好繪聲繪色道:“我一個女的挑扁擔不比男的賺的少哇!憑麼事?還不是我勤快咧,我做事夠細!一看我身上收拾的乾乾淨淨的,別個打貨的都願意找我!”
說着,她看了看左右,貼近程好小聲耳語道:“哎,我跟你講,我一個月下來起碼要賺一兩千塊錢呢!”
程好一聽,頓時吃驚的望着她:“這麼多錢啊?”
她幫別人賣襪子,一個月才兩三百塊錢。正是因爲壓力大,都快養不活家裡的老人和孩子了,這纔不得不想出來挑扁擔,賺更多的錢。
蔡紅女抿緊嘴巴,滿臉驕傲的衝她使勁點點頭。
“卡,好!”
王曉帥戴着耳機的大腦袋從隔壁房間的門口探出頭來,翹着大拇指笑道:“好,非常好!休息十分鐘,一會兒咱們調整一下機位,再來一條!”
導演一喊停,現場的工作人員趕緊忙碌起來。這時楚青連忙捧着一個保溫杯過來,擰開杯蓋,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看上去有些黃澄澄的茶水,同時還散發出一股藥材的清香。
程好接過來,同時不忘關照道:“給蔡姐也倒一杯。”
“不用,不用!我有,我有!”
蔡紅女忙揮手謝絕,說着還急急忙忙從自己帶來的那個布袋子裡拿出一個灌滿白開水的玻璃瓶。
程好對這個瓶子很熟悉,是蔡姐平時幹活的時候除了扁擔和麻繩之外必備的裝備。
“好啦,你跟我還客氣啥!嚐嚐,這是小青覓來的新方子,解渴養生。”程好笑眯眯道。
可能是因爲之前太過熟悉了,相比劇組的其他工作人員,蔡姐對程好反而並不怎麼見外。也就不再客氣,接過楚青端過來的熱氣騰騰的茶水,嘴裡連聲道謝:“謝謝!謝謝!”
直到來到劇組,她總算搞清楚了,之前程好說自己叫李寶莉其實就是她要演的那個角色,所謂的弟弟是她的司機兼保鏢,而弟弟的對象根本就是她的跟班。
蔡紅女小心翼翼的捧着杯子嚐了一口,砸吧着嘴,吃驚道:“喲,好象還是人蔘的味道。”
“放了點西洋參,還有楓鬥和枸杞,生津補氣,還能美容呢。蔡姐,多喝點。”程好小口抿着茶水笑道。
“哎呦呦,給我喝這麼好的東西真是糟蹋了。”
蔡紅女一臉誠惶誠恐,說着還拍着自己鼓鼓的胸脯道:“我的身體好着呢,不過程,呃……”
過了這麼久,她還是不太習慣稱呼程好的名字。
程好擺手道:“姐,不是跟你說過了麼,你叫我寶莉。”
“哦,寶莉!”
還是這個稱呼讓蔡紅女很順口。
“寶莉啊,我看你拍戲的時候特別辛苦,真的要好好補補。”
蔡紅女的戲份不多,之所以讓她跟組,主要是考慮到她不是專業演員,又是第一次拍戲,讓她充分感受拍戲的氛圍,同時也讓她感受一下李寶莉這個人物。
蔡紅女平時在劇組,每天開工、佈景、收工啥的總是很積極的幫忙,用她的話來說,拿了這麼多錢,心裡有點虧,就得該多出力。不過,她更多的時候,還是在一旁看程好演戲。
李寶莉這個人物爆發力很足,程好很多時候不是在歇斯底里,就是那種張力很足的內心戲,看的都讓人鼻子發酸流眼淚。
而且每每拍完,程好總是會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在沉浸在戲裡出不來,一個人坐在那裡不吭聲,讓人看了很心疼。
這時,蔡紅女才真正瞭解到其實演員拍戲是很辛苦的。
喝了兩口茶水,蔡紅女土突然想起來,問道:“我早上聽說你屋裡的男人在外國好象得了一個很了不起的獎,爲國爭光的那種,是不是真的?”
“沒那麼誇張。”
程好擺擺手笑道:“拿了個威尼斯國際電影節的評委會大獎……不過你說這是爲國爭光麼,呃,也可以這麼說吧。”
蔡紅女雖然聽不懂什麼叫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還有什麼評委會大獎之類的,但能夠爲國爭光,對於她來說已經很了不起了。
她想了想又問道:“我還聽說你男人比你名氣還大,到底是哪個?演過什麼?說不定我認識咧!”
程好聽她一口一個你男人的,忒土了,聽的她都有點不自在,忙道:“他今天就到,到時候你看見他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