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之中,不見天日,路超只能憑藉着一天吃飯的大體時間來推斷現在是什麼時辰,大牢之中,一早一晚各有一頓,吃晚飯的時候,外面應當已經天黑了。
從山南郡返回,便被刑部官員直接拿捕下獄,母親現在到底如何,他也不知曉,但路超對此倒並不什麼擔心,一來路斌會照顧母親,二來,老師現在仍然在咸陽,有老師在,母親倒也不至於會受人欺負。
牢門哐噹一聲又被推開,路超擡起頭,藉着牢中的火把發出的光芒,他看到了牢頭帶了兩人進來,他霍地站了起來,幾步撲到柵欄跟前,卟嗵一聲跪了下來。
“母親!”
路夫人此時早已沒有了在扶風和遼西時的養尊處優,臉上盡是在嚴冬之中奔波過後而生出的凍瘡,原本斑駁的頭髮,在短短的一個多月的時間內,便盡數變成了白色。看着路超身上連着的長長的鐵鏈,她不由得一聲悲號。
隔着柵欄,母子兩人緊緊地擁在一起,跟着路夫人身後的路斌忍不住老淚縱橫。
“母親,你還好嗎?找到地方落腳了嗎?”路超忍住心中的傷悲,問道。
“我好,我很好,路管家租了一處小院子,我們已經安頓了下來。超兒,你,你受苦了。”摸裟着路超削瘦的臉龐,路夫人生生地忍住了眼淚。
“我很好,這一個多月,倒是我這幾年最清閒的時候,吃了睡,睡了吃,再這樣下去,都快要成豬了!”路超笑着道。
“公子,你都瘦了一圈了,這裡頭,哪裡能住人啊?”路斌一邊抹着眼淚,一邊道。
“怎麼不能住人?我一個待罪之人。哪裡還有這麼多要求!”路超搖頭,“路管家,我吩咐你的事情,做得怎麼樣了?”
“這段時間以來,我與夫人便一直在爲這些事奔波,已經有了一些進展,不過夫人從遼西帶來的資財也全部都送出去了。”路斌蹲了下來。低聲道:“爲了能讓公子以銀贖罪,光是送禮。夫人就送出了十萬兩銀子。”
路超點點頭,“以我丟失山南郡之罪,應當是斬立決,拖到現在還沒有判決,應當是那些銀子起了作用,銀子沒了就沒了,只要人能活着出去,就能再掙回來,路管家。你見到老師了麼?”
路斌搖搖頭,“李大家一直住在王宮之中,我與夫人哪裡見得着?”
路超默然半晌,“我料老師不會不管我的,路管家,家裡所有的銀子都拿了出去,母親和你現在怎麼過活?”
“雖說大筆的銀子都送出去了。但老奴也還有些積攢,撐過這個冬天是沒有問題的,不過再過幾月,便會出現虧空了,我已經將從家裡跟來的一些家丁都打發了,這樣也能省下幾張嘴。切省一些口糧。”
“現在家裡就只剩下你和母親了?”
“是!”路斌垂下頭,“公子,是老奴沒用,連老夫人身邊的幾個丫頭也打發了。”
“辛苦你了!”路超微閉雙眸,“等我出來之後,絕不會虧待了你。”
“公子這是說什麼話,我這條命都是老爺救回來的。做這些,都是老奴應當應份的,只要老夫人平平安安,公子早險脫去這場災難就好了。”
“等着吧,一切都回好起來的。”路超點點頭,拖着鐵鏈走到牆角,從哪裡摸出一大迭紙來,“拖老師的福,在牢裡,我倒沒有吃什麼苦頭,還能要來筆墨紙硯,這是我這些時日總結的山南郡的治政得失,以及我們大秦如果再次經營這些地方要注意一些什麼,你帶出去,想法送給我老師吧。”
“是公子!”
“你和母親回去吧,這大牢裡陰寒得緊,母親身子弱,在這裡呆得久了,會傷身體的,母親,您也去吧,放心,兒子很快就能出來了。”路超看着路夫人,低聲道。
咸陽王宮,那位於最高處的大殿之內,秦武烈王如同往昔一般,盤腿坐在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之上,那上面清晰的線條,勾勒出整個中原的地理圖,與以往不同的是,以前的韓國版圖,現在已經被納入到了秦國的版圖之內,新鄭雖然還沒有拿下,但在秦武烈王看來,這只不過是一個時間問題了。
在他的對面,一個清瘦的老者坐在一張棉墊上,正微笑着翻看着手裡一疊紙張,而在他的側方,另一人眼觀鼻,鼻觀心,安坐不動,卻是黑冰臺的首腦,關內候鍾離。
雖然丟了山南郡,但秦武烈王看起來卻還是心情不錯,手指扒拉着身下的線條,興趣盎然,的確,山南郡失去,雖然是一個損失,但對於秦國現在的戰略來說,倒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這本是一着閒棋,用以牽制趙國而已,攻打趙國,滅亡趙國,現在的秦國還力有未逮,只有在拿下了韓魏,打殘了楚國之後,秦武烈王纔會將他的目光真正轉向趙國。
“小師弟心高氣傲,這一次受了重重一擊,恐怕心裡邊是很難過的。“秦武烈王敲着大理石地面,噹噹作響,大笑着道:”特別是這個擊敗他的人,居然是他一向瞧不上的那個高遠,恐怕更讓他心裡憋曲。”
對面的老者放下手中的紙張,微笑着道:“路超天資很好,又勤奮好學,吃得起苦,他這份吃苦的勁頭,便是你當年也無法比擬的,當然,你們的身份地位也是天差地別。”
秦武烈王大笑起來,“知道老師你看重這個小師弟,但沒有想到居然如此看重。”
“當然看重!”老者淡淡地道:“你以我之學術強大了大秦,更會在將來一統天下,但我更看好讓路超來發揚光大我的學說,繼承我的道統。但他太心高氣傲,這一次受一個重重的挫折,於他而言,是一件好事,寶劍鋒自磨勵出,梅花香自苦寒來,不吃幾次苦頭。安知做一件事的難處。”
“哪倒是!”秦武烈王點頭道:“這一次看來小師弟的確是受了一些教訓,他從牢裡總結出來的東西,老師怎麼看?”
“還是很中肯的,並沒有因爲這一次的失敗而昏了頭腦,對於這一次失敗的總結也很到位,並沒有將一切歸咎於高遠的狡滑,而是反思了我們大秦在山南郡的施政的得與失。這纔是最重要的,將來我們重奪山南郡。他的這些心得,倒是可以派上大用場。”老者拈鬚微笑。
“不錯,我們當初擊潰了匈奴人之後,只想着不讓匈奴人再次凝聚在一起,卻沒有想到將這些匈奴人納爲己用,這一個失誤,卻是讓高遠抓了一個正着,如果我們能攏絡幾支匈奴部落加以扶持,這一次他們如何能輕易得手啊?”秦武烈王嘆道。
“這件事對高遠來說是極容易的。但對於我們來說,卻很難。”一邊的鐘離搖頭道:“匈奴敗於我大秦之手,連他們的王庭也被贏英王子滅亡,而王逍在霍蘭山口以一氣殺了數萬匈奴俘虜,這讓匈奴人極端仇視我們,反觀高遠,與匈奴部落一直交好。他做此事,事半而功倍,我們,恐怕就是事倍功半了。”
“話雖如此說,但這世上不乏趨利避害之輩,高遠的實力與我大秦相比。實在不值一提,亡着補牢,爲時未晚,鍾離,這件事情,你要着手去做。高遠拿下了山南郡,卻轉手送給了子蘭。無非是想牽制我們,如果我們能扶植起一兩支匈奴部落來,侵襲代郡,切斷代郡往山南郡的後勤通道,那山南郡在不久的將來,必然會重歸我手。”
“王上這話是正理,趙國內部不靖,子蘭得不到趙王的支持,以一郡之力應付我等,本來就很吃力,除了這個,還應派人到趙國,不斷地就趙王與他之間的矛盾推波助瀾,衆口爍金,積毀銷骨,時日一長,這兩人之間便然會出現難以調和的矛盾,以趙無極的心胸,多半要對子蘭下手,如果當真如此的話,哪代郡必亂,我軍取代郡便易如反掌耳。”老者道。
“是,下去之後,我馬上安排此事!”鍾離欠身道。
“老師,小師弟罪也差不多受夠了,而且朝中也有人提出了讓他議罪納銀,以贖其罪,倒是正好就此借坡下驢,只是老師認爲要將小師弟安排到哪裡去,方纔最合適呢?”秦武烈王笑嘻嘻地道。
“讓他去李信軍中戴罪立功吧!”老者道:“李大將軍拿下韓國指日可待,而路超治理一方亦是極有才幹,讓他去韓國,爲李大將軍就地籌措軍糧物資,讓李大將軍能夠心無旁騖的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謀算魏國。”
秦武烈王雙掌一合,“老師之言,正合我意。小師弟是有相才的,讓他去磨勵幾年,將來必能爲我大秦之股肱。”
一邊的鐘離亦笑道:“路大人家中卻是豪富,這一次爲了請動那人提出議罪納銀,居然送了那人十萬兩銀子,而據我所知,路夫人願意傾其所有,救路大人出獄。”
“光是請人說項便送出了十萬兩銀子。”秦武烈王瞪大了眼睛,“難怪那人這一次如此着力,倒省得我另想辦法,不知路夫人準備了多少議罪銀?”
鍾離伸出了一個巴掌,“五十萬兩!”
此語一出,即便是秦武烈王也是倒吸了一口涼氣。“想不到小師弟家居然如此富有?”
“超兒之父以前與高遠合夥做生意,幾乎壟斷了整個燕國的酒業,攢下如此家產,倒也毫不意外。”老者淡淡地道:“大王,這一次超兒的議罪銀,便定爲五十萬兩,李大將軍用兵,雖然連戰連捷,國庫卻也是空虛得緊,正好拿來貼補。”
“這個嘛,好像不大好意思吧?”秦武烈王摸着下巴,乾笑道。
“正是要讓超兒就此一無所有,才能激發他最大的動力!”老者笑道,“不逼到絕路,何能讓他真正成才?”
秦武烈王嚥了一口唾沫,這位老師,倒也真是狠心,不過想起當年他是如何對付自己的,也就不以爲異了。當下笑了笑,轉過頭對鍾離道:“鍾離,那位收了銀子的人,也別讓他好過羅,等小師弟這事結了,你尋個錯處,非得讓他將那十萬銀子吐出來不可。”
“屬下明白,定然會將這十萬兩銀子也納入國庫!”鍾離點頭道。
他們三人在這裡三言兩語,便將所有事情都定了下來,也隨之將這件事情拋到了腦後,對他們而言,此事實在不值一曬。
“鍾離,你這一次出去,在遼西呆了許久,也見到了我哪位師弟,說說吧,你對那位高遠,究竟是如何一個看法?”老者對鍾離道:“說實話,這位高遠以前我也沒有放在心上,但既然我那師弟也奈不得寂寞,跑去投了他,我倒是有些感興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