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太上一脈當如是
其後數日,齊無惑卻是得了難得的清閒。
每日裡給那一顆孔雀蛋誦讀道經,亦或者持劍流轉氣息,在村子裡面,爲連樹蘭調養身軀,而後就會去往山中,採摘草藥,和那藥靈兒玩耍一番,回來便是拿出澹臺煊的那座丹爐,開始煉丹,積累最基礎的補氣丹藥,回氣之物。
是個理想中的道人模樣呢。
少年道人有時候想着。
除去還沒能雲遊。
並不去執着修行,三才既全,流轉於周身,此刻的便是等待三才之氣的燥氣都散去了,這一步,各自有各自的機緣,大多是依靠着外物,如某些天材地寶,點化自身之元精和元氣,最終凝聚成了附帶有那種天材地寶特性的【先天一炁】。
也有的是依靠着某些特殊的環境。
猶如猛虎山神那樣的,地脈之氣煉體魄,化去燥氣,凝聚爲地祇專屬的神通。
齊無惑卻並不執着,只是隨意。
每日裡認真生活,認真吃飯,認真去走,認真去活着,任由這一身純粹根基自行流轉。
燥氣雖然還有,但是卻也不甚在意。
倒是覺得這元神,元氣,元精自身軀之中流轉變化,活潑有趣得很。
只是他如此隨性,安然於此地的生活,卻又有旁人覺得不對勁,周令儀老爺子家的二兒子路過那院落的時候,看到那少年道人於院子裡面打坐,風吹的時候,鬢角髮絲微動,總覺得不像是人似的,而後卻看到了那少年道人睜開眼睛,恰好對視上,於是心裡面一個咯噔,只是勉強笑了笑,便是急急地離開了。
“怪也,怪也。”
“他怎得知道我在看他呢?”
一路回來家中,又和旁人提起這事。
其兄長,還有自家媳婦卻都應和起來,這個年少的道人來了這裡,着實是發生了些怪事的,周圍的樹木明明都還枯萎着,也不知道爲何,就那道人院子裡面似乎就已經發綠芽了,又有人說,看到他擡手就有鳥兒落在手掌心,也不害怕,總之非是常人,再加上之前,似乎有很有錢的老先生來拜訪云云,也都避而不見。
幾個兄弟交談起來,今日已到了臘八,周令儀本是要兒子們去邀請那少年道人來家中,吃一碗臘八粥,烤烤火暖暖身子的,聽到了兒子們的閒談,很不高興,道:“你們是什麼意思?!”
“人家道長,千里迢迢地來到我們這裡,給連家的人治病。”
“我們只是讓人家住了住院子,連藥錢都沒有出。”
“你們就在背後嚼人家舌根,我就是這樣教你們的?!”
老爺子發怒了,所有人都有些害怕,噤若寒蟬。
只是二兒子還是不服氣地道:“可是,爹啊,他是真有幾分奇怪的啊。”
“這有異相,必有妖孽。”
周令儀氣得將手中柺杖扔過去,大罵:“滾出去!”
“伱個背後嚼舌根的蠢漢,我周令儀,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兒子。”
看上去要穩重許多的長子看了弟弟一眼,攙扶着大怒的父親,安慰他不必爲此事置氣,卻也還是道:“但是,爹,這位道長,咱們還是少來往些。”
周令儀才平緩下些心情,聞言怒氣又是起來了。
“你亦是如你弟弟那般?!”
其長子卻是道:“倒也不是如此,只是兒子聽聞,【人之爲事,必有所求】,那位道長每日裡有奇行,瀟灑若世外之人,卻又是爲何來此水雲鄉呢?”
“無慾無求,所圖甚大。”
“而聽聞之前曾經有富貴着綾羅,出行有儀仗的老者來咱們村子拜訪他,還要等在村外,託幾個頑童前去帶話,這已非是常人!”
“兒子曾經大膽,在方圓尋找打聽過,並沒有【靈妙】這個富戶員外。”
“其身份既極高,非富即貴。”
“且不知其所圖。”
“此事難道不值得警惕嗎?”
“富貴之後,必有災劫,無論是好是壞,都不是我們這樣的百姓該靠近的。”
“臘八邀請他來本來無事,可父親你已知道了他的身份不一般,此刻如此,在他看來,那豈不是有了三分我們在阿諛奉承他的意思麼?父親,該要避嫌的好。”
他的兒子徐徐道來,老先生的怒氣也不知不覺散開,只餘下嘆息。
…………………
齊無惑推開了木門。
吱呀聲之中,陽光下震散開了些許的微塵,微塵本土,可是浮在了陽光下,卻也披上了一層如金子般的色澤,少年道人的眉目在陽光下,也都帶着如金子般溫暖的顏色,眸子澄澈如琥珀一般,溫和道:“打擾了。”
連樹蘭的氣色已經好了許多,聽到了聲音,道:“是齊道長麼?”
女子臉上病容已散去許多,只是勉強笑道:“真的是勞煩您了。”
少年道人詢問:“嗯,您感覺怎麼樣?”
“好許多了,真的是感謝道長您,但是,我女兒她……”連樹蘭的語氣裡面有些微弱的哀求。
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麼,卻似乎還帶着那最後一絲絲的僥倖。
那是一種很複雜的語氣。
少年道人閉了閉眼,溫和道:“先治傷,我會告訴你的。”
他讓連樹蘭用冷泉水洗了眼睛,而後端坐在了椅子上,少年道人站在她的身前,手指輕輕按着前者的頭,心無雜念,所見仍舊是眼睛上一層白翳,看上去森然,少年道一聲得罪,左手大指、食指分開眼皮,即就二指捺住白睛,右手持針。
以《成仙錄》之上,點睛,射覆,探驪的手法施針。
又以自身元氣維繫其氣機,即便是以齊無惑的心性,也是自己暗中磨礪了許多次,又耗費了很大的功夫幫着調理,這纔敢做此事,最終少年收針的時候,連樹蘭只是啊了一聲,忍不住閉上眼睛,眼淚流淌,緩和了一會兒後,下意識睜開眼,只覺得刺目無比,又立刻閉上,眼淚流淌着。
只能看到微光裡有一個剪影,聲音溫和:
“許久不能夠見物,還是要閉上眼睛多緩緩的。”
連樹蘭先是點了點頭,而後那一雙經歷過很多的事情而變得滿是皺紋的手掌抓住齊無惑的袖袍,卻是極爲有力氣:“我會等着,會等着……齊道長,齊道長,我女兒她,她……”
眼下襬在齊無惑面前的無非是兩條道路,要不然就是說謊遮掩。
要不然,便是直說真話。
少年道人沉默了一會兒,溫和道:“我正是爲你的女兒,傳遞臨終的遺願而來的。”
連樹蘭張了張口。
她沒有那種極端的情緒崩塌的感覺,只是方纔那般堅韌有力地拉着少年道人的手掌,忽而就散去了全部的力氣一樣鬆開來,像是木頭一樣坐在那裡,而後閉着眼睛,本來就已經瘦小的身子蜷縮起來,捂着嘴巴,先是發出了一聲尖而長的聲音,像是北風吹拂過破了洞的窗戶。
而後緊接着的纔是壓抑又激烈,根本不像是哭泣的低微嚎叫。
少年道人安靜站在這裡。
連樹蘭的情緒許久後才能夠平復下來啊,那一雙剛剛治好的眼睛再度有些灰暗了些,聞到了食物的香味,擡起頭,看到了那少年道人去做了飯菜,端在她的面前,女子的臉上的表情有些苦澀,看着眼前的食物,只是悲涼笑着道:“……道長這樣年輕,應該沒有過失去親人的經歷吧?”
“你爲什麼要來救我呢?”
“就讓我死在這裡多好?”
少年道人道:“有的。”
連樹蘭怔住。
這個看上去似是過得很好的少年道人端着飯菜給她,道:“父親,母親,有很多的人。”
“還有先生。”
“都失去了。”
“我是錦州人。”
“錦州……”
連樹蘭想到了數年前那一場驚心動魄的災難,手掌抖了抖,人們都說,那是天上降下了災禍,火光在地面上奔走,不知道多少人死在了那裡,眼前的少年道人經歷的那般慘烈事情,一時間自己都有一種手足無措之心,齊無惑將手中的飯菜放在她前面的桌子上,道:
“只是一瞬間,我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了啊。”
“先是爹孃,是朋友,而後來帶着我逃命的先生也去世了。”
“我有一萬種的理由去死,事實上,我也想過的,過去的日子就像是陰魂不散的繩子一樣,套在了我的脖子上,越來越縮緊了,讓人喘不過氣來,有時候會在噩夢驚醒,然後下意識地去喊我爹孃,然後纔想到了我已經沒有爹孃,只好在夜色裡面一個人哭,我當時候都已經把刀子磨快了。”
少年道人視線和那女子的目光齊平着:“只是我動手的時候,忽然想起來。”
“錦州已經沒有了啊。”
“我若是死了,我娘是怎麼樣溫柔的人,我爹又是多好。”
“錦州爲什麼被稱呼爲錦州,是因爲春日的風掃過的時候,整個錦州的百花盛開,看上去就像是最好的錦緞一樣美好,先生是怎麼樣嚴厲卻又慈和。”
“所有的事情,只有我記得了啊。”
“我若是死了,他們在世上的痕跡就真的消失不見了。”
“我若是死了,還有誰知道呢?知道我的爹孃,知道先生,知道錦州的風光。”
“所以我就忽然不想死了。”
齊無惑起身,少年道人微微笑了下,將之前畫好的,那少女的畫像交給了連樹蘭,並沒有去勸說,只是道:“和女兒一起度過的歲月,還有女兒想要做的事情,這些記憶,還有你女兒生活過的痕跡,你若是死了的話,也就會不再有人記得了吧。”
“生死事大也,也該是自己的抉擇。”
“只是覺得,有些可惜。”
“畢竟,只你記得她了……”
這一句話柔軟,卻似乎刺到了連樹蘭的心裡面,她終於大聲哭泣起來,抱着她女兒的畫像,哭得厲害,少年道人抿了抿脣,轉身離開,打開了門,外面已經是月色灑落下來了,他看着這個院落,想着活下去,至少是可以看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就像是自己一樣。
他回去自己的院落裡面,收拾了東西。
走出來的時候,月色清朗,忽而有所感覺,袖袍一掃,那曾經承載過敕字的文字齊齊地流轉出來,其中有一行亮起來,散發出了澄澈的金光,已經要散去了執念和紅塵的氣息——是因爲完成了遺願吧,所以若作爲靈寶的部分已經淬鍊成了。
少年道人似乎能看到一名少女的模樣。
執念紅塵,儘可驅使。
這便是……靈寶麼?
他手指輕輕落在了文字上,感知到其種種可能,聽到了那風中悲愴的哭聲,卻只是忽而笑了一聲,沒有將這寶物收回來,右手揹負身後,少年清朗,道一聲敕令,而後並指往下,抹去了自己的氣息。
將這一行字代表的執念和痕跡從自己的那一卷紅塵白紙上分離了出去。
於是這一行就散開來,崩碎化作了那少女的模樣,似乎疑惑,少年道人收回了手,溫和笑道:“雖然只剩下了一縷執念,雖然其實你並不是那姑娘,但是你也還是想要去陪着‘你’的孃親吧。”
“去吧。”
淬鍊紅塵爲靈寶,是靈寶的道。
卻不是我的道。
觀而不取,我執我心。
不執着。
是太上。
那一行文字所蘊含的,那少女當時的執着怔住,似乎不敢相信,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只是深深下拜,雙目早已經通紅,少年道人道:“要小心,你終究只能陪伴着她的思念存在,但是,有人陪伴,終究還是不一樣的吧?”
遍數紅塵,盡數遺憾,而道人來自於紅塵,卻終究會從紅塵中走去。
如是便好。
那少女一縷執念叩首哽咽:“多謝,真人。”
少年受了她一禮,也只是道:“可算不得真人呢。”
“去吧。”
屋子裡面,連樹蘭抱着畫像哭泣,似乎要將過往的悲愴盡數地傾瀉出來,窗外少女無言看着她,雙目通紅,不可見,不可言,卻至少可得陪伴;風吹而過啊,周令儀一柺杖打到自己的兒子身上,還是決定要邀請那少年道人來家中喝杯臘八粥。
他拄着柺杖,來到了那荒僻的院落,敲了敲院落,卻並無人回答。
推開門,鎖鏈掉在地上,根本沒有鎖上,老先生怔住,而後快步走了進去,推開門,屋子裡面空無一人,已經被收拾得很是乾淨,書桌上寫了信箋,是感謝老先生的招待,祝他新的一年,能夠萬事順意,如是安好,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不同了。
去時如是。
如他來時。
周令儀讀完了信箋,怔住許久,不知道爲何,卻是有一種悵然之感,一夜北風來,或許巧合,畢竟地祇,畢竟道人,這院落之中的樹木抽芽了,老人走出來,看到院落之中滿園的春色,月色下少年道人揹負着劍匣。
追着承諾而來,因果了時而走。
肩膀上有着夜露,走在山間的小道上。
他想着道:
道士是這樣的啊。
他輕輕笑起來道:
“我似乎知道些了,老師。”
“道士,是這樣的啊。”
PS:
病例來源
《目經大成》·黃庭鏡——
婦美而賢能,只一子殤,夫因子死憂成病,尋亦不祿。婦晝夜悲泣,得圓翳內障。告神針之,雙目如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