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無惑闊別數日纔回到了煉陽觀,小道士明心是很開心的,但是老道人看到了少年道人,卻是感慨許久,當齊無惑又去灑掃的時候,老道士在屋子裡面看道經,可仍舊是嘆息不已,小道士明心很好奇,湊到師父的面前,道:“師父,你今天怎麼總是嘆氣?”
“你不是說,嘆氣會老得很快嗎?”
老道人手裡面的道經卷起來,敲了下小道士額頭,沒好氣道:
“我都已經活了三百多歲,本來就已老得不成樣子了,老一老,又何妨?”
“小道士管球的多。”
小道士撐着下巴:“我才十歲啊。”
“過了年,就十一歲了。”
“嘿嘿。”
“等到了我三百歲的時候,師父也就六百歲了呢。”
“你那時候的白鬍子得要垂到多低多低的啊,那時候,就是白頭髮的明心推着白頭髮更多了的師父出去曬太陽,還可以再養個小道士,養着兩隻貓,嗯,也喂兩隻三黃雞吧,就和齊師叔那樣的,一隻公的,一隻母的,這樣的話,每天就可以吃雞子。”
“還可以有小雞孵出來。”
“齊師叔那時候,也該滿頭白髮了啊。”
年少人的思維總是跳脫得很。
老人只是笑着不說話,目光慈和,小道士明心搖了搖頭,道:“不過,師父伱嘆什麼氣啊。”
老道士看着那遠處的少年道人,許久後,道:
“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麼。”
“往日他雖然在紅塵中,但是卻自有一股出塵氣在;而今雖然出塵氣仍在,卻又多出一股紅塵氣,如此,他纔是真正的【入世修行】了啊,從書卷道經的道行,到了紅塵中的道行,是境界在提高,但是也是要開始面對諸多劫難的時候。”
“見他這樣的人入紅塵人世間,總想到當年的我。”
“又想到多少修道種子迷失在紅塵裡。”
“所以嘆息。”
小道士聽得懵懵懂懂的,而後問道:“我也會有那樣一天嗎?”
“會的。”
小道士又問道:“那我能和師父一樣走回道觀嗎?”
老道人的笑容溫和,好一會兒,還是這樣回答:“會的。”
“那師叔呢?”
“師父不知道啊……”
………………
回來之後的第二天,齊無惑揹着劍匣外出,仍舊去完成當年澹臺煊所做孽債的遺願,今天的是最後一個遺憾了,是那位鏢師的遺願,說他原本想要和妻子一起退隱,尋找村落過閒散的時光,但是如今卻是做不到了。
那是一位很堅強的女子。
自小和那位亡故的鏢師一併在老師門下學武。
是青梅竹馬,也是同門之誼。
年少意氣風發的時候,也曾經一起闖蕩江湖,打抱不平,曾留下名號。
之後成婚,理所當然。
面對着丈夫的離去,她仍舊很冷靜理智。
齊無惑離去之後,那院落裡面才傳出了壓抑着的哭泣聲,極悲傷,這樣的悲傷是可以被感同身受的,如同針扎一樣地刺痛。
少年道人在門外站了許久。
袖袍掃過,那最後一行文字浮現出來,而後以敕字解開束縛,讓那位鏢師的意念留存在這裡,陪伴着自己的妻子,至此,當年在鶴連山下鎮子裡面的允諾都已經完成,今日天光尚早,齊無惑一時間沒有什麼可以做,就漫無目的地去走。
人人都有苦楚,世人不曾無情。
齊無惑在村落下,第一次踏入修行,見到被澹臺煊所害的那許多人的時候,以筆墨爲他們記錄下遺願,那時候的少年在心中感覺到,原來人之一生的遺憾,落在紙上也不過是筆墨幾點;後來在水雲鄉完成了那少女遺憾的時候,感覺到那諸多的遺憾和不捨。
又覺得,這絕非是筆墨幾點,終究是一人的一生。
是人世間諸多愛恨情仇,是遺憾和痛惜。
後來知道佛的法門。
於是知道,這也佛門說的五蘊八苦,生老病死,終究求不得。
一個人的名字,或者兩個字,或者三個,偶爾複姓的,是四個字。
一個人的遺憾悲願寫在白紙上,是幾行,大概十幾個字。
偌大錦州,不過數月,死者超過三百餘萬,單單只是把他們的名字都寫一遍的話,大約要千萬字,而如果一個人都留下兩行文字的遺憾的話,那麼這些文字壘起來又會有多少?古代的人沒有白紙用,那時候他們剝下青竹晾曬乾,而後刻錄文字,一節竹能刻畫的文字不多。
只是這些名字,就已經足夠傾盡天下的青竹都難以記錄完整了。
盡荊、越之竹,猶不能書。
是所謂【罄竹難書】
齊無惑明白了這四個字之中所蘊含的分量。
作爲修道的人,似乎該放下,但是他卻又不肯放下。
齊無惑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那一座中州府城最大的橋樑旁邊,看到了那一棵敖流老先生種下的樹,樹旁的棋盤還在,只是今日敖流老先生不在,而他雖然不在,這裡也放着棋具,只是棋子重換了尋常能見到的,而不是老先生自己的古物。
齊無惑坐下,在想着事情的時候,下意識地手裡拿着些東西,捻起棋子,輕輕敲擊,垂眸看着棋盤,心中的問題則是不斷地浮現出來——
先生可還在人世間麼?
三支妖國,是哪三支妖國?
着黑衣赤龍服者,又是誰……
最終還有那繞不開的人。
現在的皇帝,人皇,聖人。
該殺,該殺!
少年道人眸子平和,心中的念頭清晰得並無絲毫的猶疑。
修道者修的是自我性靈澄澈。
絕對不會欺騙自己。
誠於心,誠於己。
而非是壓抑自己的一切想法。
只是,殺,要如何殺?
人皇之道,氣運庇護,天界的仙人不會對人皇出手,這是數千年前的約定,齊無惑在那村落的時候,有通過道盟的腰牌換取了一些關於人皇氣運的基礎典籍翻閱,是以纔有所瞭解,人皇合億萬之人的力量於一身,縱然每一人微弱,但是億萬之衆,已是天下第一流存在。
自己的道行淺薄,殺不得。
除非破去他氣運。
彼若強,則分而化之。
齊無惑一邊想着,一邊將黑白兩個棋簍都放在身側,黑棋和白棋交替着下,第一個方法,是以錦州之事爲引導,嘗試披露於天下,掀起四野之火,人心有義,人心有利,推波助瀾,再加上其餘手段,以此爲目標的話,或可掀起大亂,就算不能成功,也能一定程度削弱人皇氣運。
到時候若修爲道行足夠,則可以拔劍斬之。
亦或者令其子嗣奪嫡紛爭。
少年道人垂眸,自己持黑棋。
而持白棋的也是自己。
黑白兩條大龍廝殺,對決。
步步緊逼。
最後少年道人落子的時候,卻越下越慢了,他看着棋局,也是‘看着’自己腦海中的思路。
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盤上——
現在決不能說是亂世,因爲氣運的重要,不單單是皇帝,百官都會爲了自己的力量和壽元而嘗試讓治下處於一種穩定的狀態,世家各族也都有人入朝爲官,從上到下,一層一層的牽連在一起,像是極爲複雜且緊密的儀器,想要討伐人皇,本就是極難的事情。
但是極難,卻不是不可能,有那黃粱一夢推演而得到的東西,嘗試以五十年佈局,非不可能。
只是少年道人擡起頭來。
他看到人來人往,紅塵如織,而若是自己嘗試起義,無論成與不成,都會帶來災禍亂事。
非如此,不能削弱人皇氣運。
而削弱人皇氣運,在現在的年代裡面就代表着防禦諸多妖國的氣運長城坍塌,會導致邊關佈防的軍陣效果瞬間降低,讓邊關禦敵的將士們立刻處於下風,之後會導致什麼下場,一眼可見,甚至於有可能導致當年錦州的災劫更大範圍地出現。
少年道人把棋子放下,眸子裡面的那些渾濁殺氣散開了。
雖然有暗流,卻仍舊是少年人的風清月朗。
而後把這些棋子重新撿拾起來,放入棋簍。
“不是下得很好嗎?”
“爲什麼不下了?”
有熟悉的聲音,齊無惑擡起頭,看到周圍不知不覺已經有了許多的人,卻是先前他自己獨自下快棋,下得精彩,來往的行人中也有愛看棋的老人們,就停下腳步來看着少年獨自下棋,而詢問的卻是熟人,是那位穿灰衣的算命先生,不知道什麼時候坐下來,託着下巴看棋盤。
他坐下的時候,周圍的人似乎就本能地忽略了這一個棋盤,忽略了樹下的少年道人和灰衣先生,而後人羣就這樣散開來了,人來人往,紅塵如織,而此樹下,棋盤清淨,唯獨少年持棋,而男子旁觀。
後者風輕雲淡,其實開口的時候就覺得後悔了。
性靈已經提醒了他,最好離眼前這個臭小子遠一些,但是也不知道爲什麼,似乎是最近紅塵裡面日子過得也有些無趣了,故而非得要找些有趣的事情。
此刻來這裡開口詢問,不爲其他,只是好奇,少年道人搖了搖頭,只是收拾棋子。
爲了自己的目標而讓蒼生爲棋子,讓他們陷入災難之中,不論能不能做成。
我若是去做這樣的事情,纔是墜入魔道。
那樣的我,和當年的二皇子,在本質上其實沒有什麼不同的。
第一種方法,不取。
那麼還有其他的方法嗎?
仍舊下棋對弈,這一次的棋局變得柔和許多,齊無惑垂眸心中思考,若是不能強行以外力破去的話,那麼若是入朝堂,如此刻在他國的玉陽子一樣呢?依仗着五十年黃粱一夢的部分先知,步步入朝堂,縱橫捭闔。”
“人皇有氣運,但是要治國也需要秩序和文武百官,也會被一定程度上限制,是【困龍篇】。
可最後齊無惑沒有下完,就將這一局棋收拾了。
算命先生正看得津津有味,似乎看出了少年的決意和判斷,以及對於之後五十餘年會發生事情的判斷以及預演,可齊無惑卻收走了棋子,於是可惜,詢問道:“這一局棋能下,爲何不走?”
少年道人言簡意賅,道:
“殺不得大龍。”
五個字風輕雲淡,卻自有一股殺氣。
於是算命先生微微揚眉,被這殺氣一激,眉梢都在跳。
而後撫掌嘆息道:
“乖乖,你這五個字,若是被殺生劍道發現了,大概會被直接綁了吧,啊,不對,已經沒有殺生劍道了,那一脈傳承來自於一先天之物,本源是一條血色的長河,已經被一位存在試劍的時候,劈斬開來,嘿,以劍道破劍道,霸道得很。”
“所以,接下來你要怎麼做?”
不願掀起亂事亂世。
不願放那人皇活命。
這兩個是相斥的。
連算命先生都好奇了,眼前這個少年會做什麼選擇。
齊無惑最後想了很久,卻是直接提起棋子,直接將一枚最重要的黑棋換成了白棋。
算命先生的眉心都跳了跳,很簡單的動作,但是眼前這少年道人做出來的時候,卻彷彿有一股說不出的從容磅礴,算命先生褐色的瞳孔在陽光下,忽而泛起了淡淡的金色,他看到那少年道人端坐在那裡,卻又彷彿看到一名已近乎於人世間無雙無對的老者。
是太上玄微。
是無惑夫子。
問道——‘你要怎麼做?’
答曰——
君無道。
易之。
至於更迭之後,維持住了人間界的氣運穩定,仍舊化作長城庇護蒼生。
那麼被【易】的皇帝,下場是什麼可想而知。
天下安穩,和斬賊殺敵,我都要做到。
算命先生眉心狂跳,這可不是少年夢中的黃粱一夢,這是人世間億萬氣運之匯聚,是人世間之皇者,是爲人皇,想要插手億萬萬人的氣運之位,無不是慘烈至極的下場,哪怕是他這樣的性格,終究不忍這少年壞了一身根骨,於是忍不住勸說道:
“你是出家人,這是要入世啊,道門有【八難】,佛門有【八苦】,這些都是擾動凡心的東西,對於此,所有的修行者都唯恐避之而不及。”
“唯恐淪落在這八苦八難之中,不得解脫。”
“菩薩都畏懼因果,你小子倒好,卻要沾染這些東西?”
他的聲音頓了頓,算命者遊離於紅塵之外,可這一次沾染的東西太多,幾乎讓他都有點頭皮發麻,忍不住勸說道:“小牛鼻子啊,聽人勸,說飽飯,你聽我一句話,你這小子雖然說固執了點,可是也有道心,有悟性,應該是有大成就的。”
“他年若修道有成,飛昇寰宇,稱呼一句真君,也未可知。”
“怎麼,是要棄道而沾染這凡俗,而入劫嗎?!”
少年道人道:“我前一段時間,曾經和一位修佛的朋友說,要讓人們經歷過諸相,最後才能抵達無相,而不該讓他們直接進入無相的環境去修行,我覺得,修佛,修道,修的都是自己,道理該是相同的。”
“難道我只能勸說其他人,卻不能堅持自己的觀點,只說不做嗎?”
少年眸子平和:“八難不見,如何證我走的道路是對的。”
“如果我真的修行的是道,那麼八難當難不住我。”
“若我墜入八難,那該是我自己求道之心不堅。”
算命先生張了張口,還是忍不住大罵一聲,而後呵斥道:
“我……你主動沾染八難,你糊塗啊!”
齊無惑回答道:“不糊塗的。”
少年起身了,做出了自己的決定,心境重新歸於澄澈,一身道袍,背後揹着劍匣,神色平和,站在了紅塵之中,忽而似乎終於有所領悟,如是言道:“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於情,然則情之所鍾,正在我輩。”
“所謂的情,卻又怎只指所謂的兒女之情?”
“師姐的道,我似乎明白了。”
“卻又似乎不同。”
他心中安靜想着:“老師啊,若是【情】爲道門八難之一,那弟子的八難確已經來了。”
“弟子可以避開。”
“但是,弟子不避。”
算命先生看到少年道人眸光平和,就彷彿自然而然,其元氣和元精匯聚在了一起,化作了一種悠遠而綿長的氣機,是爲丹母,是爲根源,是爲先天一炁,並不執着,並沒有選擇去走好友山神猛虎給留下的山神功體的有爲之法。
見靈寶之道,觀藥師佛法,渡衆生紅塵,承載因果。
最後以出世身而拔入世劍,不避八難,自然而成。
似乎本來如此。
從不曾分開。
“嗯?先天一炁了?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這融合地好像原本就這樣,天衣無縫似的?”
算命先生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瞳孔劇烈收縮。
緩緩擡眸。
心中只剩下一句話。
無極而爲者,爲太上。
他死死盯着那少年道人,心中掀起波濤無數。
“開天紀元之後,第二個。”
“真真正正。”
“太清真傳……”
他呢喃,看着少年道人揹着劍匣走入紅塵,漸行漸遠,心潮涌動,忍不住脫口而出,喝問道:
“天下磅礴大勢,皆繫於人皇之上!”
“你一介道人,又能如何?!”
少年道人腳步微頓。
說出了自小到現在第一次很大口氣的話。
“那便爲皇者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