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的模樣張狂而傲慢,神色越是謙和,姿態越是從容,他的身後彷彿有一股說不出的磅礴大勢,壓制了諸神,而立刻地,這些仙神們就意識到了這一點,這一股磅礴大勢並不是其他,而是他們這天界仙神過去每一日的所作所爲。
是天庭本身。
現在不是天庭圍剿伏羲。
更像是,將天庭比作一個人,而現在這個巨人的左手右手正在搏殺。
而伏羲在看戲。
雖然說是堂堂正正的陽謀,又似乎將一切都算計在其中,但是諸神羣仙心底裡面除了憋屈就是惱怒,玉皇年少,遵循昊天殘留遺願要討伐伏羲,心中更是不甘,惱怒——
就差一步!
就可以將過去之自己的執着和願望解決!
就差這麼短短的一步!
卻彷彿是不可逾越的鴻溝一般,橫亙在身前。
玉皇忽而想起來了曾經遙遠之前的自己,是昊天,在和伏羲對弈,每一次都只差一步就可以勝過伏羲,可是每一次這一子都是難以跨越,第一次是差距一子,而千年之後,棋技精純,仍舊還是隻差一子。
差一子,差一步,和一開始就認輸沒有區別。
都是輸。
玉皇心中自有少年人的惱怒和不甘,但是他不得不去考慮擺在面前的問題——那就是,如果遵循昊天之遺留的意志,則必不可能以殺戮蒼生爲方式和手段去解決伏羲,就只能等待着人間氣運潮汐平復……
至於封印伏羲。
封印自然是一種可能,或者說,面對暫時敵不過或者殺不得的對手。
封印是最好的選擇。
但是最初的封印,原本的稱呼,可是【天皇上帝羲皇天尊對太一神域八卦封印陣法】。
封印術和陣法的本質,是藉助整個世界的規則,將某個強大的個體或者區域封禁。
整個六界,無論佛道天庭,幽冥地府,一切封印類神通的基礎都建立在伏羲公佈的【正反先天八卦】以及之後可以無限地繁衍變化的奇門陣勢這以上,就如同天下的音律雖然無盡,有悲傷喜悅,激怒殺機,可是所有樂曲皆建立於【五音】之上。
以伏羲之道爲基礎的封印系神通,去封印伏羲這個祖師爺。
所有仙神都沒有做過這樣的考慮。
這傢伙絕對在先天八卦這個概念上留下了只有他自己可以激發的後門。
用基於先天八卦的諸多封印術封印伏羲。
對伏羲來說,簡直是和回家了一樣。
所有的仙神都在等待着玉皇的命令。
而在這個時候,玉皇握住兵器的手掌緩緩鬆開,視線注視着眼前的伏羲羲皇——如果現在就去討伐伏羲的話,之後南極必然對人間出手,但是如果現在默許伏羲的存在,等到了人間潮汐平復下來的時候再進行此戰的話。
齊無惑應該已經成長起來。
人間有了人族自己的頂尖高手,哪怕是南極也無法輕易去做出如今日這樣的事情。
將一切的希望寄託於他人身上的話,永遠都無法徹底的擁有和平。
那時候的齊無惑只要抵達了帝境,只要能攔住南極長生大帝一剎足以。
北帝和玉皇就足以前來了。
之後便可以在維繫這種穩定局勢的情況下,齊無惑逐漸成長,人族也逐漸成長。
循着伏羲的計劃走,伏羲不會逃跑,他必然會留在人間,而人間也可以從南極長生大帝的慾念之下,得以保全;若從目的上來看的話,伏羲的計策對於玉皇的立場沒有任何的損傷,反倒是有所幫助。
唯一需要付出的代價,便是玉皇自己的臉面。
他注視着那懶散而溫和,至少看上去溫和的青衫男子,後者也噙着一絲微笑平緩注視着他,於是少年玉皇徐徐呼出一口氣,做出了自己的抉擇。
他聲音平和,徐緩道:“各部天神,於人間之上戒備,結陣以待。”
“天界庇護蒼生,不可以忽略這一點,自此之後,人世之上,四值功曹,十二天干地支,日遊夜遊巡視於此,以戒備——‘伏羲’。”他注視着青衫男子,然後在那青衫男子眼底,看到了倒映在他眼中的,南極長生大帝的面容。
尊嚴不該只是因爲一個名號而得。
也不只是因爲一次的成功,或者一次的失敗而提升或者失敗。
玉皇的尊嚴,本身也可以是一種棋子。
北極紫微大帝視線掃過伏羲,他的恨意和殺意濃郁,也是方纔對伏羲造成殺傷最重的,但是先前在南極對人世間出手的時候,他只遲疑了一剎那就選擇拔出劍鋒,前去攔截南極主要的招式來看,他的抉擇,並沒有需要遲疑的部分。
北極紫微大帝深深注視着那青衫男子,緩緩將手中的劍迴歸於劍鞘當中。
唯南極長生大帝的面色隱隱難看。
他明白了。
這看似是伏羲要挾六界仙神的局。
可是這個局內唯一被裹挾的只有自己!
北極紫微大帝無所謂短暫的等待,而【斬殺伏羲】【保護六界】這兩個誓約同樣重要的玉皇來說,這也是可以接受的,仙神們可以避免了立刻的參與六界最高烈度的廝殺。
受傷受阻的只有和人間蒼生有道爭的南極長生大帝。
而在太上道祖的見證之下,這一場爭鬥,終於短暫地落下了帷幕,仙神們都有一種,恍然如夢恍恍惚惚的感覺,方纔幾乎都有要戰死在這裡的覺悟和感覺了,數次起落,終於落幕,彼此看了一眼,皆是鬆了口氣。
被玉皇點出來的那些仙神則是面色凝重,注視着那位只要願意,隨時可以將他們的防禦撕裂的青衫文士,而就在這個時候,那青衫文士看着次第離開的諸神羣仙,忽而輕笑了一聲,慢條斯理道:“多謝你了。”
他一雙豎瞳戲謔:
“南極。”
!!!
就彷彿剛剛伏羲說他綁架了全人間一樣,這兩個字一瞬間將整個仙神六界的氣氛都繃緊了。
一瞬間的氣氛似乎凝固住。
方纔無不是受傷,以及有好友舊交重創的仙人和神靈們,無不是驚愕,而後視線齊齊交錯,落在那位神色清淨自在的南極長生大帝身上,臉上表情都有些控制不住,皆是有些驚疑不定。
若是仔細想一想的話……
剛剛一切的轉折,都在南極長生大帝放棄攻擊伏羲。
選擇了攻擊人間,這才引了北極紫微大帝的攔截。
以及之後一系列的事情。
如果他剛剛沒有繞開伏羲攻擊人間,如果他剛剛選擇和北極紫微大帝聯手的話,這位青衫男子縱然是還有其他手段,也是有相當大的概率,直接隕落在了兩位御和玉皇的聯手之下……
之所以成了現在的局勢,直接原因就是南極長生大帝的那一招。
於是這些方纔經歷了戰陣的仙人看向南極長生大帝的視線不可遏制發生了變化。
不再尊崇,不再全部地信任,而是產生了懷疑。 而因爲這一次直接涉及到了自己,這種變化,比起方纔南極長生大帝對人間出手時的變化,更爲劇烈且直接。
旁人說這句話沒有用,換一個時間點說這句話也沒有用。
唯此時此刻,效果超凡。
南極長生大帝轉身的動作頓住,淡淡道:“低劣的挑撥離間手段。”
“汝等難道會信這樣的話?”
南極長生大帝對羣仙平淡開口,而後自心底不屑解釋。
頓了頓,也只是平淡道:
“誰人再動人世間,亦是與我爲敵。”
直接表明了反伏羲和尊昊天的立場。
化作遁光,沖天而起,陣陣春雷奔走,轉瞬之間就消失不見了,北帝更是懶得和伏羲有任何交流,唯持妻子的兵器,亦化作星光散開,天穹之上羣星明亮,漸漸隱沒,漸漸消散了,重新又回到了夏日的晚夜。
方纔的雷霆,星光,爭鬥,仙神,就彷彿只是一場皮影戲,只是一場夢。
上一秒鐘還橫亙蒼穹之上,下一秒則就已經消失不見。
齊無惑知道了人間的安全,想了想,看着天穹之上的青牛和老師,且讓媧皇的化身沉睡於客房,燃燈以及八景宮燈庇護,又佈下了一層劍陣,然後才推開了守藏室外的木門,踱步走出。
青衫文士目送着諸神羣仙次第離開,看着他們皆是滿臉戒備,可是在戒備之下,又有一種鬆了口氣的感覺,青衫文士視線收回,落在了騎乘青牛的太上身上,而後微微鬆了口氣,道:“……多謝了,太上。”
老者撫須溫和打趣道:“此地沒有其他的仙神,道友要離間旁人卻也沒用。”
青衫文士道:“我如果離間你的話,你會在意嗎?”
老人微笑不答。
看着眼前的青衫文士,道:“這一戰,伱的根基有損。”
青衫文士沒有回答,只是看着天空,道:“我?呵……我自是無妨,這一次道謝,只是因爲,你已經窺見了我要做什麼,可以選擇來,也可以選擇不來,可你終究過來了,所以我要承你的情,所以道謝。”
他可算計蒼生,但是太上,卻只能夠‘邀請’。
“不過我有一點很好奇。”
他看向那老人,道:“南極長生說,你在超脫之外,不能夠輕易干涉六界。”
青衫男子的雙瞳有流光:“當真如此?”
老者溫和道:“算是如此。”
青衫男子放聲大笑,旋即轉過身來,背對太上擺了擺手,道:“你這人,果是無趣,話不說盡,事不做盡,道不言盡,貌似忠厚,可是想要從你的嘴裡面知道些底細的話,怕是比我說實話都來得艱難啊。”
青衫文士慨嘆:
“不肯爲天下先。”
“終究不是,不能爲天下先。”
老者看着他,搖了搖頭,青牛載着老翁,從伏羲身旁走過,老者笑道:“無惑要來了,他之後要走的路,只能夠他走,我靠得太近,他會自然而然偏向於我,做個吾第二,也沒有什麼趣味。”
“我這一次來,只是因爲道友若是身死於此,則難免蒼生塗炭。”
“我等在世外,證超脫,總不可能事事皆插手。”
青衫文士戲謔道:“心疼徒弟了?”
老者倒是不置可否,溫和道:“倒也有這個原因。”
“算是排列在了剛剛那個原因下面一層。”
太上有爲無爲,說些假話並不在意,卻不會在這個事情上說虛言,青牛踏着虛空,自凌空而立的青衫文士旁邊走過,青衫文士負手而立,看着人間,雙目蒼茫,鬢角白髮微微揚起,而老者神色慈悲,道:“所以,這一次我幫你。”
“但是也請道友收斂殺性,你於蒼生有大功,曾經推翻太一,誅殺邪祟,以媧皇之名義而補天撐天;卻也有大過,當年第二劫紀,無數殺伐,皆因你而起,因你而亂,只希望道友不要恣意妄爲,再造第二劫紀一般的殺孽。”
“否則……”
老人垂眸,輕聲道:“老道於你,無論功過,唯三個字。”
聲音頓了頓,落下。
“必殺之。”
風蕭瑟,天穹低垂,雲氣逆流。
萬物蒼古,於斯逆流!
在那一瞬間,和伏羲擦肩而過的,分明是一中年道人,眉宇凌厲,身穿暗金長袍,氣機堂皇,揹負一柄連鞘長劍,劍身鑲嵌金玉之色,垂落五線流蘇,眼底蒼茫,如倒影萬物之劫滅。
最初之年——
太上道德真人。
開皇末劫天尊!
而在擦肩而過的瞬間,那卻分明還是一個面目慈悲的老者。
仍舊騎乘青牛,穿着尋常道袍罷了。
老者對於伏羲方纔的問題,做出了回答,語氣溫和道:
“只超脫而已,老夫退後一步。”
“又如何?”
“道友,好自爲之。”
老者騎乘青牛一步一步遠去了,青衫文士徐徐呼出一口濁氣,始終噙着溫和微笑的眸子微微睜開來,道:“太上啊太上……”
“世人皆驚懼太上之境界,元始之威儀,上清之殺性。”
“本座卻戒備上清之威儀,元始之境界,太上之殺心。”
“世人所知的,只是他們的表面罷了;真正護身之道,彰顯手段的面目,猶如國之神器,豈能輕易與人?”
青衫文士垂眸,見到了那邊踏着風而來的少年道人。
齊無惑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