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的京城,可以說是在整個六界之中都是有着赫赫名氣的地方,這是人世間整個氣運大陣的核心節點之一,這籠罩了整個人世間九州數千年的無上大陣,以無數敵人的鮮血和性命,證明了自己的無上地位。
而在這以刀劍銳利,以無數敵人鮮血染出來的塵世之中,卻是極祥和,極繁華的,墨家夫子們改良的官道鋪開到了人世的每一座城池,每一個鎮子,人間子弟,身負人道氣運者都可以自如乘坐這官道鐵馬,來去如風之快。
而各派夫子學宮廣收門人,人間處理靈材,創造性的墨家機關,在其餘六界也有名氣的,今日正是學宮招收弟子的時候了,京城之中比起往日都更繁華些。
是因爲當年夫子留下的九碑就在這裡放着。
這幾千年來,不是沒有身負權位的貴胄,想要將這蘊含道韻的九座石碑佔爲己有,卻都被學宮夫子們打了回去,眼下的年景裡面,九碑乃是天下人的九碑,是人族共有之物,代代都有各派夫子們卸了職責,不去登仙,也不去遊覽各界,亦或者開闢嶄新洞天,只駐足於這九碑前。
穿了簡單樸素的灰袍,就如尋常灑掃之人,收拾九碑周圍灰塵。
經過好些次的衝突之後,終是再無旁人膽敢對於這地方有什麼其他雜七雜八的念想,而在這九碑附近,也有開了些茶館茶樓的,可以在高樓遠觀人間九碑文脈昌盛,價錢倒是不貴,卻也有不少學子會來這裡登高遠望,討個好彩頭。
也有些人覺得這樣有辱斯文,當年那一代的荀夫子卻是覺得,文脈是蒼生之文脈,就該要這樣與民同樂,和光同塵,百姓喜歡纔是最好的,高高在上的,便不是人間文脈了,若可看着這九座石碑多吃一碗飯,也便是值得的。
若是當年開闢九碑的夫子見到了這一幕,想來也不會因此而生氣。
還會覺得很開心纔是。
於是這駁斥茶樓,要尊這九碑威榮的說法纔不那麼塵囂之上,之後又過去了許多年,眼下的人們已習慣了這九座石碑的存在,甚至於都沒有了幾千年前對於這九座石碑的無上敬重,有的人覺得這樣不對,可有些夫子卻覺得,這纔是文脈之流,最好的存在方式。
太上,使民不知有。
高高在上,裝着一副威嚴的模樣,說着什麼陽春白雪,不與民通,那纔不是最初爲了保護人們而誕生的文脈,在茶樓裡面,自有說書先生談論着過去諸位夫子們的決斷,且對這樣的決斷讚不絕口,而在靠着窗戶的地方,卻又有一名溫和道人,端着一盞茶,看着外面的風光。
有要入學宮的少年人注意到了這位道人對面,坐着一個小姑娘,眸子大而明亮,模樣清淨美麗,氣質空谷幽蘭一般,讓人見之難忘,下意識去看過去,可是卻又聽到了清脆聲音。
再看過去的時候,便看到了那位道人轉身看着自己,眸子含笑幽深,不由不好意思收回了視線,再不去看了。
小碧霞好奇打量着外面,嗓音軟糯:
“這裡就是爹你住過的地方嗎?”
那年輕道人點了點頭:“嗯。”
“是啊,當年在這裡住了許多年,後來倒是再沒有什麼機會回來看看,人世間的變化太大,不要說千年,就算只是十幾年,二十幾年,變化之大就是已經讓人都要不敢相認了啊。”
當時流行的飲食,此刻已是得要在書卷裡面翻騰好一會兒才能夠有的古譜殘篇;那時候的新曲新詞,此刻已是流傳千年的古詩名家,時日流轉,不過如此,這一座酒樓,上一次來的時候還是西門家的子弟,而今已是姓李了。
道人說話溫和,旁人倒是心下覺得他在說謊,只是不曾表露出來罷了。
這裡可是九碑,那些各家各派的夫子們,是斷然不允許誰人在這裡佔據地方,修建屋子了,這樣的口子是萬萬不能夠開的,今日有一人在這裡結廬而居,他日這裡或許就盡被那些個權貴給盡都佔據了,他說曾經在這裡居住過,這不是胡話,又是什麼呢?
他不曾說,那道人也只溫和看着這道路上的人來來去去,伸出筷子夾了一筷子這所謂的古代名菜,放到嘴裡,不由得流露出一絲會心微笑,碧霞不明所以,也吃了一塊,是滷製得很香的醬牛肉,入口綿軟。
卻不知道她父親爲何而笑。
齊無惑微笑看着這菜,卻想到了兩千年前,在帶着菩提來到這酒樓的時候,那時候的店家老闆給上了的那一盤子垛子牛肉,闊別兩千年,還是一般的做法,卻變得比起當日更好吃了,只是那時候秘而不傳的秘法醬料,改良的彩色,現在已是每家酒樓都有的名菜。
人的火種就是這樣,一代一代的傳遞下來。
可以在兩千年後,吃到基於兩千年前故人廚藝流傳下來的味道。
如同在和兩千年前的過去對話。
道人起身走出了酒樓,小姑娘就在旁邊,伸出手拉着父親的手掌,他站在這道路上,側身回眸,彷彿還可以看到兩千年前,三千年前的故人,兩千年前的酒樓掌櫃,醉酒灑脫的說書先生,三千年前那個侷促的少年西門大沖。
還有一個個故人,他們似在笑着看着自己,跨越歲月的對話,是唯此傳承薪火纔有的韻味,他擡起眸子,見到這在酒樓之旁翻卷的幡旗,上面寫着的文字是李家酒樓。
三千年春秋歲月,而今人皇已不姓李。
人族英傑之輩,代代皆有的。
萬物萬理,如流動之水,怎麼會停滯在一個地方,就這樣不動了呢?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這道人心情忽而變好似的,微笑了笑,伸出手來,道:“走吧。”旁邊小傢伙擦了擦自己的手掌,放到父親的掌心上,道人手掌微合,輕牽着碧霞的手掌,踱步行走於年少時穿行的紅塵當中。
人世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
這一段時日裡,齊無惑確實是陪着小姑娘處處玩耍,去見到了各方風景,雖然說許多地方,伏羲也曾經帶着她去過了,可是她還是很開心,似乎是同樣的風景,不同的時候過來,和不同的人過來,感覺也是不一樣的。
被其他長輩帶着玩耍自是開心的,可是卻是不如和爹孃一起,轉過了各處,小姑娘詢問接下來去哪裡?道人嗓音溫醇,道:“臨到你的生辰了,你張叔已給伱備好了宴席,怎麼樣也是要再去見見你張叔的。”
小姑娘想到那個極寵愛自己的玉皇大天尊,點了點頭。齊無惑踏着雲氣升騰飛天,去了九天之上,玉皇早已準備好了天穹的酒宴,各路仙神皆在,見到了那小姑娘先是喜歡,旋即見了和這小姑娘並肩而行,並不曾揹着了劍,神色氣度溫和清淨的道人,都是心中一凜,客客氣氣地行禮。
雲琴已至了,齊無惑前去拜見了北極紫微大帝夫妻,又見了張霄玉。
張霄玉噙着笑意,伸出手握拳在道人的肩膀上輕輕砸了下,笑着道:“你啊你,好不容易回來,也纔來這凌霄寶殿之上,尋我喝了兩三次的酒,之後就在人間不回來了。”
張霄玉狀若尋常詢問道:“此番回來,卻又要待多久?”
而後看到自己好友神色溫和,道:“今日來此,也是爲了了結你我當年的約定。”張霄玉的神色怔住,忽而想到年少之時,彼此約定的事情,說平定這六界之後,齊無惑便要攜道侶離去天闕,逍遙於世,隱遁修行而去。
時間過去了三千年這麼久。
這時間太長了,漫長到了張霄玉幾乎要下意識的忘卻這些事情,但是這事情終究不是不去面對就會不出現的,齊無惑看着自己的好友,嗓音溫醇,道:“放心,這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但是你我還在這世上,就總有重聚之時。”
“每年過節,我會來尋你的。”
“若是你有朝一日,墜了本心……”齊無惑看着好友,以他的境界,已經可以看得出張霄玉心底逐漸變化的心魔,是兩千年前一戰,張霄玉連續動用昊天功體帶來的,這是是他的劫難,是他的道劫。
齊無惑點破卻也無用,斂了斂眸,只是溫和道:“我會尋找一個,亦如你我當年那樣少年意氣風發的晚輩,來打醒你的。”
張霄玉大笑着搖頭,又想起了三千年前,就在這凌霄寶殿上面醉酒成了一團的兩個少年人,他噙着微笑,道:“好啊,若真有此意氣風發的人,出現在面前,我可一下就認出了。”
他沒有將這樣的事情放在心底裡面,他總是自信,相信自己不會走錯。
直到了那一年,亦如當年年少時的鋒芒銳氣也落在眼前,刺痛了彼時的玉皇,方纔怔怔失神許久,繼而大笑落淚,緬懷過往,踏破心魔,也由此,縱是那晚輩年少自大之時,也不曾剝去那晚輩一身名頭。
之後說是惱他。
可是那孩子尋來時候,卻也沒有任何一次,拂了他的請求。
堂堂玉皇大天尊,卻將那太古時候萬里桃山靈根最後的一部分,交給了一隻猴兒,這偏門拉的實在是太過於明目張膽了些,就只差一句,那裡是你最喜歡吃的東西,鑰匙給你,且去吃了便是。
縱無可奈何之時,也只笑罵一句猴頭罷了。
而今日,卻是下一代的泰山山神,碧霞元君的生辰,羣仙祝賀着,只是因這一位歸來的道人,話題上也是不可遏制地落在了這道人身上,提起他年少時候的鋒芒畢露,意氣風發,他的傳說太多太不可思議,就算是收斂了那諸多殺伐果斷的部分,卻也是讓人瞠目結舌。
小碧霞瞪大眼睛,不解。
她總是沒有辦法,沒有辦法把這些仙神口中那個年少時候就行走於人間,仗劍破劫的戰神,和自己那讓自己騎在肩膀上,陪着自己玩耍,氣質溫柔的爹爹聯繫起來,好奇不已。
那位的境界,不可測度,但是至少,至少也是御尊之境界。
或許已抵達了極。
這樣的存在,還是身負戰神武神之名號的強者,羣仙諸神自是不敢多說什麼的,於是話題也很快偏移了,偏移到了眼下這災劫還在的部分,說最後一輪大日棘手,說北海玄冥寒氣,以及哪怕今日,還在前方鎮壓先天神魔的楊戩天蓬戰部。
正談論時候,卻見彼處有聲音傳來,擡望眼,見到玉皇大天尊和鎮天大帝君聯袂而來,剎那安靜,齊無惑環顧周圍,其餘羣仙諸神皆是訥訥不言,只小碧霞伸出手來拉了拉父親的袖袍,嗓音軟糯道:“爹爹。”
“大家說你以前很厲害。”
羣仙的臉都白了。
那溫潤道人微笑了笑,俯下身去,看着自己的女兒,道:“你想要看嗎?”
小碧霞用力點了點頭。
於是道人擡眸,一身墨色道袍,玉簪束髮,已不佩劍了,氣質溫潤如玉。
知那先天神魔還在,於是回眸笑問玉皇道:
“我的甲冑,還在嗎?”
漫天仙神死寂。
便是先前還小生談笑着的,飲酒的,都不再動作,只這一句平和的詢問,整個天界便被一股肅殺之氣籠罩,壓抑安靜,卻隱隱又有一種激盪戰意升騰嘶吼。
真武。
再披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