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駱郢走出行宮,劉徹回頭對駱郢道:“愛卿看朕這學苑如何?”
駱郢方纔不過驚鴻一瞥,那裡說的出什麼一二三四五?
支支吾吾了片刻,方纔低頭道:“陛下學苑,富麗堂皇,果是中國上邦,下國小臣,不敢妄言……”
劉徹這才認真的看了一下這個少年,這少年的性格似乎有些單純耿直?
仔細想想,這也不出奇。
這駱郢五歲就被送到長安爲質子,然後一直居住於少府爲其安置的宅院中,像個金絲雀的一樣的保護起來。
雖然有許觀教導。
但處於一個封閉環境下,能培養個什麼?
老實說能具備一些常識,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劉徹看着他,微微一笑問道:“愛卿可願來此讀書?”
駱郢心中頓時就翻起了驚天駭浪,看着劉徹高大的身材,他連忙低下頭,咬着嘴脣,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但劉徹卻以一種不容拒絕的態度拍板道:“就這樣說定了,三日後,愛卿就來此上學吧,朕會讓人給愛卿準備好身份材料……”
“……”駱郢嘴巴張了張,心裡想要反對甚至反駁,但是,看着身邊明晃晃的衛士甲冑以及那些打着響鼻的戰馬,他最終只能低頭俯首拜道:“下臣謹遵陛下之制……”
“卿以後會感激朕的……”劉徹笑眯眯的說道。
把駱郢扔到這思賢苑的學苑裡來,這是劉徹昨日想了許久後下的決定。
誠然,這駱郢到了這思賢苑的學苑,三五年後畢業,可能真能學得一身本領回國。
甚至憑藉在此學得的優良作風與良好素養,回國後,成爲閩越國一代雄主,擺脫他在劉徹前世的悲催命運,腳踢餘善,拳打南越。
但這又怎樣?
這個世界早已不是靠個人武力或者才智就能決定一個國家一個政權存亡的世界。
不然,現在在長安城坐天下的就該是項羽的後代。
當然,更重要的是:劉徹想通過駱郢,實驗一下。
他想看看,除了武力征服,暴力殺戮外,是否存在通過文化融合的道路。
雖然說,劉徹自己也沒有信心。
畢竟,歷史上有太多的例子,證明了,對待那些不認爲自己是中國人的人,你就算把心肝脾肺腎都掏出來給他看,他還是會覺得,自己不是中國人,一切都是中國的錯。
只要一有機會,立刻就會噬主。
但無所謂了,一個試驗而已。
在這一世,恐怕還等不到駱郢回國,劉徹就會發起對閩越國的全方位政治經濟攻勢。
換句話說,就算試驗失敗,駱郢也翻不起浪來。
反之,若是成功的話,未來駱郢就將成爲類似南越王室一樣堅定的親漢派和帶路黨。
有他做牌坊,閩越國內各階級,對漢室的認同感就會大增,要省去許多不必要的殺戮與折騰。
對於內戰,劉徹真不想怎麼打。
打來打去,死的都是中國人,何必呢?
況且,歷史上也不是沒有通過懷柔手段,徹底漢化的民族嘛。
譬如在唐代,就有着一票胡人大將忠心耿耿的爲唐帝國拋頭顱,灑熱血,像高仙芝、哥舒翰、甚至還有突厥王室姓阿史那的大將。
就是在漢代,小豬手下,也有許多忠心耿耿的歸義胡人大臣。
如著名的金日磾等。
想着這些事情,劉徹就知道。
實際上,漢文明向來海納百川,兼容幷蓄。
在整個人類的歷史上,沒有第二個跟中國文明一樣,對所有宗教信仰、不同民族,一視同仁,毫無歧視的文明。
只是可惜,很多時候,中國的寬容與仁慈,被那些豺狼視爲軟弱與可欺。
弱小時,危難時,就喊中國爸爸快救我。
一旦緩過勁來,噬主的就這些傢伙。
“所以,關鍵在於,認同中國與否……夷狄入華夏則華夏之,華夏入夷狄則夷狄之,這句老祖宗的教訓,說的很對頭啊,認爲自己是中國人,願爲中國強大而奮鬥的,哪怕是黑叔叔,也可算中國人,反之,哪怕是土生土長,祖宗十八代都是中國人的,背叛起來,也不比那些夷狄賊子對這個國家的傷害小……近有中行說,遠有巖裡政男……說到底,中國,自古以來,就不是以血統、血緣作爲核心基石的民族,他是一個以文化、信仰與認同爲核心團結在一起的民族!”
這樣一想,劉徹頓覺念頭通達了許多。
他感覺,自己的視野與心胸,應該放的更大更遠。
這纔是一個做大事者該有的模樣!
於是,劉徹看向駱郢的眼神也變得柔和了起來。
這個少年才十三歲,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都未確立,還是可以挽救的嘛。
“走吧!”劉徹拍拍手,對着駱郢道:“跟朕一起,看一看,科學與技術的力量罷!”
“科學與技術?”駱郢不明所以。
劉徹哈哈大笑,道:“所謂科學,格物致知也,先賢有曰:君子之道: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
“……”駱郢還是不懂。
甚至就是隨同劉徹一起視察的少府岑邁、尚書令汲黯也是面面相覷。
不明白,到底是那位先賢說的?
但既然是天子所說,那就肯定是對的!
況且,這格物致知看上去好像高大上的很,正適合拿來刷逼格。
汲黯打算回去後,好好翻翻石渠閣的故紙堆,找一找看看究竟是何人所說。
但他無疑要失望了。
因爲總結出此話的‘先賢’,現在還沒出生。
嗯,可能連他爺爺都還是個小屁孩!
但沒關係,劉徹已經決定發明它了!
僞造古籍、僞稱先賢,本來就是這一時期思想界與文化界中最時髦的事情。
皇室插手其中,是遲早的事情。
不然,古文尚書與今文尚書之間的爭議,何必持續幾千年?
這樣打算着,劉徹就拍拍手掌,對左右吩咐道:“來人,筆墨伺候,朕要給這學苑題字!”
不多時,就有着宦官擡着筆墨書硯來到劉徹面前,恭敬的道:“請陛下御賜!”
劉徹看了看左右,然後挽起袖子,行雲流水一樣的在紙上寫下一句話。
衆人湊過來一看,立刻就紛紛跪在地上,拜道:“陛下聖教,臣等受教,請著於竹帛,宣告天下,使士民皆知陛下聖意!”
劉徹哈哈大笑,對自己的抄襲行爲,毫不介意。
甚至,劉徹保證,這句話的原作者,若是知道他的行爲,估計立刻就會把版權送上,還大拍馬屁,鼓譟天下。
畢竟,一個在野士子,與皇帝,說出來的話的影響力,那是兩個級別的。
皇帝放話,哪怕是狗屁不通,也有的是捧臭腳和阿諛奉承的人。
而一個文人,哪怕是孔孟,寫的文章,再是天花亂墜,又有什麼用了?
孔子死後,儒學纔在其弟子子夏的努力下,開花結果。
孟子更慘!
死後千餘年,才被主流認可和接納。
申韓好一點,但也好不到哪裡去。
說到底,一切思想與文化,都是爲政治服務的,而政治則是爲統治者服務的。
作爲金字塔的最頂端的決策者,皇帝所說的話,那就是出口成憲,金科玉律。
就像現在,劉徹敢保證,只要他點頭,立刻就能在天下的官僚系統與士大夫階級中掀起一股‘學習天子講話精神’的熱潮。
會有無數人,一個字一個字的去扣,去研究,去揣摩,最終向這句話所表達的意思靠攏和努力。
當然了,必要的謙虛姿態還是要做一做的嘛。
劉徹於是矯情了一下,道:“先拿去貼到學苑的門口罷,至於著於竹帛,宣於天下……諸卿以爲,真的合適嗎?”
當然合適了!
豈止合適啊!
簡直就是最佳文宣!
大家小雞啄米一樣的磕頭道:“聖明無過陛下,臣等雖然愚鈍,難以明於聖意,然陛下所書,以臣等愚見,實乃至理名言,真知灼見!陛下何苦私與一學苑,而不明傳天下,使黎庶皆知,陛下之意,澤被萬民,教化蒼生?臣等愚鈍,昧死再請陛下明詔天下!”
某些演技比較高超的大臣。
譬如少府岑邁更是跪在地上,眼巴巴的看着劉徹。
大有一付‘陛下要是不同意,那臣就撞死在這裡’的味道。
劉徹看着火候也差不多了,再扭扭捏捏,恐怕就要被人會錯意了。
於是順水推舟的道:“哎,這不過是朕讀書時偶有所發,本意是想拿來勉勵學苑童子……既然諸卿都覺得,此意當明於天下,朕豈可以一己之見而絕忠良之言?”
大家於是歡歡喜喜的叩首百拜:“陛下聖明,臣等遵制!”
若有後世人在此,恐怕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但沒辦法,這就是遊戲規則。
連皇位都要三讓三謙的時代,不會演技,太過耿直,顯然是沒法讓人相信你是一位‘明君’。
倒是一直在劉徹身邊的駱郢,看着那白紙上的文字,有些呆萌呆萌的模樣。
“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欲闕此道,必先格物致知,然後誠意正心,明於禮樂,知於天地,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朕與二三子等共嘉之!”
駱郢喃喃的念着這白紙上的文字,只感覺,整個身心都受到了衝擊。
這怪不得他。
當今天下,在已知文明世界的範圍內。
漢文化都像夜晚的明月一樣當空照耀,羣星襯托。
已知世界內,沒有第二個比漢文明更璀璨更發達的存在。
那許觀教育駱郢,不管怎麼選擇,都逃不過諸子百家的範疇,尤其是儒法兩家。
這也是中國周圍小國小族的悲哀。
除非他們永遠想過茹毛飲血的愚昧生活,不然,他們想走向文明,就只能向中國學習,向中國學習,就不可避免的會被洗腦,會被影響,會被同化。
哪怕是匈奴這等能與漢室抗衡的強勢帝國,在給漢天子的國書中,也要按照中國的路數來。
區區一個閩越,怎能倖免,怎能例外?
於是,駱郢頓時就被洗了一次腦。
這句劉徹在宋代橫渠先生的名言上添加私貨後,加工出來的名言,對旁人和普通人來說,可能還沒什麼。
但對駱郢卻是有如核彈的衝擊波一樣。
震的他幾乎就被劉徹洗腦了。
畢竟少年人,心性多變,敏感而脆弱。
但好在,駱郢立刻就想起了老師多年的教誨。
“殿下閩越未來之主,當效先祖勾踐大王,臥薪嚐膽,發憤圖強,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未來,未必不能北伐中國,取而代之!”想着老師的教訓,駱郢的心就漸漸感覺有些安定了下來。
嗯,孤是閩越世子,承一國宗廟社稷之重,絕對絕對不能忘記肩上的責任!
劉徹並不知道駱郢此刻心中的想法,只是覺得,身邊的這個少年,似乎有些異樣。
但劉徹無所謂。
漢室對三越的優勢是全方位的。
無論駱郢未來的選擇是什麼,都改變不了結果。
所以,劉徹在裝完逼後,心情大好,看着宦官們捧着他的墨寶,準備去找石匠,銘刻勒石於這學苑之前後。
就帶着衆人,興致勃勃的朝着下一個視察地點前進。
劉徹在來之前,就已經告知了少府,本次視察思賢苑,他要親自去看一看農戶的家庭,還要跟農民交談,詢問民間疾苦。
當然了,劉徹也知道,既然他通知了少府,那麼,就肯定看不到任何真實的農戶家庭情況,更不可能與真正的農民交談。
就算是後世天朝,這樣的事情,也不可能發生!
但沒有關係。
領導視察與考察,從來就不可能有‘真的’這樣的事情。
況且,劉徹這次行動,本身就是一場秀。
秀給百姓和天下人看的。
真要信了的話,只能說,少年,你真是忠臣啊,值得培養!
所以,當劉徹乘上攆車,在少府官僚和隨行護衛的的簇擁下,朝着思賢苑中的一處莊園前進的時候。
王道就立刻跑過來邀功:“陛下,這是奴婢讓人整理出來的您今日的起居言行,請您過目……”
劉徹接過來看了看,然後點了點頭,讚道:“辦的不錯!”
雖然這上面的文字,肉麻得連劉徹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但,宣傳的本質,本來就是誇大!
特別是在這西元前,自我吹捧與宣揚的好壞,可是直接關係到劉徹統治的穩固。
而且,經過了一年多的實踐,劉徹也發現了,好像老百姓,尤其是底層的老百姓,對這些事情,好像特別能接受,也特別願意相信類似的宣傳。
甚至於,誇的越厲害,他們就越相信。
想了想後,劉徹也大概知道爲什麼。
不是百姓蠢和笨,會被這些宣傳文字欺騙。
實際上,中國百姓是世界上少有的精明與聰明的人羣。
他們願意相信這些誇大的宣傳之語,是因爲,他們不得不相信這些,也強迫自己必須相信這些。
不然,生活本已如此艱辛,再沒有個精神寄託和希望,這日子還怎麼過啊?
甚至不需要太多宣傳,老百姓自己就會腦補一個聖賢天子,心憂萬民,澤被蒼生的形象出來。
所以,後世,宣傳來世福報,忍耐今生苦難的佛教,纔會在中國那麼興盛。
在明白了這個道理後,劉徹也是嘆息不已。
但現在,他只能選擇畫個大餅給百姓看,讓他們有個心理慰藉。
然後,儘量不加重他們的負擔,儘量派遣一些靠譜的,能幹事的官員去管理他們。
除此之外,即使劉徹,也毫無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