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四十八節 影響

蹬蹬蹬,樓下的士兵,已經快要走上樓梯了。

江充內心,就像被戰鼓錘了一般。

在這剎那,他內心閃過好幾個選擇。

舉手投降?

這看上去是最佳選擇,但實則是最差勁的選擇。

落到執金吾手裡的人,每一個最後都會深深後悔。

臨江哀王劉榮,當年落到了中尉郅都手中,竟只能選擇自殺,才能結束噩夢。

連堂堂的皇長子,都求生不得,他不過是一個棄子而已。

怎麼可能有活路?

況且,江充深知,哪怕有活路,他的朋友們也不會允許。

反抗?

江充雖然對於自己的格鬥技巧有所自信,能放到三五個大漢。

但,在執金吾的緹騎面前,他根本沒有任何把握。

更何況,這外面的緹騎,足有百餘人之多。

他再強,也是送死而已。

逃跑?

怎麼跑?往哪裡跑?

就算一時逃出了酒肆,也終歸會被追上。

兩條腿不可能跑得過四條腿!

那麼……

江充深深的吸了口氣,望着街道上的那個年輕的侍中官。

他知道,他只有一個選擇,最後的生機。

挾持人質!

他輕輕站起來,假裝要下樓,卻忽然一個健步,衝向了酒肆的欄杆,然後跳了下去。

“什麼人?”樓下的緹騎,自然馬上就發現了他。

“站住!跪下!”一個軍官大聲呵斥。

但江充充耳不聞,落地後,一個踉蹌就衝向了他選擇的目標。

張越自然也發現了他,扭頭看過去。

江充拔出自己的佩劍,長嘯一聲,衝了過去。

他知道,他的生存機率是萬分之一!

甚至可能是十萬分之一。

但……

“我已經給人當了一輩子狗……”江充獰笑着:“現在,我想當一次人……”

“格殺勿論!”慌亂中,一個軍官下令。

沒辦法,這個來歷不明的刺客,衝向的目標是執金吾和侍中官。

別說讓他成功了,哪怕是讓他接近了這兩個大人物,他們這些軍官都是死罪!

立刻,十幾個訓練有素的弩手,馬上將弩機瞄準了目標。

噗噗噗噗!

隨着一陣陣低沉的弩機擊發聲。

江充立刻就被射成了馬蜂窩!

整個胸口,幾乎都被弩箭射穿了……

張越此時纔看清了對方的容貌。

劍眉方臉,看上去似乎有些熟悉。

而旁邊的王莽則同時驚呼出聲:“江充?!”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這個舊日權傾朝野,曾經讓整個長安貴族和公卿都忌憚不已的水衡都尉,現在已經被弩機攢射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沒辦法,太近了!

最多不過十步!

在這個距離上,執金吾的緹騎們裝備的三石弩的威力,已經堪比後世的手槍了。

在強勁的動能下,弩機射出的箭矢,甚至可以穿透三層皮甲,取人性命!

王莽策馬上前,低頭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江充。

他知道,事情麻煩了!

能夠將江充都當成棋子使用的陰謀集團?

恐怕,這個集團的規模,遠超自己的想象。

“立刻派人將此間的事情報告天子!”王莽下令:“同時,嚴查全城!”

張越策馬走到江充面前,望着已經只剩下本能掙扎反應的屍體,他低下了頭。

猶記得曾幾何時,這位直指繡衣使者,對他而言,就像是不可戰勝的巨人一般。

但現在,他卻躺在血泊中,死的不能再死。

“這就是官場,就是政治嗎?”張越在心裡問自己。

一步錯,步步錯,最終無可挽回,身死族滅,一切陰謀也好,榮譽也罷,盡付諸東流水。

而在原本的歷史上,這個現在倒在血泊裡的男子,卻將掀起有漢以來最殘酷也是最恐怖的宮廷動盪。

太子據被他逼反,被迫起兵。

長安城流血十餘日,死者以數萬計。

朝野上下內外,所有的太子黨,全部被剿滅乾淨。

不止是穀梁和左傳學派損失慘重,近乎被滅絕了道統。

漢軍也損失無數。

大批的校尉都尉,被處死、流放、勒令解甲歸田。

曾經劉據到訪過的幾支漢軍,更是被徹底解散。

其中,甚至包括了功勳昭著的英雄部隊——屯駐於雁門關的句注軍。

這支從高帝開始,就負責守衛雁門關的功勳部隊,沒有戰沒在沙場上,卻被自己人因爲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消失。

更慘重的損失來自於巫蠱之禍後持續動盪的那幾個月。

在巫蠱之禍中靠着剿滅太子據的黨羽而幸貴的劉屈氂、馬通兄弟以及蘇文之屬,爲了穩固位置,竭盡全力的不顧一切的找着所有的理由來清洗反對者。

短短數月,漢室的精英官僚系統,十去七八。

巫蠱之禍帶來的影響,還不止於此。

因爲太子據掛了,所以,很多人生出了覺得自己也可以當皇帝的錯覺。

這直接導致了,貳師將軍李廣利將大漢帝國最精銳的軍團,帶入了死地。

一場巫蠱之禍,讓漢室中央損失了四分之一以上的文官,三分之一的學者,以及差不多三分之二的精銳軍隊。

正因爲損失如此慘重。

在武帝晚年的那最後幾年,漢室纔不得不停下了擴張的腳步,蜷縮身體,舔舐傷口。

而得利最大的人是誰?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

是烏恆人!

當漢室開始戰略收縮,並且放棄擴張,在草原上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真空!

以張越所回溯的史料所知,在數年之中,烏恆人就從漢室的走狗,蛻變成爲了一個草原上舉足輕重的勢力。

烏恆人的人口,在五年內,就從不過二十餘萬,猛增到了四十多萬!

與此同時,匈奴人也趁機反撲。

矗立在漠北地區,長達二十餘年的範夫人城旋即失守。

然後,匈奴的勢力,全面滲透進入了已經被漢軍驅離的許多地區。

而現在,發動並且引爆巫蠱之禍的罪魁禍首,卻在他還沒有來得及作惡的時候,就死在了這裡。

籠罩在長安上空的噩夢,似乎正在漸漸消散?

只是……

張越看着江充的模樣,這個昔日的水衡都尉,現在身上連半件像樣的東西也沒有。

他的屍首,很可能會被丟去亂葬崗,給野狗啃食。

他的首級,可能會被掛到東市的市集上,震懾不法。

正應了韓非子的那句話:紂曾貴爲天子,其死不若匹夫。

那麼問題來了……

是誰能讓堂堂的直指繡衣使者,淪落到這個地步?

又是誰有這麼大能耐,指使他、唆使他去做這些事情?

事實上,籠罩長安的陰霾,只是消散了一點點。

張越知道,隱藏在背後的人,絕對不止史書上描寫的那些人。

在這其中上跳下躥,唯恐天下不亂的,也肯定不止是江充蘇文馬通韓說之屬。

說直白點,這些的分量還不夠!

也不可能搞出巫蠱之禍!

王莽檢查完江充的屍首,卻是擡起頭看着張越,意味深長的道:“張侍中不如你我一起草擬向陛下稱述的奏疏?”

張越輕輕點頭。

當江充死在這裡,而自己又抓了幾個活口的時候,張越就明白了。

無論他願不願意。

他必須,也只能去懟死那些藏在背後或者浮在水面上,妄圖顛覆國家,動亂國家的渣渣們。

這不僅僅是爲了他自己,更是爲了那些可能會冤死在巫蠱之禍中的無數人。

想到這裡,張越就對王莽咧嘴笑道:“不知道王公有沒有興趣和下官一起輔佐長孫殿下,完成爲陛下登基臨朝四十七週年獻禮的‘大漢一統天下寰宇圖’和‘地理志’的編纂工作?”

這一刻,張越感覺,自己似乎有種要化身楊三十六的感覺。

但沒辦法,這年頭,不結黨,不組成小團隊,不拉上一切可以拉上的小手,十之八九,可能會完。

王莽立刻,有些忍俊不禁,笑道:“固所願爾,不敢請也!”

於是,友誼的小船成員喜加一。

……………………………………………………

建章宮中,歌舞昇平,鐘鼓齊鳴。

伴隨着歌舞之聲,羣臣紛紛舉樽,向坐於上首的天子拜道:“臣等恭賀陛下回京……”

丞相公孫賀,更是匍匐着上前拜道:“陛下離京兩月,卻是年輕了許多,臣爲天下賀!”

天子聽着羣臣的阿諛,心裡面也很享受。

恰在此時,一個使者急匆匆的走進來,走到天子身邊,恭身一拜,然後湊上前去低聲說了幾句話。

原本臉上還算有着喜色的天子聞言,立刻臉都青了。

啪!

他將手裡的酒樽丟在地上,然後,惡狠狠的看向了端坐在殿中一側的那幾個外戚。

全場都被嚇了一跳,人人側目。

“李壽!”天子猛然冷喝一聲。

一個大腹便便,看上去肉呼呼的貴族立刻趴到地上,哭着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朕記得,當初是你向朕舉薦的江充?”天子盯着這個人,冷然問道。

“回稟陛下,臣不記得了……”李壽搖搖晃晃了好一會兒,匍匐在地,似乎被嚇壞了:“臣近年來日夜沉迷於歌舞酒宴,從前的事情,都不怎麼記得了……”

“獨有對陛下的忠心,和對宗廟的忠誠始終銘記於心,請陛下明鑑!”

“哼!”天子冷哼一聲,對這個傢伙,很不滿意。

但是,卻又不好發作。

畢竟,這個人,這個胖子,可是他曾經最愛的女人的弟弟啊。

而且是一母同出的同產弟。

念着他姐姐的情分,哪怕明知道這個傢伙,每天都在花天酒地,甚至做了無數混賬事情,他都忍了。

但這一次……

天子已經忍無可忍!

“來人!”他揮手下令:“富春君年老昏聵,舉薦亂賊,不能奉宗廟,持國家之權,除其爵位,貶爲公乘,命昌邑王派人入京,帶去昌邑養老吧!”

一句話之間,海西候李廣利的親哥哥,在長安城曾經舉足輕重,有着無數關係的富春君李壽就已經被踢出了長安。

“陛下!”李壽大叫一聲:“陛下饒恕啊!”

但,沒有人看到,這位富春君匍匐在地上的嘴角溢出的那絲笑容。

丟爵位?被趕出長安?

這算什麼?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他微微轉身,看着那幾個端坐在坐席上,一動不動的朋友和親家們。

“大事就拜託諸君了……”李壽在心裡輕聲說道。

………………………………

江充行刺未果,被當場格殺的消息,立刻震動了整個長安,讓人目瞪口呆。

要知道,新豐縣纔剛剛傳來‘張蚩尤’手刃刺客,擒殺八人的傳說。

人們甚至還沒有從此事的震撼中回過神來,就又聽到了又一起刺殺事件。

而且還是一個國家的前兩千石,前直指繡衣使者刺殺侍中和執金吾的大事情。

一時間,無數人議論紛紛。

而江充的朋友們聽說了此事後,反應各不相同。

韓說聞訊,先是嘆息了一聲,從懷中取出一個雕像,哭了兩句:“次倩啊次倩,公何以丟下我一人在此塵世掙扎?”

旋即,他又笑了起來:“江次倩死的好啊……”

他起身,對人下令,道:“吾擔心次倩在九泉之下太過孤獨,讓人將次倩的家人,儘可能都送下去陪陪他吧……”

說完,他就又哭了起來。

但其他人就沒有韓說這樣傷感了。

許多宦官,甚至如釋重負。

江充一死,只要把屁股擦擦乾淨,大家就又是天子的忠臣了。

不過,總有人是恐懼的。

“快點派人去太原……”戚里的某個豪宅中,有人低聲說着:“去通知白家,馬上逃亡出塞……”

“恐怕白家跑不掉……”有人輕聲異議。

“我需要他跑掉嗎?”一個錦衣貴族冷笑着道:“我只是需要白家跑而已……”

“正好,借白家的項上人頭一用……”錦衣貴族笑道:“說不定能出一個列侯呢!”

“吾聽說白氏家訾以數萬萬計……”有人甚至忍不住吞嚥着口水:“更有土地十數萬畝……”

其餘人聽着都是嘿嘿嘿的笑了起來。

這可是一塊大肥肉!

雖然大家和白家算是有些交情。

不過,現在白家都要死了。

白氏的財產和土地,大家可以勉爲其難的接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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