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張越剛來到縣衙正廳。
就有人持着帖子來見他。
打開來一看,張越就笑了:“快快有請……”
不多時,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就被人帶到了張越面前。
“小人袁安,敬問君安……”這人對着張越恭身作揖,無比恭敬的拜道:“願君福澤綿長……”
來者正是張越的便宜弟子袁常家的心腹家臣,被袁廣國任命爲新豐工坊主事的袁安。
袁家在張越回京的這段時間裡,帶頭在新豐工坊園裡增加了數百萬錢的投資,將產業規模擴大了一倍。
在其帶頭下,其他富商紛紛增加在新豐的投資額度。
張越已經通過桑鈞的質日,瞭解到了這些情況。
目前,新豐工坊園的工坊數量,已經達到數十個。
其中僱工過百的大型手工作坊超過三十個!
一下子就在新豐縣形成了一個擁有數千工人的規模化手工業基地。
受限於張越給出的減免商稅和其他雜稅的承諾,這些工坊暫時可能還無法讓新豐財政受益。
但是……
好處卻已經顯而易見的顯露了出來。
最直觀的影響就是——就業!
雖然,這些工坊大多數是從其他地方,連工匠和監工一起搬來的。
然而……
總歸是要招人的。
只要招人,就會優先從新豐本地招收。
於是,曾經讓新豐歷代縣令們頭疼了無數年的贅婿、遊俠問題,迎刃而解。
大批大批的餘子和破產農民,進入工坊,從事手工業。
就連那些經常在亭裡遊蕩的遊俠們,現在也基本有了穩定的營生。
雖然這些人習慣了好逸惡勞,貪吃懶做。
無法再成爲合格的手工業工人。
但是給工坊主們看大門,當狗腿子,甚至當護衛,卻是合格的。
於是,新豐社會秩序和治安,一下子就變好了。
現在的新豐,張越雖然沒有學法家的前輩們,用什麼嚴刑峻法,動輒株連。
但卻也出現了曾經在其他法家前輩治下出現的路不拾遺和夜不閉戶。
這讓很多人,都感覺有些莫名其妙,不明所以。
但在張越看來,這是很好的理解的。
就業,是解決一切社會問題的良藥。
治安混亂的根本原因是就業率不高,百姓沒有謀生之路,只能雞鳴狗盜甚至殺人越貨。
若有了穩定的工作,靠着雙手就能安安穩穩的生活。
誰會去做挨板子被人戳脊梁骨甚至掉腦袋的事情?
對於諸夏民族而言,老婆孩子熱坑頭,是永恆的追求。
孟子在很多年前就已經說過了——有恆產者有恆心!
而這個事情,也讓張越和整個新豐都嚐到了甜頭。
哪怕是太學生們,對工坊園的態度也從從前的鄙視、輕蔑轉爲現在的中立甚至是友善。
袁安這樣的大商賈的代表,在新豐的社會地位,也由之提升了不少。
至少,他現在可以光明正大的出入官衙。
這也讓他非常受用。
但在張越面前,袁安依舊如同家奴一樣恭順,他低着頭道:“前日,君曾託我家少主代爲聯絡西南夷中‘強有力之人士’……”
“如今,我家主公已經聯絡上了一位可靠的‘強有力’之西南夷人物,不知君是否要見?”
張越一聽,立刻喜笑顏開,道:“還請足下引薦……”
新豐的工坊園現在已經初具規模,甚至可以說有了騰飛的勢頭。
但還有一個問題,張越需要解決——廉價的勞動力!
雖然,現在漢室的勞動力,本身已經很廉價了。
工坊園中新招收的工人,一律是簽訂了所謂的‘學徒契約’。
一般契約有三年的‘學徒期’。
學徒期間,工坊主僅需要滿足學徒一日兩餐,發給四季衣物,然後每月象徵性的支付這個學徒一百錢的工錢就可以了。
而對這些學徒,工坊主們幾乎可以極盡一切壓榨之法。
讓他們做牛做馬,偏生還能讓這些人感激不盡,甚至以爲是大善人!
畢竟,對於餘子們來說,能有人管自己一日兩餐,給一個落腳的地方,還能讓他們學到技術,甚至還有工錢,這簡直就是天籟!
但學徒期,總歸有期滿的時候。
漢家的手工業,是非常看重技術的。
技術大牛的工錢,那可就不低了!
即使只是一般的匠師,工錢也是每月一千以上,還要給他安排房子,甚至還得爲他安排妹子!
逢年過節,更是得包一個大大的紅包。
不然,人家是可以用腳投票的。
技術熟練之人,無論去哪裡,都能有飯吃!
於是,這就帶來了一個問題——生產成本怎麼最大限度的降低呢?
若在其他地方,倒是好解決,蓄奴嘛!
將所有的繁重、枯燥和不需要技術的工作交給奴婢們。
反正奴婢無人權。
但在新豐,尤其是在工坊園裡,張越明令禁止使用奴婢。
一旦發現有人使用奴工,直接罰沒該奴婢!
其次,未來新豐或者說將來的新豐經濟圈,可能會出現很多殺人如麻的項目。
譬如說水泥的煅燒、冶鐵的爐竈等等。
前者的話,在這個時代,沒有足夠的勞動保護工具,特別是口罩。
張越估計,一個水泥煅燒工人,大約只有三年的工作生命。
三年後,塵肺病能直接要了他的命!
而冶鐵業的冶鐵高爐,那就更要命了!
簡直就是奪命狂魔!
一個不小心就和干將莫邪一樣化作鐵水了。
哪怕很小心很小心,也可能會出現各種各樣的意外事故,導致各種傷殘。
旁的不說,在距離新豐不遠的藍田鹽池工場裡工作的煮鹽工匠們的殘疾率就高的驚人!
所以,張越就只好向外求助了。
其實,最好的途徑,還是在天水、武威等邊郡的羌人。
只要搭上當地的湟水胡騎們的路子,就不愁廉價勞動力來源了。
但現在,張越還沒有這個條件去和湟水胡騎們搭上話,起碼要等到明年,等範明友帶回來稽古姑的後人。
或許就有機會開闢這條路子了。
不過不要緊,除了令居、天水、武威地區的羌人。
張越還可以向西南地區求助。
如今的西南羣山,可以稱得上百花齊放,羣魔亂舞了。
當地,既有像夜郎、滇國這樣開始漢化的國家。
也有類似僰國這樣的靠着販賣奴隸,當人口販子的存在。
僰國訓練好的優質僰奴,在如今甚至是類似於唐代的新羅婢一樣馳名天下的特產。
張越也是沒有辦法,不得不去做這個事情。
不然……
誰來填這個技術發展過程之中的犧牲數量?
用他治下的百姓性命?
別開玩笑了!
而這個世界,並不存在不需要犧牲就能提升生產力和技術力的東西。
要發展就一定會有犧牲。
而且,犧牲的數字,不是個位數十位數百位數千位數。而是成千上萬!
馬克思和恩格斯,曾看到的場景,一直在張越腦海中迴響。
英國工業革命前後的工廠中哀嚎慘死的童工、女工的聲音,更是如同夢魘一樣,一直纏繞着他的心扉。
西方工業革命的成功,是在吸取了全世界的財富和資源後,用數百萬數千萬的人命建立起來的。
犧牲者中既有被他們的堅船利炮所擄奪和奴役的人民。
更有他們本國的人民,他們的同胞,他們的鄰居和朋友!
旁的不說,張越計算過,哪怕是現在,哪怕是如今的這個新豐工坊園,想要發展壯大,實現手工紡織業和冶鐵規模化以及水泥煅燒的規模化。
起碼得死一萬人!
而且是每年都要死這麼多人!
中國人民能答應?能願意?
搞笑!
只要出現這種事情,新豐馬上就會從希望之鄉變成魔窟。
然後,全天下都會來口誅筆伐。
當今天子或者以後的任何君王,都不可能放過他這個始作俑者,必定會將他碎屍萬段!
整個世界都將沒有他的容身之所!
想學英國人一樣在中國玩羊吃人?
張越可還沒有忘記,夏王朝滅亡前夕,那些喊着‘時日皆喪,予及汝皆亡’的人民,更沒有忘記百年前大澤鄉的那一聲怒吼,更不敢遺忘東漢末年黃巾軍的農民們的戰歌——頭如雞,割復鳴,發如韭,剪復生,吏不必可畏,小民從來不可輕!
故而,張越只能向其他地方尋求幫助。
反正,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
而且,他也已經想好了全套的方案,一個可以完美撇清自己與新豐甚至漢室責任的辦法。
袁安卻是輕笑着,恭身道:“君是要現在見嗎?”
“小人馬上就去通知常公來……”
“常公?”張越疑惑着問道。
“然……”袁安輕笑着答道:“此公乃滇國王室旁支,爲西南大賈,名曰:常聞,與我家主人有些生意上的往來,爲人絕對可靠!”
“且,這位常公,還是如今少府卿的座上賓,此番關中的蹲鴟、蒻頭,他是第一個運來關中的西南商賈,因此受到天子嘉獎……”
張越聽着,點了點頭。
滇國王室,確實是常姓,說起來滇國和滇國附近的幾個小國,其實都屬於諸夏的旁支。
戰國中期,楚人佔據巴蜀,曾發動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對西南地區的開拓。
可惜,運氣太差,他們剛剛征服西南,老窩就被秦國人抄了。
沒有辦法,只好在當地落地生根了。
所以,當年漢使第一次抵達滇國時,滇王問漢使:“漢與滇那個大?”完全就是在惡意賣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