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長安,楊柳花開。
建章宮中,更是碧波盪漾,錦鱗游泳,芷蘭芬芳。
站在蓬萊閣上,眺望着這蓬萊池中的風光,天子的神色怡然而悠閒。
“陛下!”霍光的聲音從閣樓下傳來:“臣來複旨!”
“上來吧!”天子輕聲道。
“諾!”霍光提着綬帶,亦步亦趨的恭身來到君前,頓首拜道:“臣奉詔往新豐,巡查政治,顧問民生,今特來複命!”
“說說看,新豐的情況如何?”天子問道。
自張子重離京後,新豐的事情,就在朝堂上議論紛紛。
丞相等人,都以爲現在‘侍中領新豐令張子重奉詔使於幕南,陛下宜當擇良臣,以續其位’。
擺明了就是要趁着老虎不在家,摘他的桃子,偷他釀造的美酒,自己吃了。
而太僕上官桀、大司農桑弘羊則堅決反對。
舉出了當年兒寬辭任左內史後,左內史地方迅速糜爛的故事,認爲不宜對新豐做任何變動。
而且,他們覺得張子重此去幕南,不過數月,沒必要爲此做什麼調整,更不提選派大臣去接任了。
兩方在朝堂上鬧得非常火熱,甚至有些涇渭分明的味道。
天子也是不勝其煩,況且,丞相等人也說的有道理,張子重離京,新豐的事情,沒有了掌舵人,這怎麼行呢?
但他又怕,派去的大臣亂搞,破壞了好不容易纔有了起色的局面,於是索性就讓霍光帶隊去新豐看看,視情況來做決定。
“回稟陛下,臣不知道該怎麼稟報……”霍光低着頭,有些猶豫的道。
“不必爲難,直接道來……”天子起身道。
作爲君王,他還是很分得清公私的,若張子重離開後,新豐的事情遲滯乃至於退步,他自然會選派官員去結掌。
畢竟,建小康,興太平,目前已經成爲他帝王生涯最後的政績所在,是絕不容有失的。
“回稟陛下,新豐一切如常,比之張子重在時,並無區別……”霍光低着頭道:“不止新豐,臨潼也是一般……”
“去歲所建的渠道,如今都已經正常供水,鄉亭水車,如林而立,百姓安居樂業……工坊園中也日益興隆,以臣所建,甚至還發展的要比去歲還好一些……”
“那卿有什麼爲難的?”天子展顏一笑。
“臣爲難的是這個……”霍光匍匐在地,將幾個用布帛包起來的東西,從懷中掏出來,呈遞到君前:“這是臣在新豐的臨渭、驪鄉與枌榆社的鄉間麥田取下的麥穗……”
霍光將這些布帛一一攤開,露出了其中的青綠色的麥穗。
如今,已是春三月,去年補種下的麥苗,現在都已經接近成熟,開始結穗灌漿。
只是……
霍光取來的這些麥穗,卻基本都是兩穗甚至三穗、四穗。
而且穗大而多,顆粒飽滿。
天子只是一看,就挪不開眼睛了。
“這是……”他顫抖着手,拿起一支麥穗,深深的吸一口氣:“祥瑞啊!”
他這一輩子,得到過無數祥瑞。
但,像嘉禾這種祥瑞,遇到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
沒辦法,多穗之禾,在這個時代受限於土地肥力、技術以及種子,稀少的和後世大熊貓一般。
每次發現,都值得大書特書,乃是一等一的祥瑞。
霍光卻是趴在地上,低着頭,不敢看天子:“陛下,臣在新豐田野,觀其麥田,所見之處,皆嘉禾也!”
“這些只是臣隨便在路邊摘下來的尋常麥穗……”
天子楞了。
一株麥稻出現多穗,是天下祥瑞,嘉禾象徵。
一萬株、十萬株、百萬株都是這樣,那算什麼?
難道……
天子想起了,當初張越曾和說過的話。
那是當初,有人舉報公孫敬聲暗藏巫蠱時,張子重與他進言時的話。
“何謂天子?受命之君天命之所予也,董子曰:德牟天地者,皇天右而子之,是謂天子也……”
“古者倉頡造字,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也!三畫者,天地人,貫通其中者,王也!”
“故自古聖王在,鬼神辟易,破山伐廟,口含天憲,言出法隨……”
“古有聖王顓頊氏,身有大偉力,命羲、和掌天地,四時之官,使人神相離,謂之絕地天通!”
…………
“陛下既受命於天,爲天子,垂三統、列三正,休說區區巫蠱之術,便是仙人之法,神明之術,遇陛下之身,也是崩解消散,無有神通之法,甚至遭遇天地反噬,隕落消散!”
念着這些,回憶着這些話語。
天子猛然呆了起來,喃喃自語:“難道,張子重所言,乃是真的?”
“朕果真乃是有偉力加身的聖王?”
錯非如此,新豐的嘉禾怎麼解釋?
那漫山遍野,普遍多見的嘉禾祥瑞,總不會騙人!
當初,唐叔找到了一株嘉禾,就興高采烈,獻給成王,作《歸禾》之歌,成王得之,同樣興高采烈,告於太廟,作《嘉禾》之歌。
現在,新豐若真的出現了漫山遍野的嘉禾……
朕是不是可以去太廟,到高帝與列位先帝面前炫耀一番?天帝
想到這裡,天子就忍不住詩興大發,文思泉涌。
當即就命人取來筆墨,揮毫潑墨,在紙上寫了洋洋灑灑數百字,來抒發自己的心情。
這還不止,寫完這首名爲《嘉禾之歌》的詩賦。
天子依然難掩激動,馬上就下令,要御駕親臨新豐,親自看一看,那漫山遍野的嘉禾景象!
不止如此,天子還下詔,命令在京兩千石、關內侯以上貴族隨駕。
這樣的好事情,他自然想要所有人,都與他一起見證。
好叫世人知道,他乃是在世的聖王。
以後不要再在他面前談什麼成王、康王了。
成王、康王,不過是有個好叔叔,周公輔政而已,就這樣,也纔得到一株嘉禾。
而他,大漢天子,高帝子孫,得到了無數的嘉禾!
所以,他的目標,當是超越三王,功邁五帝,垂於萬世,彪於青史!
命令下達,少府立刻就去準備。
整個朝野,也都馬上轟動起來。
丞相劉屈氂府中,更是據說傳出了捶胸頓足之聲。
而就在此時,一個信使,載着從雁門送來的奏疏了,直抵君前。
天子將奏疏看完,原本燦爛的心情,迅速的陰沉下來。
“好膽!好膽!好膽!”連說了三句好膽後,所有近臣,都是戰戰兢兢,瑟瑟發抖。
“馬上去把丞相和御史大夫給朕叫過來!”天子合上奏疏,怒不可遏的下令。
半個時辰後,丞相劉屈氂與御史大夫暴勝之,就來到了天子面前。
“臣丞相屈氂……”
“臣御史大夫勝之……”
“恭問陛下聖安!”
兩人都是笑意盈盈,正要將準備好的馬屁,傾斜而出,將天子吹捧爲遠邁三王,功超五帝的在世聖王,天下人的救世主。
然而,他們才擡頭,就看到了天子那張滿臉寒霜,彷彿要吃人的臉。
“丞相!你教的好兒子!”天子劈頭蓋臉就拿起放在御案上的一個硯臺就砸到了劉屈氂的臉上,砸的他立刻頭破血流。
但劉屈氂根本不敢躲,甚至不敢擦自己額頭上的傷痕,不顧着血流而注的臉頰,馬上就匍匐到地上。
他也立刻就謝罪:“臣死罪!臣死罪!”
雖然他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到底做了什麼事情?
明明他此來長安,只帶了長子劉玄——他所有兒子裡最老實、聽話、順從的人。
長這麼大了,劉玄甚至連雞都沒有殺過!
平日裡最大的愛好,只是讀書而已。
但在一下秒,劉屈氂就知道了,這個事情與他的長子無關。
因爲,天子拿起了另外一個東西,砸到了暴勝之身上:“御史大夫,你就是這麼爲朕監督天下郡國的嗎?”
暴勝之立刻就趴到地上,學着劉屈氂的樣子裝死:“臣死罪!”
“死罪?”天子冷着臉,站起身來:“朕看,爾等不將朕的天下搞爛是不會甘心的!”
“劉屈氂!”第一次,天子直呼了自己的丞相的名字:“你給朕馬上去將你那個混賬兒子從雁門接回來!”
“不要再給朕丟人現眼!”
劉屈氂聽着楞了。
雁門?
“陛下,臣諸子除長子玄外,皆在涿郡或中山老家讀書……”
“劉亨是不是你的種?”天子暴怒的問道。
劉屈氂一秒慫,馬上就趴到地上,脫帽拜道:“回稟陛下,臣確有一子名亨,不過,此子自幼頑劣,故而臣命家臣將之收繫於家,不許其出門……”
只是瞬間,他就毫不猶豫的賣掉了那個自己寵妾所出的兒子。
甚至,恨不得拿刀把他剁碎了!
“哼!”天子只是冷哼了一聲:“自己做的爛事,自己去收拾好!”
“劉屈氂,你要記住,你是宗室,高皇帝、太宗皇帝與先帝,丟不起這個人!”
“臣明白!”劉屈氂馬上匍匐在地上,頓首領命。
天子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了。
他那個兒子,自己領回去自己處置,不要給天下給君父添麻煩!
天子的話都說這個份上了,劉屈氂當然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
“暴勝之!”天子處理完劉屈氂,扭頭看向暴勝之,罵道:“幷州刺史周嚴,是那個舉薦的?”
“臣……”暴勝之戰戰兢兢趴在地上,不敢回話,他難道敢告訴天子,其實周嚴是關係戶,乃是當初江升託了太子,向他求的情嗎?
所以,他只能自己背鍋了。
反正,這麼些年來,他也習慣了。
不就是背鍋嘛……
姿態擺正就對了!
“哼!”天子冷哼一聲:“你馬上給朕派人去晉陽,將那個賊臣,給朕帶回來,交給執金吾!”
“諾!”暴勝之趕忙俯首。
“還有,幷州有些所謂的名士,妄議國政,誹謗大臣,非議國策,你去處置!”天子又道:“朕不希望類似的事情,再發生!明白嗎?”
“臣謹奉詔!”暴勝之雖然其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他明白,龍顏如此震怒,恐怕……
那些人一個都活不了。
誰叫他們是士大夫,是官員,是名士呢?
小老百姓亂說話,哪怕是罵當朝九卿,議論宮廷八卦,也有太宗皇帝的除誹謗詔護體。
官員貴族士大夫,卻是哪怕說錯一個字,都可能是死罪!
這是很公平的。
有權力有資源,自然要承擔相應的責任與義務。
“後日,朕與羣臣,巡幸新豐……”天子怒氣發泄的差不多了,就坐下來,道:“丞相和御史大夫,就不要去了,給朕將事情處置好!”
“啊!”
劉屈氂與暴勝之,面面相覷,這個懲罰甚至比天子打他們、罵他們更讓他們恐懼和不安。
因爲,打罵,其實是愛護。
天子若是不打不罵,他們就要回家想想怎麼自殺不那麼痛苦了。
而不讓他們隨駕,是僅次於不打不罵的懲罰。
是警告,也是訓誡。
意思就是沒有下一次了!
兩人深深吸了一口氣,立刻就趴下來,拜道:“陛下教誨,臣等銘記於心!”
…………………………
好不容易,活着走出建章宮。
劉屈氂這纔來得及,處理一下自己額頭上的傷口,拿着毛巾,擦了擦臉上的血漬。
而就在此時,他的一個家臣,急匆匆的趕來,對他拜道:“主公,三郎在幷州出事了……”
三郎就是劉亨,他的第三子,也是劉屈氂最喜歡的一個兒子。
劉屈氂聽着,剛剛清洗過的額頭,又開始疼了起來。
但那家臣,卻沒有察覺,反而繼續道:“幷州刺史周嚴來信,說是那個張蚩尤將三郎抓了起來……”
“主公,還請您快快想點辦法啊……”
“夫人在家,都快哭昏了!”
“那就哭死好了!”劉屈氂冷冷的道:“那逆子……吾恨只恨,當初爲何要生下他,致有今日羞!”
因爲這逆子,他被天子砸的頭破血流。
也因爲那逆子,他這個丞相甚至被天子禁止隨駕去新豐,去見證那據說漫山遍野的嘉禾之像。
這可是關乎青史評價和歷史地位的政治活動啊!
就這麼沒了!
劉屈氂都想吐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