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長樂街。
除了外出未歸的柳七一行,徐家其他人都已經沉沉睡去。
一座院子的廂房內,公孫顏正如八爪魚一般抱着被子呼呼大睡,鼾聲在狹窄的房間內迴盪着。
不知何時,公孫顏的牀邊出現了一道身影,手中長劍的劍鞘在窗外月光的照耀下,發出了微弱的熒光。
倘若是古遙在此,定然能通過這柄劍認出這道身影正是公孫幽!
公孫幽隱於夜霧之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她站在公孫顏的牀邊似是等候了許久,方纔用劍鞘的尾端捅了捅公孫顏的背部。
沒想到公孫顏不但沒有醒,反而是頗爲不耐地翻了個身,嘴裡還嘟囔着:“今天的柴火都已經劈完了,讓我多睡一會兒!”
話音剛落,房間的氣氛似乎一下子就冷冽了下來。
趴在牀上的公孫顏似乎也感覺到了一絲異樣,但她卻只是蜷縮起身子,然後一隻手往背後摸了摸,摸到被子的瞬間,一把拉過來蓋在了自己身上!
咔嚓!
公孫幽握着劍鞘的手上傳出一聲脆響。
隨後她上前直接一把掀開了公孫顏的被子,而後伸手扯住了公孫顏的衣領,將其提拎着坐在了牀上。
直到此時,公孫顏方纔緩緩睜開了眼睛,睡眼惺忪地晃着腦袋,四處看了看,然後眼睛一閉,準備往後倒去。
“公孫顏!”一道冷冽且咬牙切齒的聲音瞬間在房間內迴盪開來!
公孫顏吧唧吧唧嘴,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口中叨咕了一句:“好像是大師姐的聲音,看來又做噩夢了。”
結果話還未說完,便感覺整個人如墜雲霄,下一秒睜開眼,便看見了一道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出現在視線之中。
坐在地上的公孫顏揉了揉眼睛,發現眼前之人並未消散,她心裡不由得咯噔了一下,隨後有些怯怯地喊了一聲:“大師姐……”
公孫幽冷哼一聲,強壓下內心升騰的怒火,冷冷道:“公孫顏,我看你這丫鬟倒是當得挺舒服的!”
“大師姐!”公孫顏突然往前蛄蛹了一下,一把抱住了公孫幽的大腿,哀嚎道,“你終於來救我了,嗚嗚嗚……顏兒過得好慘啊!”
公孫幽:……
……
“沒用的東西!”公孫幽一拍手邊的桌子,對着公孫顏恨鐵不成鋼地罵道。
公孫顏身穿一件裡衣跪在牀上,低着頭“嗚嗚嗚”抽抽搭搭個不停。
公孫幽越聽越心煩,當即橫眉冷聲道:“再哭,我就讓你這輩子留在這裡當丫鬟!”
公孫顏聞言趕緊用力地吸溜了一口,將快到眼眶邊上的淚水生生憋了回去,而後哭喪着一張小臉,可憐巴巴地望着公孫幽:“大師姐,我的武功被廢了。”
公孫顏無語地挪開了視線,她當然知道小師妹已經被廢了,好在對方廢武功的手法極爲老道,只是散去了丹田的功力,卻沒有傷及丹田和筋脈。
很顯然,出手之人對真氣的控制已經達到了一個恐怖的境界。
回想着今日在江上從畫舫中傳出來的可怕氣息,公孫幽掩在袖中的手不禁握緊了拳頭。
“這麼說,楚星白也留在了柳七的身邊。”公孫幽儘量平緩了語氣,對着公孫顏問道。
公孫顏點了點頭:“不過我也很久沒有看見他了。”
公孫顏不屑地哼了一聲。
想也不用想,楚星白一定是去尋找妻子兒子的下落了。
只是桑曼曼和那個孽子已經被她送回仙舫,縱使楚星白背後有柳七撐腰,也不可能從仙舫手中將那兩個人搶走。
想到此處,公孫幽臉色稍霽,但一瞥見可憐巴巴望着自己的公孫顏,公孫幽的心情瞬間跌落谷底。
“早就提醒過你了,中原藏龍臥虎萬不可大意,叫你逞強,現在好了,一身修爲白白浪費,還落得個爲奴爲婢的下場!”
公孫幽沒好氣地數落着,看見公孫顏的淚水又開始在眼眶打轉之後,便無奈地閉上了嘴。
“大師姐,所以你是專程來救出去的!”公孫顏眨巴眨巴眼睛,一臉期待地望着公孫幽。
“當然不是!”公孫幽一句話粉碎了公孫顏的希望。
公孫顏瞬間一臉委屈地垂下了頭。
“也算你傻人有傻福,雖然被廢去了武功,但至少留下了一條性命,而且留在柳七身邊,短時間內性命無憂。”
公孫幽看着低頭不語的公孫顏,隨後輕聲嘆道:“你三師姐已經死了。”
“啊!”公孫顏猛地擡起頭,一臉愕然地看着公孫幽。
公孫幽直視着公孫顏的眼神,淡淡地說道:“來到中原之前,仙子就已提醒過我們,覬覦空桑仙舫的人比比皆是,若我們不謹慎行事,下場……”
公孫幽眼中泛出冷意,不再繼續往下說了。
“三師姐……”公孫顏滿面傷感地念叨了兩句,隨後擡起頭帶着哭腔問道,“既然仙子知道中原這麼危險,那爲何我們還要回來?”
“就這樣一輩子快快樂樂地在海上不好嗎?”
蒼——
一柄閃爍着攝人寒光的長劍搭在了公孫顏的脖頸之上。
公孫幽手持長劍,眼中閃爍着殺意,冷冷道:“公孫顏,膽敢忤逆仙子,伱知道下場的。”
公孫顏眼中流露出深深地落寞之色,隨後兩行清淚悄無聲息地從眼角滑落,她蒼白的雙脣微微張合:“是顏兒一時孟浪,還望師姐恕罪。”
公孫幽緩緩抽回了劍,歸於鞘中的同時,轉身朝着門口的方向走去。
“顏兒,暫時委屈你在這裡多待一段時日。”公孫幽停在了屋門口,微微側首,餘光看着癱跪在牀上的公孫顏,輕聲嘆道,“待我辦好仙子交代的事後,就接你回去。”
“外面……比你想象的要危險得多!”
說罷公孫幽徑直走出房間,站在門口昂首看了眼天邊的一輪冷月,旋即緩緩吐出了一口氣後,邁步走進了夜色之中。
……
比起家中的寧靜,畫舫這邊就有熱鬧多了。
楊依依已經修好了琴絃,此時正端坐於古琴之後演奏着,與剛剛在頂樓時婉轉低沉的琴音不同,此刻的琴聲中的歡悅,就連柳七這個外行人也能聽得出來的。
先且不論周宓和陶之妍兩個精通音律的,就連方青鸞和柳十九此時亦是一副沉浸其中的模樣。
江寄餘在交代完方青鸞要好生招待柳七一行後,已經藉故先行一步離開了畫舫,所以這也是爲何方青鸞出現在這裡,與柳七她們同處一屋欣賞楊依依的琴藝。
姑且也算是江寄餘對柳七出手解毒的謝禮之一吧,畢竟包一艘畫舫在江上游玩一夜的價格可是不菲的。
柳七是幾人當中唯一一個對楊依依的琴音沒有任何反應的。
目光掠過幾人一臉沉浸的表情,柳七端起茶杯的手頓了頓,隨後擡眸瞥了一眼正在撫琴的楊依依。
也不知是不是這一瞥的緣故,突然又是“錚”的一聲,琴絃應聲而斷,正在撫琴的楊依依似乎嚇了一跳,而後雙手掩着嘴,不敢置信地看着斷掉的琴絃,。
“楊姑娘!”方青鸞和陶之妍幾乎是同時站了起來,連關切地問道。
楊依依聞言臉色微變,迅速掩去了眼中的哀色,隨後擡首望着兩人柔弱地一笑:“無妨,看來今日是琴累了。”
柳七則是默然地收回了視線,並未多說什麼。
一晚上的功夫,琴絃已經斷了兩次,莫要說楊依依這個彈奏的人,就連聽衆們也從內心深處覺得今日可能不是個賞琴的良辰吉日,於是便勸下了想要修好琴絃再繼續爲衆人彈奏的楊依依。
“楊依依本身就是琴道大家,手中那尾古琴更是制琴匠師費勁心學打造而成,怎麼偏偏今晚連斷兩次?”
周宓婉拒了方青鸞提出去甲板上欣賞江上夜景的邀約,與柳七單獨留在了房間,待到衆人離去之後,她當即扭頭對着正喝着酒的柳七問道。
“倘若上一次如你所說,是江寄餘的緣故。”
“那這一次呢?”
柳七眸光微擡看了周宓一眼,隨後淡淡地說道:“看來當年你族中耆老對你的讚揚並非是因爲你父親是族長的緣故。”
“那當然!”周宓嘴角微微勾起,洋洋得意的表情剛露出,便瞬間反應過來,隨後臉色一肅對着柳七沉聲道,“可這和我剛剛問的有什麼干係?”
柳七目光掃向了甲板的方向,耳邊可以聽見幾女喋喋不休的聲音,隨即輕聲說道:“方青鸞現在也已踏入頂尖之列,可她還不如你這個武功盡失的廢人。”
周宓聽到柳七稱呼自己爲廢人,有些不滿地皺起了眉頭,但隨後眼眸微動:“這麼說來,剛剛是你弄斷了楊依依的琴絃?”
柳七搖了搖頭:“是我,也可說不是我。”
周宓:“你什麼時候也開始學那些老不死的不講人話了。”
柳七平聲靜氣地回道:“因爲楊依依的琴絃之所以會斷,與武功修爲無關,但是與意境有關。”
“意境……”周宓口中呢喃了兩句,隨後眼神驚訝地看向了柳七,“你是說楊依依也領悟了意境?”
柳七默然頷首。
劍有劍意,刀有刀意,琴自然也有琴意。
也難怪楊依依的琴音有着如此大的吸引力,方青鸞,柳十九和陶之妍這些人的武功也不算低了,但楊依依琴音一響,她們瞬間就沉湎於琴音之中,這就是被楊依依拉入了她的意境之中。
也就是楊依依絲毫不會武功,也沒有什麼壞心思,否則這幾個人在陷入意境之後,和剛出生的嬰孩沒有什麼區別。
如果硬要說來,此前在皇宮柳七陷入蕭奇峰的“滄海橫流”之中時,便與現在周宓,方青鸞她們的處境大致相當,只不過柳七有殺意護體,雖身處滄海,但依舊抱有了一絲自我。
爲何武林中人皆對刀意劍意推崇備至,就因爲其可以真正做到殺人於無形,只要對方無法看破你的意境,縱使武功遠勝於你,在意境之中也難逃一死。
意境,就是以自我意念營造的一方小天地!
楊依依的琴絃之所以會斷,在頂樓時是受到江寄餘溢出的真氣影響。
而剛剛則是因爲房間內有一個人的意,比楊依依的琴意更加強大。
哪怕柳七瞥去的那一眼沒有動一絲的殺念,楊依依以琴音營造的意境卻還是承受不住最終自我崩潰,從而導致了琴絃斷裂。
柳七也不知該稱讚楊依依天賦異稟,還是說她暴殄天物!
在沒有習武,沒有以內力強化自身五感的情況下,憑藉肉體凡胎領悟一種意境,這已經算是妖孽般的存在了。
畢竟意境,就代表着同階無敵,甚至有越階挑戰的可能,這一點柳七已經親身感受過了。
……
此時江面,另一艘畫舫的上。
甲板邊上站着七八個二十來歲年輕公子,他們皆是一襲錦衣華服,腰間懸掛着長劍,劍鞘鑲金嵌玉,劍首垂着華美的劍穗,一看就知道個個身世不凡。
身穿一襲簡便青衫的陶之禮站在這羣人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陶兄,此次來到江南是不是大開眼界啊!”
陶之禮有些無奈地將搭在自己肩頭的那隻胳膊給擡開,隨後屏住呼吸隔絕了令人作嘔的酒氣的同時,往一側默默地挪了幾步,繼而對着剛剛和自己搭話的那位年輕公子說道:“孫公子,你喝多了,還是回房間休息去吧。”
“我……喝多了?”孫公子一張豬肝色的臉在船上明亮的燈光下格外的顯眼,他指了指自己,然後又指了指陶之禮,“陶之禮,莫要以爲我大伯宴請你師傅,你就能在本公子面前充大頭了!”
陶之禮面色微寒,但仍然保留有一絲理智:“孫公子,今日的晚宴可是令伯父親自請家師前來的。”
“哼哼!”孫公子不屑地哼了兩聲,“一個鄉巴佬也值得我伯父親自去請,還真愛往自己臉上貼金啊!”
陶之禮怒聲道:“孫公子,慎言!”
“我告訴你,你算是個什麼東西!”孫公子猛地一揮手掙開了兩個想要拉住的他的人,繼而大着舌頭對着陶之禮繼續辱罵道,“什麼狗屁青竹客,一個連師門都保不住的廢物,也配當我們孫家的座上賓!”
陶之禮本不想與這孫公子過多糾纏,他知曉因爲今日晚宴上對方伯父誇了自己幾句,這孫公子從離了席之後便一直對他陰陽怪氣。
本來陶之禮都打算息事寧人準備扭頭一走了之了,結果還未轉身就聽到了對方出言侮辱自己的師傅。
他豈能再忍!
刷!
長劍出鞘,一抹寒光點向了那孫公子衣角。
陶之禮還是保持了一絲理智,只是想出手教訓一下對方,並未有取其性命的打算。
結果那孫公子見陶之禮出手,原本渾濁的雙眸竟是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隨後突然身體往左側一沉,躲開了陶之禮一劍的同時,反手一掌印向了其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