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修傑”望着紀仲身後緩緩展開的竹卷,即便已經入聖的他,心中仍然是翻起了驚濤駭浪。
“《春秋》虛影!你一個儒生,怎麼可能召喚出《春秋》虛影!”“方修傑”渾身正氣鼓盪,夫子境巔峰的攻擊盡數朝紀仲打去,但是所有的攻擊落入《春秋》虛影散發的光芒中,就彷彿落入了無盡的時間長河之中,全部消失不見。
《春秋》虛影的竹卷完全打開,上面刻着的字一個個閃爍起來,隨後,那些閃爍的雅文文字從竹簡上飄出,落入了紀仲的身體中。
紀仲身上的正氣猛然暴漲!
“春秋注我!這是春秋注我!”此時真正的方修傑也是心中大驚,這種場面,他只在史書中見過。
儒門半聖之下,最強的兩大神通,春秋注我,我注春秋!
據說,施展出春秋注我,將召喚出儒門至聖的力量,爲己所用,曾有一位正心境大儒使用春秋注我,越階斬殺一名蠻族蠻神。
只是,這兩門神通太難了。
難到一兩代人,都不見得有一人能掌握。
可是紀仲只是一個儒生,連書山學海都沒有見到,他怎麼會施展出來?
……
此時隨着一個個春秋筆墨飛入紀仲的體內,紀仲的氣息在不斷攀升,很快就突破了儒生,進入了夫子境,接着就是突破啓蒙境夫子,到達開化境夫子,緊接着又從開化境夫子突破到了傳道境夫子,但是這勢頭沒有中止。
“方修傑”面色大駭,在“春秋注我”施展期間,至少要半聖的力量才能攻擊到對方,如今他只是一絲神魂附體,只能施展出傳道夫子的實力。
“你瘋了!”這道蒼老的聲音大喊,“快停下來!你根本承受不住春秋大術的力量,你的儒心會崩潰,你也離死不遠了!”
紀仲壓根不理會,身上的氣息仍然在繼續增長,轉瞬間就來到傳道境夫子巔峰,正朝着大儒前進。
此時崩界上空崩壞之力開始聚集,巨大的壓迫力量散發了出來。
“方修傑”大驚:“停下來!你能突破一整個大境界,未來至少能達到正心境,就連封聖也有一定的希望。”
“你停下來,拜老夫爲師,入我方家,我方家用盡所有手段助你百年成聖!”
“只要你肯拜老夫爲師,老夫立刻離去!你停下來!”
紀仲微微睜開眼,看了一眼狀若瘋狂的“方修傑”,繼續閉上眼睛,身上氣息依然不停上升,突然間一聲悶響,紀仲的修爲已經突破了夫子境。
此時天空中崩壞之雲中一聲雷鳴炸響。
“方修傑”大喊;“停止啊,你若是到了大儒,會引下崩界的崩劫,你想你身後山谷中的陳洛和我們陪葬嗎?”
聽到“方修傑”這一句,紀仲身上的氣息猛然一滯,他擡頭看了看天空中的崩壞之雲,長長吐出一口氣,身後的春秋虛影緩緩消散。
紀仲此時目光如電,看向“方修傑”,舉起手中的斷劍,那斷刃處,一道浩然正氣冒出,重新化作了一柄三尺鐵劍。
此時的紀仲,半步大儒!
“方修傑”面露兇狠之色:“小子,《春秋》已逝,區區半步大儒而已,你攔不住我!”
“方修傑”渾身青中帶黑的正氣宣泄而出,排山倒海一般壓向紀仲,正氣巨浪所過之處就連地面都被生生颳起了三寸。那正氣巨浪撲向紀仲,彷彿要將紀仲活活拍死。
夫子境儒術·不教而誅。
紀仲深吸一口氣,渾身的正氣都集中在手中長劍,他朝那迎面而來的正氣巨浪狠狠劈下。
彷彿是混沌中開天闢地的第一束光!
那青氣劍光銳利無匹,正面撞上了正氣巨浪,去勢卻絲毫沒有停滯,一往無前。
下一個眨眼,一道血跡從方修傑的額頭正中流了下來。
“太平之劍?”那蒼老的聲音也逐漸虛弱了下來,“這是太平之劍!”
“你個傻子,封聖之資,竟然爲了攔我,死在了這裡!”
“你個傻子!傻子!”
那蒼老的聲音彷彿要釋放自己的無窮怒火,但是聲音卻逐漸消失,當聲音消散的那一刻,方修傑的身體倏然裂開,從中被劈成了兩半,那股覆蓋在身體上的青黑正氣忽然化作了一團火焰,熊熊燃燒,將方修傑的屍體徹底化爲了灰燼。
就彷彿這個世界沒有這個人一般。
於此同時,紀仲身體一晃,摔倒在地,他感覺到渾身的力量和生命力都在迅速消退。他彷彿聽到了心臟處有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
紀仲靠着山石,再也沒有力氣握緊手中的斷劍,他發現自己的心臟跳動的速度越來越慢,眼皮越來越沉。
“公子,小紀只能護你到這裡了……”
紀仲已經沒有力氣再握緊手中的斷劍,他渾身的衣着已經被衝擊的襤褸不堪,一如他第一次見到陳洛時的樣子。
紀仲在恍惚間,彷彿看到了一個斷了一條腿的背影,那個背影朝自己豎起了大拇指。
“傻夫子……”
紀仲用最後的力氣喃喃道,緩緩閉上了眼睛……
……
“紀大哥!紀大哥!快醒醒!”紀仲被人搖醒,睜開眼,一個瘦骨嶙峋的大腦袋湊到了他面前,“那個傻子又來了。”
紀仲一聽,連忙掀開破獸皮,抓起枕在腦袋下的鐵劍,走出了破茅草棚。
他,紀仲,今年十歲,亡人集南區甲字街第一孩子王。
靠的不是別的,就是他手上那柄鐵劍。
幾個瘦得不成樣子的小孩見到紀仲,都一窩蜂的涌過來,紀仲用手點了點數,還不錯,一個都沒少。
“很好,看來那個傻子給的食物裡沒有迷藥和毒藥。”紀仲點點頭,“走,跟我再去領食物去。”
衆孩童興奮地大喊,跟着紀仲走向甲字街的街頭。
……
這裡是亡人集,位於莽州,卻在莽州的長城防線之外。
早年間這裡有些哨所,是爲了預報蠻人入侵而設置的,因爲死亡率太高,所以在這裡駐紮的都是些死囚。
朝廷允諾他們,若他們可以在這裡待滿七年而不死,就能赦免其罪,無數死囚爲了一份活下去的希望紛紛主動來到了這裡。
來的人多了,哨所就連起來成了一個集鎮。因爲所有人都是亡命之人,因此,又叫亡人集。
隨着時間的推移,這亡人集漸漸出現了第二代,第三代,可是這裡又偏偏是一個沒有王法的地方,很多孩子剛剛出生,就沒有了父母。
紀仲就是其中一個。
紀仲不記得自己父母是誰,只是有一個人在臨死前,遇見了不滿六歲的紀仲,把自己的鐵劍扔給了他。
“老子有一個兒子,死了,你給老子磕個頭,就當老子的兒子吧,替老子把香火延續下去。這把劍,算是老子給你的遺物。”
紀仲老老實實地磕了個頭,不是爲了這把劍,而是自己被叫了多年的“兔崽子”,那一天,終於有名字。
紀仲!
他用了三天時間,刨了個坑,把那個便宜老爹埋了進去,自己則抱着那柄幾乎跟他差不多高的鐵劍,回到了南區甲子街。
自從他半夜偷偷摸摸用這柄劍刺進一個想要搶劍的小混混的腦子裡,就沒有人再來謀算他這柄鐵劍了,他也莫名其妙成爲了整條街最受敬佩的孩子王……
……
紀仲帶着衆孩子走到街頭,果然看到一個鬍子拉碴的大叔坐在大樹下,他看上去豪爽的很,就是右腿的褲管空空如也,風一吹就飄了起來。
當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面前擺着香噴噴的麪餅子。
那大叔看到紀仲等人,哈哈一笑,伸手招呼道:“小紀啊,快來快來,剛剛出爐的麪餅子,還熱着呢。”
其他小孩都看向紀仲,紀仲小大人似的點了點頭,那些孩子才撲了上去,一邊吹着麪餅,一邊往嘴裡塞。
“慢一點,都有,都有。”大叔熱情招呼着他們,又看向走在最後的紀仲,“小紀,昨天你答應的,吃我一頓飯,所有人都要跟着我念兩個時辰的書。”
紀仲在那大樹的身邊坐下:“給吃的,還求着給我們書讀,你怕不是個傻子。”
那大叔哈哈大笑:“是啊,不是傻子,誰來亡人集啊!”
……
春去秋來,一晃兩年過去。
亡人集裡建起了一座書院。
那傻夫子就像是鳥雀撿麥穗一般,託着那僅剩的一條腿,不斷用白麪餅子把一些小孩子騙進書院,教他們唸書。
不是沒有人來惹事,但直到那個時候,紀仲才知道,那傻夫子的實力強大的可怕。
聽人說,他是什麼“太平書院”的學子,那條腿是搶同窗的遺物時被蠻族弄斷的。
你說傻不傻?人都死了,還搶東西幹嘛?
後來他在戰場上又受了傷,死裡逃生。有人保舉他去富裕的越州爲官,被他拒絕了,他說他要來亡人集開書院。
你說傻不傻?
亡人集裡的人都在背後喊他傻子。他們這些孩子還好些,叫他傻夫子。
“傻夫子,你爲什麼要來亡人集?”紀仲走到傻夫子身邊,接過揉麪的活,問道。
那傻夫子樂得輕鬆,從懷裡抽出一袋旱菸,點着以後吸了一口,看向天邊的落霞,說道:“我遇到了一個人,是從你們亡人集走出去的。”
“他說,他的孩子還在亡人集。他想讓他的孩子唸書。我答應了他了。”
“可是那小子,下一個衝鋒就死了。我也不知道他孩子是誰,就只能過來把所有孩子都教一遍了。”
“沒辦法,答應了別人啊!”
紀仲撇了撇嘴:傻子!
傻夫子輕輕拍了拍紀仲的後腦勺:“要尊師重道!”
……
一轉眼,又是兩年過去,紀仲十四歲了。
這一年,他《春秋》入門,正氣外放,成爲了一名儒生。
傻夫子笑的比他還開心,說道:“我有一位好友,叫王戚風,我給你寫一封信,你去找他。他是中京折柳書院的學子,會把你收入學院之中。”
紀仲撇了撇嘴:“我想去太平書院。”
傻夫子搖了搖頭:“太平書院不適合你!聽我的。”
紀仲還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響起了大喊聲——蠻人殺來了!
紀仲心中一個咯噔,太平了多年,幾乎所有人都刻意去忘記,亡人集之所以叫亡人集,一是因爲這裡都是亡命之徒。
另外,就是長城內的所有人,都把他們當做了死人!
“快,快,快!”傻夫子猛然站起,衝着外面大喊,“所有人,都躲到密道去!”
紀仲這是才反應過來,連忙衝進院子,把那些一個個到處亂跑的孩子抓起來,打開密道,將人一個個塞進去。
這是傻夫子這幾年一直在做的事情,他說“與其臨渴而掘井,不如未雨而籌謀。”
有的時候,傻夫子也不傻!
密道,只有孩子們知道。因爲若是傳了出去,以亡人集的風氣,密道就不是密道了。
將書院所有的孩子都送進密道,紀仲卻發現傻夫子站在書院的門口。
“傻夫子,人都躲起來了,你也進來吧。”紀仲跑到傻夫子身邊,拉住了他的衣袖,可是原本輕輕一拉就會隨着自己的傻夫子,此時卻像一棵大樹一般,穩穩地紮在原地。
“紀仲,你也去躲好,夫子就不進去了。”
“不行!”不知爲什麼,紀仲心頭突然涌出一股大恐懼,他死死拽着夫子的衣袖,往密道的方向拖拽着,淚水噴涌而出,“你都斷了一條腿了,你逞什麼英雄啊!你死了,我們怎麼辦!不許去,不許去!”
傻夫子摸了摸紀仲的腦袋:“沒辦法,夫子我,答應了這天地蒼生了。”
“得守信用啊!”
“狗屁信用。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你跟我走,你跟我走……”紀仲死死拽着傻夫子。
傻夫子蹲下身子,說道:“紀仲,你快躲起來。夫子要去了,你要夫子失信嗎?失信於我,比死還要難受啊!”
“可是……可是……”紀仲低下頭,眼淚止不住的留下來,“什麼承諾,比命還重要!”
傻夫子沒有說話,紀仲最終還是鬆開了手。
“這個,給你……”紀仲從腰間解下了自己從來不離身的鐵劍,“你答應我,要把劍還給我!”
傻夫子抽出劍,讚了一句:“好劍!”
“這麼好的劍,我當然要還給你!”
傻夫子哈哈一笑,手持寶劍,那空空如也的褲管下一道青氣冒了出來,傻夫子鬆開柺杖,意氣風發的衝出了書院。
紀仲沒有躲進密道,他爬上了書院的圍牆,看着那一瘸一拐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裡。
他只能聽到天地間傳蕩着傻夫子的聲音——
“太平書院學子在此,蠻人速來受死!”
……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打開了密道,把躲在裡面的孩子都救了出來。
蠻人打退了,有朝廷大儒上書,取消亡人集,要把所有的倖存者都接回長城以內。
紀仲抱着書院的大門不肯離開。
他相信,傻夫子會回來的。
他說了,要把劍還給自己。
他不會不守諾言的。
……
數天後,一羣渾身鮮血的儒生出現在紀仲的面前。
同時遞給紀仲的,還有一柄斷開的鐵劍。
“劍的主人,用開太平之術,殺死了一名蠻將。”
“這劍,是在蠻將的身上找到的。上面有一道神念。”
“讓我們將這劍帶給你。”
“孩子,能告訴我死去的同袍姓名嗎?”
紀仲慢慢站起身,從對方手中接過那柄斷劍,輕輕說了一句——
“傻子。”
……
紀仲靠在石壁上,已經沒有了呼吸。
他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
那天空中的崩壞之雲似乎沒有找到可以發泄的對象,緩緩散去。
突然間,有腳步聲傳來。
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
那腳步急促。
紀仲的手指突然動了動,緊接着他體內的一道紅塵氣猛然射向了心臟。
那心臟彷彿受到電擊,突然有了一絲顫動的跡象。
緊接着,又是一道道紅塵氣射入心臟之中。
“咚……咚咚……咚咚咚……”
心臟的聲音漸漸響起,就彷彿擂鼓一般。
紀仲深吸了一口氣,猛然睜開了眼睛。他下意識抓起身邊的斷劍,指向來人的方向,直到看到來人是田向晚、王不歸、葉大福,這才鬆了一口氣。
葉大福第一個衝上去,扶住將要跌倒的紀仲,看着紀仲渾身浴血的慘狀,咬牙切齒問道:“誰幹的!”
紀仲微微搖頭:“被我幹掉了。”
田向晚也向前一步,問道:“萬安伯呢?”
紀仲回過頭,望向了山腹中的山洞。
……
陳洛彷彿陷入了一道迷霧之中,他看不清楚前路,也辨認不了方向,沒有聲響,沒有人迴應,他只能憑着感覺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迷霧突然散去,他看到一個青袍儒生背對着他,似乎在思考着什麼。
陳洛小心翼翼上前,行了個禮:“在下陳洛,敢問閣下……”
那青袍身影回過神,一副年輕卻又滄桑的面孔上露出了釋然的笑容,也朝着陳洛回禮,說道:“在下王子安,見過同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