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傾盆。
整個鉢盂天地彷彿被一盆水從天上直接傾倒下來,鋪天蓋地,只有陳洛身周丈許方圓沒有雨水。
與雨水避開陳洛不同,雨水落在雲思遙身上,卻化作了一滴滴珍珠般的水珠,從雲思遙的身上滑了下去。
她在雨中,雨水卻不敢觸碰她。
小山下方的本源海肉眼可見的漲了起來。
雲思遙緩緩從天空中“走”了下來。
陳洛仍然盤腿閉目,似乎煉化並沒有結束,雲思遙看了一眼其他人,金瓜瓜立刻蹦上了獒靈靈的腦袋,說道:“呱!(老獒,我們巡山去……)”
獒靈靈心領神會,點點頭,又看着謝三生:“謝大師,怕還有強敵,勞煩你與我們同行。”
謝三生一臉疑惑,之前怒海撐天,又有龍魂現身,怎麼可能會有強敵隱藏?正要詢問,就看到獒靈靈和金瓜瓜一個勁朝自己使眼色,這才恍然大悟,連忙說道:“正是正是,我和你們一起。對了,後山還沒看過,我們去後山吧。”
說着,率先轉身離開,獒靈靈連忙朝雲思遙行了一禮,帶着金瓜瓜就追了上去。
一時間,只剩下陳洛和雲思遙兩人。
雲思遙嘴角輕輕一揚,走到陳洛身前,伸手一點,面前伸出一團軟雲,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在了軟雲上,一雙美目仔細端詳着正在閉目煉化的陳洛。
幸好,此刻的陳洛不知道外界的情況,不然雲思遙可不敢這麼看着他。
“長大了啊……”雲思遙心中感嘆,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和陳洛見面。那個時候四師兄爲護住他,冒險踏上求索長橋,他解除危險後第一件事就是衝入中京殺人。
那個時候,也是現在這樣,下着雨。
一個看上去小小的少年,一隻手拿着冰冷的刀,一隻手提着滴血的人頭,走在繁華的街頭,就像失了魂一般,像一隻孤獨的小獸。
這一切雲思遙都看在眼裡。
雲思遙從這個素昧蒙面的小師弟身上,看到了自己。
她也曾和他一樣,無助地走在雨中,用憤怒和瘋狂來掩蓋內心的怯懦和惶恐。
她也曾和他一樣,用盡所有的力氣,把痛苦都壓在心底,明明臉上兇的嚇人,胸口卻彷彿有萬劍穿心。
所以,她心疼了。
這種感情說不清楚,換做是別人,她或許最多是多看兩眼,可偏偏到了陳洛這裡,她就心疼了。
大概是先入爲主,在竹林中聽多了傳聞,提前認下了小師弟這個身份吧。
在竹林中,她本是老幺,這個六師姐的名號,是她小時候任性,硬是讓六師哥讓給自己的。所以莫說師兄師姐,就連幾個師兄收的弟子,年紀最小的都要比她大上一輪。
而眼前的陳洛,她就是光明正大的師姐了。
所以,她知道該怎麼做。
“我是你的師姐。”只是她站在他面前說的第一句話。
她將他擁入懷中,這是她對他做的第一個動作。
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告訴他,他不孤單,他有親人。
當年老師就是這麼對她的。
然後,她就聽到了陳洛在自己懷中的哭泣。
從吃驚,到哽咽,再到放肆的痛哭。
沒事,沒事,哭出來就好了。
那是雲思遙第一次感覺到,原來自己也可以被人依靠。
她沒有告訴陳洛整件事真正的黑手,那個人不是小師弟能對付的,有她出手就行了。
隨後的日子,就是陪着他離開中京,前往東蒼。
雲思遙想到這裡,目光仔仔細細看過陳洛的眉眼,又是一笑。
竹林七個弟子,即便是最不成器的四師兄,放在人世間也是當之無愧的翹楚,她雲思遙的眼界到底有多高可想而知,但是即便這樣,她依然一次又一次被自己這個小師弟驚豔。
開武道、立武院、作戲曲、創兵家,人族氣運因他而大漲。
詩詞歌賦,張口就是千古佳句;小說故事,一個情節就讓無數大儒指天痛罵。
爲了竹林情義,萬里入蠻原,營救未曾見面的大師兄;
爲了人人如龍,拒絕儒道邀請,獨開六千里天門;
雲思遙陪着陳洛一路走過來,看在眼裡,自豪在心裡。
只是不經意間總有一個想法,萬一有一天小師弟不需要自己的保護了,怎麼辦?所以有的時候城裡人起鬨他們的關係,她也只裝作沒聽到。
有的時候一個念頭閃過:或許這樣的關係,就能一直護着他吧。
想到這裡,雲思遙臉上一熱,又想起之前陳洛那雙手在自己身上……
“小混蛋!”雲思遙輕輕哼了一句,“總是玩火……”
說完,雲思遙又向前坐了一點,眉頭皺起來:“回去該怎麼和紅奴說呢?”
“不管了,這是男人的事情。”雲思遙點了點頭,她望着陳洛,腦中突然閃過自己偶爾用神魂看到洛紅奴親陳洛的畫面。
雲思遙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突然加速。
要不然,試一下?
雲思遙上半身微微前傾,緩緩靠近陳洛的臉,就在這麼慢慢接近……接近……接……
一道金光突然在雲思遙和陳洛中間閃現,金光散去,一個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諦聽懸浮在雲思遙面前,歪着腦袋,看着那幾乎親到自己的嘴脣,似乎努力思考了片刻,喉頭吞嚥了一下,小心翼翼,帶着小奶音喊道——
“喵——娘……”
“師姐?”陳洛此時也睜開了眼睛,就看到雲思遙似乎要親吻小諦聽,微笑道,“這是須彌山的山靈——嗯……小山靈。”
雲思遙臉紅撲撲地重新坐直,點了點頭;“嗯,煉化了嗎?”
“還差一步!”陳洛總感覺雲思遙哪裡怪怪的,不過也沒有追問,而是喚了一句:“諦聽!”
小諦聽“喵”了一聲,轉過頭,看着陳洛,猛然低下頭,將獨角頂着陳洛的眉心,輕輕一捅。
瞬間,一滴眉心血涌了出來,順着小諦聽的獨角被小諦聽吸收,小諦聽渾身抖了抖,又輕飄飄摔在了陳洛的懷裡,舒服地打了兩個滾,就閉上了眼睛。
隨後,小諦聽的身子發出光芒,緊接着就迅速縮小,最後化作了一塊巴掌大小的山石,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樣子。
“這是……”雲思遙也臉色凝重,其他的事情先放一邊,難道須彌山一趟白忙活了?
陳洛卻擡起頭,對着雲思遙燦然一笑,伸手握住了雲思遙的手:“師姐,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
陳洛心念一動,雲思遙自然不會有什麼抵抗,所以只感覺眼前一花,她就和陳洛站在了一座山峰之上。
山不矮,卻也不高,比不過大玄那幾座明秀山川;山不小,卻也不大,三百里起伏,橫看成嶺側成峰。
“這是……須彌山?”雲思遙詢問道,她能感覺到,自己是肉身來此,此處就仿若一方天地。
“嗯!”陳洛自然地牽着雲思遙,朝山間走去,說道,“也不能說是須彌山。”
“上古佛門的須彌山崩壞,山靈隕滅。最後時刻,有佛門高人封存了山靈最後一口造化氣息,留下了一顆山核,等待有緣人。”
“那小諦聽就是從山核中誕生,吸收了造化氣而甦醒的新山靈,已經不算是原來的須彌山了。”
雲思遙認真聽着,微微皺眉:“那須彌山的神異保留了幾分?”
須彌山重要的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件重寶。如果沒有重寶的特性,那充其量就是一個秘境而已。
陳洛點點頭:“運氣不錯,佛門大神通都沒了,但是一些妙用還在。”
說着,隨意摘下一朵山花,遞給雲思遙:“師姐,你看這花裡是什麼?”
雲思遙接過花朵,仔細一看,驚喜出聲:“鴻蒙之氣!”
陳洛笑道:“不錯,是鴻蒙之氣。”
“小諦聽是從山核中誕生,還會成長,這成長就需要能量,這能量就是鴻蒙之氣。而佛門大能早就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們讓此山吞吐天地之力,日精月華,將之轉換成鴻蒙之氣。”
“我作爲此山主人,自然也能調用這生成的鴻蒙之氣,但他人卻不可用。這是此山的第一重妙用。”
“第一重?”見陳洛得到好處,雲思遙格外開心,尤其是她知道鴻蒙之氣對陳洛的重要性,當然滿意,又聽說這還是第一重,連忙追問道,“還有什麼?”
“度化!”陳洛輕輕說道。
“度化?”雲思遙微微皺眉,不說上古佛門,當今西域佛門的度化法術與強行擄人幾乎沒有什麼區別,名聲極壞。她自然不希望陳洛與這樣的邪術粘上關係。
“不是如今的那種度化。”陳洛解釋道,“說是度化,其實是要對方完全自願才行。”
“一旦接受了此山的度化,就會在山中留下一道神魂種子。若是對方因爲意外身亡,這縷神魂種子受此山庇佑,並不會被生靈長河吸引,而是一直存在山中。若有機緣,或許能夠再次復活。”
雲思遙聽着陳洛的解釋,猶豫了片刻:“聽上去有些像佛門輪迴!”
“沒錯。”陳洛點點頭,“我猜測,上古佛門的輪迴本就是和須彌山有關。如今須彌山崩潰,法度並不完全,所以只保留這麼一處。具體的事情,還需要我繼續摸索才行。”
“不過倒是這法術有個反作用,師姐猜猜看?”
雲思遙瞪了陳洛一眼:“想考我?”隨即沉吟了片刻,說道,“神魂在此山留下烙印。他們死了,有一次縹緲的復活機會;可是你如果出了意外,此山崩潰,他們立時就死。”
“如此一來,倒是可以收服一大批忠心效力的死士了。”
“師姐聰明!”陳洛笑道,“不過不知道是原本上古佛門就是這麼設定的,還是因爲山靈就在幼生期,這項法術,只對妖族有用!”
“目前爲止,只有這兩處作用。”陳洛接着說道,“或許山靈長大一些,能多出一些神異。”
“已經是不得了的重寶了,看你這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雲思遙輕笑了一聲,隨即想到那頭小諦聽,說道,“那小諦聽呢?”
陳洛指了指腳下,頓時山體彷彿透明一般,就看到在山腹中,那隻小諦聽窩在山裡,舒舒服服地睡着。
“喏,小傢伙要長身體,還在睡覺呢。”
“接下來只需要尋個好地方,把這山種下,讓它長大!”
雲思遙點點頭,又想到一個問題,說道:“你若是將此山置放於天地,須彌山名號太響,不要再喊了,需要另起名纔好。”
陳洛撓了撓頭:“我實在起名廢,要不辛苦師姐,幫這山取個名?”
雲思遙一愣,突然想起那小諦聽管自己叫娘,現在豈不是要給自己的孩子起名,想到這,心跳得不行,卻還是要穩住情緒,腦中一瞬間千思百轉,說道——
“一切起源從方丈島而來。天心方丈,人心方寸。”
“這山,要不就叫方寸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