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出高樓大廈的輪廓。
朦朧霧靄籠罩下,平時擁擠忙碌的城市如襁褓中的酣睡的孩子。
就在朝九晚五的白領們都還倘佯在夢鄉的時候,曹錦瑟已經騎着她那臺單車,呼吸着綠茵公園裡的新鮮空氣了。
枝葉凝結着露水,霧氣拂過臉頰,太陽隨着車輪的轉動緩緩的往上攀爬。
曹公主這臺單車自然比不了江老闆在江城蹬過的那臺崔克蝴蝶,當時買的時候也就花了兩千大洋,頭髮簡單的用橡皮筋扎着,也沒有任何配套的裝備,但騎行的姿勢格外的輕鬆寫意,沉浸其中,人車合一,與周遭的環境融爲一體。
有身影若隱若現於前方的薄霧,旁邊也停着一臺單車。
曹錦瑟捏住剎車,因爲慣性又前進了一段距離後,單腳撐地,看着前方不到一米的身影,笑着打了聲招呼,“卿畫姐。”
寬鬆且清新的運動裝,和她一樣,頭髮也紮了起來,此情此景,真看不出這已經是一個年過三十的女人,和一個畫面中的曹錦瑟儼然閨蜜。
“遲到了啊。”
楊卿畫低頭看了看手腕上的國產表,動作相當刻意。
“卿畫姐,我從家裡騎過來可不近。”
守時。
是作爲一名企業家的基本素養,曹總一直以來也嚴苛要求自己。
不過。
現在又不是公務場合。
“起碼比我近吧?”
楊卿畫道。
曹錦瑟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而後一副瞭然於心的模樣,“卿畫姐肯定不是騎過來的吧?待會還得上班,車子是不是就停在外面?”
楊卿畫莞爾一笑。
她肯定不會這幅打扮去上班,待會再回去收拾,肯定是來不及的。
“錦瑟,你的缺點就是太聰明瞭。”
曹錦瑟不以爲然,輕鬆道:“如果聰明是缺點,那卿畫姐的缺點比我要大得多。”
楊卿畫搖頭一笑,側身擡手握住握把,“騎一段。”
曹錦瑟欣然點頭。
二人以閒適的速度並騎在寧靜的初晨公園裡。
估計也看出了她的專業,楊卿畫偏頭,好奇詢問道:“你工作那麼忙,還有時間經常騎行?”
“卿畫姐不也一樣嗎。”
自行車大部分人都會,但踏入社會後,很可能就從沒碰過,長時間不鍛鍊,多多少少會有點緊張和生疏,而曹錦瑟一看就是未曾放下。
“就算再忙,只要自己想,總能擠出時間的。”
看着那張怡然的側臉,楊卿畫輕輕笑了笑,收回目光。
“江辰來找過我。”
“我知道。”
“這麼依着他?”
楊卿畫意味深長,話裡有話。
曹錦瑟似乎領會了,又好像沒完全領會,回道:“卿畫姐覺得我很小氣?”
“我沒這麼說。”
楊卿畫立即否認。
曹錦瑟嘆了口氣,沒有藏着掖着,坦率道:“我的確沒有同意,但是我也做不了主。”
做不了主。
很難想象,這樣的話會曹家女的嘴裡跑出來。
“所以你是被迫同意了?”
楊卿畫玩笑般問。
“卿畫姐是和他談的,自然他會負起責任。所以我的意見無關緊要。再者說,我總不能拿刀抵住他脖子吧。”
楊卿畫詼諧一笑,語氣和騎行的車速一樣輕緩。
“他應該只是太瞭解你了。知道你內心的真實想法,所以才這麼‘獨斷專行’。”
聞言,曹錦瑟異樣的看了她眼,然後問了句:“卿畫姐和他纔剛認識吧。”
楊卿畫“嗯”了一聲,而後道:“不過久仰大名了。”
曹錦瑟忍俊不禁般笑出聲,但是對於這種客套,卻也沒有反駁。
真不是恭維。
那個傢伙早已經名動天下了。
天色破曉,霧氣越來越淡,隨着太陽的爬升,陽光闊綽撲撒人間,剛剛還安寧靜謐的世界逐漸熱鬧起來。
騎行兩公里後,兩位女士停下來,稍作休息,卻沒有閒着,慢悠悠的推着車走。
“宋朝歌來找過我。”
楊卿畫突無預兆道。
“沒想到吧?”
曹錦瑟臉上並沒有流露出太強烈的意外之色,但還是多此一舉的好奇問道:“他找卿畫姐幹什麼?”
過了片刻,她似乎才反應過來,“也是爲了樓市?”
楊卿畫點頭。
曹錦瑟笑,“這是好事兒啊,卿畫姐又多了一個選擇。”
“這叫選擇嗎,這叫火坑。”
楊卿畫的語氣裡清晰暴露出一絲無奈的不快。
曹錦瑟作壁上觀,立即撇清關係,“卿畫姐,這種機要你沒必要和我說。”
“小宋和你起碼也是發小吧?”
楊卿畫自然而然道,貌似沒有其他意思。
“公歸公,私歸私。卿畫姐應該很清楚,我們現在是競爭對手。”
曹錦瑟一本正經。
楊卿畫笑。
“就這麼有原則呢?”
“當然。”
曹錦瑟煞有其事,“也是和卿畫姐學習的啊。”
楊卿畫笑而不語,推着車往前,而後道:“我可不值得學習。”
“不。卿畫姐一直是值得我們尊敬的榜樣。”
曹錦瑟立即迴應道。
“真話還是假話?”
“真心實意。”
曹錦瑟臉色平靜而認真。
楊卿畫略微有些欣慰,“我還以爲你不喜歡我。”
曹錦瑟聞言重新笑了起來,“卿畫姐應該不在意我喜不喜歡吧。”
二女相視一笑。
處處都是機鋒啊。
這兩位要是真成了一家人,那日子絕對足夠精彩。
楊卿畫肯定是一個極度理智且清醒的人,知道自己要什麼,也清楚自己不要什麼,在這一點上,她比起曹錦瑟恐怕有過之而不及。
當然。
極度的清醒與理智,不代表自私自利沒有半點情感。
否則她也不會在宋朝歌面前多嘴了。
宋朝歌有一點說的沒錯,那個姓江的男人對於他們這個圈子,確實是一個外人,比起外人,於情於理,好像確實應該支持自己人。
但是曹錦瑟的態度,已經清晰明瞭。
不是猜測,剛纔她給出的回答那般鮮明。
楊卿畫沒來由想到了少女時期聽過一句玩笑話。
難道自古青梅抵不過天降?
當然。
感情這東西,最不講道理,一起長大也好,看起來天造地設也罷,這些都不是能夠取勝的決定性因素,在這方面,她最有發言權。
並不覺得惋惜,同樣作爲女性,換作自己,她也會做出同樣的抉擇,但不妨礙這位單身至今的政壇紫薇星情不自禁問了一句:“你覺得小宋哪裡不好?”
這樣的問題無疑有點失當,更加不應該像是從楊卿畫這樣的人物嘴裡說出來,曹錦瑟微微擰了擰眉,復又放鬆,大抵,也算是能對方此刻的心境。
“他好與不好,與我無關。”
沒有對對方評頭論足。
甚至都沒有進行一句點評。
但假如宋朝歌聽到這簡單幾個字,內心一定會冰涼刺骨。
楊卿畫沉默。
是啊。
好與不好,並不是喜歡一個人的標準。
而是需要將就時的標準。
氣氛安靜了一會,而後還是由楊卿畫打破。
“站在客觀的角度,公正的講,我也覺得和江辰待在一起更放鬆。”
曹錦瑟莞爾一笑。
“那是卿畫姐和他接觸不深,對他不夠了解,要不然肯定不會覺得他人畜無害。”
“他的資料看過不止一遍了。他在東海的女朋友叫作李姝蕊,對吧?”
曹錦瑟面不改色,輕鬆寫意,若無其事道:“嗯,那是他學妹,一個挺好的姑娘。”
“還在上學那會,江辰好像還救過她的性命?”
曹錦瑟依然像無事發生,並且還主動補充道:“他自己還差點因此沒從山上下來。”
曹公主的敘述有點不太準確。
不是沒下來。
下來終究是會下來的。
差別只是在於橫着下來還是豎着下來。
在國家力量面前,個人還真的沒有隱私啊,某人在東大那會恐怕週一到週五穿什麼顏色的內褲都被掌握得一清二楚。
“英雄救美,確實最經典有效的手段。”
曹錦瑟搖頭,淺笑道:“他那會還不會這些手段呢。”
楊卿畫看了她一眼。
巍巍京都,公子王孫千千萬萬,可唯獨曹家兒女光彩奪目,熠熠生輝。
可能這就是原因。
這般氣量,饒是她也自愧不如。
“你認識他是什麼時候?”
“記不清了,反正沒有太久。”
是記不清了,還是不想說?
不過沒有太久楊卿畫是相信的,再久能久得過宋朝歌的幾十年?
可是時間的深度和長度並沒有必然聯繫。
有時候幾年光陰勝過一輩子的精彩。
這是一件很幸運、同時也很殘酷的事。
“錦瑟,你現在真的改變了不少。”
“有嗎?”
“不信你照照鏡子,看看你現在的模樣。”
“是不是因爲沒化妝?”
曹錦瑟突然露出一抹狡黠的神采,這讓楊卿畫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歲月彷彿在耳邊回溯。
她繼而抿嘴一笑,笑容純粹,沒摻雜任何的雜質。
此時的曹錦瑟在她眼裡,好像變成了當初那個孤傲又警惕性盯着她的小女孩。
“當時我就和你哥說,你長大了肯定會禍害不少男孩子。”
“事實證明,卿畫姐看走眼了。”
曹錦瑟推着車笑道。
“不介意的話,說說你是什麼時候看上他的?”
話都說到這份上,也就不需要拐彎抹角了。
曹錦瑟閉嘴不答。
“我的口風你還不相信?”
“卿畫姐什麼時候也這麼八卦了?”
“我也只會和你聊聊這些話題了。”
曹錦瑟沉默了下,自然的道:“反正不是一見鍾情,也沒有生離死別的驚心動魄。”
還不夠驚心動魄嗎?
不提別的。
東瀛一戰,勢必會載入人類歷史啊。
“會不會是你要求太高了。”
曹錦瑟思量了下,而後搖頭,“我也不是太懂。”
“你知道兩個人能走到一起最關鍵的因素是什麼嗎?”
曹錦瑟扭頭,目露探詢。
“三觀契合。”
“只要目標相同,目的地一樣,不管出發點相隔再遠,最終也一定會相遇。”
“卿畫姐果然比我懂得多。”
“我好歹比你先明白什麼叫喜歡一個人吧。”
曹錦瑟立馬不作聲了。
楊卿畫笑,沒計較她的裝聾作啞,推着單車停了下來,“休息會。”
將單車放在旁邊,二人在長椅上坐下。
天光徹底大亮。
這座巨大的機器甦醒過來,投入新一日的忙碌當中。
“有一點,我不太理解。”
楊卿畫喝了口水,放下水壺,“他做的這一切,是爲了什麼?”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
而某人的很多行爲,都突破了這一自然定律,超過了正常思維的認知範疇。
“卿畫姐這麼辛苦是爲了什麼?”
曹錦瑟反問,頭髮微微被汗水打溼,貼在臉頰上,如海棠沾露。
“他和我們不一樣。我們深受恩惠,責無旁貸。”
財富、權力、榮耀,是來自創造嗎?
不!
是來自傳承!
起碼大部分來自傳承。
從無到有白手起家的終歸只是極少數而已,少到能做到的都被冠以了傳奇的稱謂。
譬如施振華。
他假如不是一介草根,即使同樣的成就,肯定也不會獲得那麼響亮的名頭。
世界的真實規則有目共睹,但難得是,作爲規則的受益者,楊卿畫願意坦率的承認。
換一個人放在她的位置,多半會和任何人撇清關係,認爲都是自己的努力。
“怎麼不一樣?他難道沒有受過九年義務教育?他上東大那會的獎學金和助學金哪來的?”
曹錦瑟的幽默詼諧,逗得楊卿畫展顏一笑,過了會,這位不出意外勢必會超越長輩的女人看着沐浴晨光生機盎然的樹蔭,輕緩道。
“那他也已經早就還完了。”
無論她還是曹錦瑟,亦或者說很多很多的人,她們的努力與奉獻,歸根結底,其實是因爲自己。
因爲作爲利益既得者,她們的利益,與這片土地是綁定的。
而另外的人,不一樣。
沉默了片刻,曹錦瑟抹了抹臉上的汗水,籲出口氣。
“卿畫姐會這麼想,可能是因爲卿畫的工作,接觸到太多純粹的商人了。”
楊卿畫一怔。
人的思維,是受環境影響的。
可是她接觸到的,只是商人嗎?
一隻樹葉旋轉飄落,恰巧落在曹錦瑟的髮梢,她擡起手,拿了下來。
“江辰曾經有一位前女友,嗯,把他蹬掉的那種。結果畢業後很不幸的得了重病,白血病,以她前女友家裡的條件,不出意外的話只能等死。江辰知道後專程去找她,人家不願意他還死乞白賴的相勸,費盡周折的把人送到京都來治病。”
“是嗎。”
楊卿畫看過的資料裡好像沒有這一個片段。
曹錦瑟把玩着那枚落葉,力度很輕,只是摩挲。
“卿畫姐,你說他這麼做又是爲了什麼?”
楊卿畫靠在長椅上,擡頭,望着明亮的長空,嘴角不自覺上揚。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