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看不到希望之時,無盡的絕望會淹沒一個人。
但當看到希望時,那被折磨得頹喪墮落的人,便又能再站起來。
文齊天便是如此。
畢竟他是名震東荒的第一天驕,鎮壓一個時代的絕世妖孽。
後來因爲狂妄自大,受挫於那平天秘境第七層,導致心愛之人被困其中,生日不知。
整整十年,這位曾經的天驕都在漫長和無盡的悔恨中度過。
儘管表面上看起來就好似雲淡風輕,說白了也就是荒廢修行,盡情躺平。
但從那走馬燈裡,餘琛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文齊天一直以來,無法抑制的痛苦和悔恨,還有愛。
整整十年!
終於在十年之後,那平天秘境再開之日,看到了希望。
——餘琛。
儘管那個時候,他還不曉得餘琛究竟是誰,也不知曉他的真正身份。
但那天棄道靈根的預知之能,卻告訴他,這……就是希望。
於是,飽受折磨的文齊天,好似黑暗中看到曙光的迷徒。
爲了那一縷名爲希望的火光,好似飛蛾一般振翅撲來。
哪怕要握住這希望的代價,是死。
也毫不猶豫。
說死就死。
只要能救出那被困在平天秘境第七層的師姐,救出他的愛人。
爲此哪怕是死,哪怕下十八層地獄,哪怕是永不超生,他也在所不惜。
這是文齊天心頭最爲熾烈最爲堅定的想法,也是他的愛。
——受困於情的,不止凡人,煉炁士也是如此。
恐怕唯有真正飛昇成仙,方纔能斬脫情絲,仙心永寧吧?
餘琛看着眼前三十來歲模樣的鬼魂,不知應當說些什麼。
或許平天秘境隊伍大多數天驕而言,是造化,是機緣,是無窮無盡的寶藏和財富。
但對於文齊天來講,是夢魘,是痛苦,是無法跨越的絕對天塹。
——倘若沒有十年前那事兒的話,文齊天這會兒怕是已經突破但通天之境了去。
或許天尊之境,也能望其項背。
但可惜啊,這世事無常,曾經的絕世天驕,不僅十年之間毫無寸進,如今更是身死道消,只剩下一絲殘魂。
那鬼魂,不甘,執念,以及那漫長的光陰都無法磨滅一丁點兒的愛……餘琛都真真切切地感受了。
爲之動容。
於是,他輕輕點頭,算是應下這般遺願。
緊接着,度人經金光大放之間,執念化墨,書寫煙燻一般的黑字兒。
【三品宏願】
【情之一字】
【時限∶三月】
【事畢有賞】
餘琛看罷,眼睛一眯。
三品!
又是三品!
要曉得,度人經對遺願的品階劃分,除了發願者的強大與否,執念深淺,最重要的就是遺願完成的難度。
遺願越難,品階越高,反之越低。
三品宏願是什麼水平?
——搞死一位至天魔的水平。
有一說一,先前倘若不是天機閣少司帶着那天機手記把那至天魔打得半死不活,餘琛除非把那剩下的古神精血用了,否則還真拿不下那至天魔來。
而這文齊天的遺願,救出他師姐來,這件事,難不成是能媲美戰勝一位至天魔的難度?
雖說吧,平天王當然要比至天魔強大無數倍,但那秘境是他傳承衣鉢之地啊!
又不是讓你去跟平天王掰手腕兒!
按照餘琛先前聽聞的平天秘境的傳聞,經過一次次的踏足,平天秘境已少有秘密了。
大夥兒對其的評價就是,造化機緣遍佈之地,雖有危險,但只要不作死,一般都不會死。
怎麼會如此兇險?
餘琛皺眉之間,得出一個結論。
兇險的,應當不是被大衆踏足的平天秘境,而是那無數年來,只有文齊天一人踏入過的第七層!
要救出被困在那裡的師姐顏玉,纔是有莫大凶險!
明悟了這一點以後,餘琛心頭,稍微有了定計。
而另一邊,那文齊天的鬼魂,在重拾希望以後,也終於不再是當初那副頹廢的模樣。
五官端正,溫文爾雅,書卷氣兒濃厚,像是疏遠教書的溫和的先生。
他聽聞餘琛答應以後,更是喜出望外,眼裡發光!
然後,伸手朝天葬淵的方向一招。
剎那之間,那無窮無盡的深淵底下,傳來憤怒和不悅的咆哮,就好像是被搶走了什麼東西的野獸一般。
緊接着,一尊漆黑的棺木,緩緩浮上來,落在地上
——正是文齊天自個兒的屍首。
對於那恐怖的咆哮聲,餘琛已經習慣了。如今,他早已知曉,天葬淵並非只是一個陵墓那般簡單,否則七聖八家十五御沒必要大費干戈,將整個上京的屍首都葬上來。
再加上那剛剛入駐天葬淵時,夢中的驚鴻一瞥。
那被無盡酷刑所囚的神秘巨人。
那餘琛連感受都無法感受的可怕執念。
餘琛早就有所猜測,這天葬淵下,秘密不少。
但很明顯,這些秘密,遠遠不是如今的他能夠接觸的。
乾脆就不去管了。
那天葬淵底下囚禁的巨人是如此,方纔的憤怒咆哮,也是如此。
真正讓他眉頭皺起的是,爲啥明明葬入天淵文齊天的屍首,又懸浮着飛了出來。
“死前,我做了一些手腳。”
文齊天走過去,試圖想要打開那棺材蓋兒,可惜人鬼殊途,陰陽相隔,他並沒有做到。
餘琛見了,隨手一揮,那棺材蓋兒便飛起來,落在地上,露出其中完整的文齊天的屍身。
“我在我自個兒準備的棺材深處,刻了一些字文。”
隨着文齊天的講述,餘琛將他的屍首擡起來,天眼一開,果然在那難以發覺的棺材深處,刻着光暈淡淡的蠅頭小字兒。
“屍不墜,上九天,扶搖曲,夜不眠……”
密密麻麻,洋洋灑灑。
而文人之字,言出法隨,說不墜,便不墜。
便是這股殘留的言出法隨的力量,讓這棺材雖被葬下了天淵,卻沒有真正落下去,而是沉浮在葬口上下。
這並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原理。
真正讓餘琛滿意理解的,是文齊天到底爲啥要這麼幹。
難不成他是捨不得自個兒的屍首?
不,他爲了進那平天秘境,救他師姐,命都不要了,更別說區區肉身了。
疑惑之間,文齊天那支離破碎的走馬燈中,餘琛似乎……找到了答案。
“正是如此。”
從餘琛的神色變化中,文齊天的鬼魂便明白他定然是知曉了。
“這區區一具肉身,百來斤血骨髒而已,並無任何值得留戀之處。
但這具肉身所擁有的天棄之靈根,卻是無數生靈趨之若鶩之寶。
學宮的大夥兒,如此大張旗鼓爲了我送葬,各種一個原因便是擔憂有人覬覦天棄之靈根,要確保看到我的屍首,沉入天葬淵,方纔放心。
但他們不知曉的是,天棄靈根,除了是絕好的天賦資質以外,同樣也是……通往平天秘境第七層的鑰匙。
平天秘境有七層,層層皆有造化機緣,只要滿足條件,便能輕鬆踏足。
但唯有第七層,似乎出了那既定的條件以外,還需以天棄靈根之血引,方纔能打破壁障,構出一條通道來。”
餘琛聽罷,微微點頭,“說那第七層,乃是那平天王無上傳承之地,他這般設置第七層的門檻兒,難不成是隻想將那傳承給擁有天棄靈根的後人?”
“這便不知曉了。”
文齊天緩緩搖頭,“但有野史記載,平天王本就是天棄靈根,倘若真是如此,那他創造的經典和修行的道,恐怕也只有天棄靈根契合,如此一來,有這種限制,似乎也就理所當然。
但野史終究是野史,並不被天機閣和七聖八家承認,真假難辨矣。
可惜,我從那第七層逃出來以後,卻是忘記了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
說到這兒,文齊天嘆了口氣。
“是忘了,還是不想記起?”餘琛擡頭,問他。
後者一愣,沉默不言。
世俗凡人中,有些人在經歷極致的痛苦以後,會選擇忘掉這一段回憶。
煉炁士中,也是如此。
只不過兩者不同的是,前者乃是被動,後者大多數情況下,是主動遺忘,主動斬去那一段痛苦折磨的記憶。
——文齊天失去了十年前平天秘境第七層的記憶,到底是因爲外力,還是因爲他自己選擇了忘記,便不得而知了。
但無論如何,前往平天秘境一事,算是定下來了。
餘琛算了算時候,從上京到西峽古山,哪怕通過洞虛之陣前往,也需要大半個月時間。
而那平天秘境開啓,也差不多還有半個月的時日。
當即決定下來,明日出發。
與此同時,他唰唰書信兩封,回給虞幼魚和秦瀧,告知他們,屆時會前往西峽,到時可於秘境相會。
做完這些,便洗漱收拾一番,歇息去了。
翌日清晨,晨光破曉。
餘琛安排石頭在天葬淵上看門,自個兒則換了身衣裳,給文齊天紮了個掩人耳目的紙人之身方便他能被洞虛之陣傳送,又帶上那,下了山去。
天候,已是初春。
儘管寒冬的凜冽已悄然褪去,但春寒陣陣,呼氣成霧,也是寒冷。
洞虛陣上,餘琛帶着紙人之身的文齊天,在一陣翻涌的白光中,身影被翻涌的光芒淹沒,跨越萬萬裡之距,穿梭虛空而去了。